從中國到新加坡:一個底層女工一生的故事

看著這座雙落厝在月輝照映下的輪廓,我眼前又模糊了。耳邊傳來二表妹輕輕的聲音:“表哥,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我心裡應著她,不想讓第一次見面的二表妹再聽到我哽咽的聲音。

這是一座傳統閩式建築,左右對稱,屋脊兩頭微微翹起。大門上橫著一塊匾額,上書“奎光朗照”四字楷書,左右兩面牆貼有彩色瓷磚,左牆上有行書“清風”二字,右牆上則是“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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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妹推開了虛掩的大門,我亦步亦趨跟了進去。進了前落,看到個小院子,左右兩邊放了水缸,晾著斗笠,也養了好些花草。

二表妹帶著我一個個房間去看。這是小妹的房間,她說。這是大姐的,這是大哥的,這是弟弟的。他們人在臺北,但是房間都給他們留著。“聽我阿祖和爸爸說,當年大姑姑就是在這個房間出生的。大姑姑去南洋之前,一直住這個房間。”二表妹指著其中一個房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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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起雙眼,忍著眼眶裡微微滾動的淚水,想象著母親當年二齡童時在這院子裡玩花弄草看螞蟻上樹的情形。母親是老大,年幼時候在家裡陪她玩的只有大人,就跟我女兒現在的情況差不多。我能站在實地想象母親童年的生活情況,母親卻沒機會見到她孫女的童年——她在孫女出生前就離世了。

母親大概五歲的時候跟著外婆坐船到新加坡。她自己說坐了一個月的火船,我現在看當年金門人南下的歷史,看來她們大概是從金門坐船到廈門,然後再改乘輪船到新加坡。

母親家事複雜。我外祖父母失和,外公鬱郁早逝,外婆改嫁。母親與二姨留在新加坡,二姨由外婆自己帶,母親給了大姨婆帶。俺舅由我阿祖,也就是外曾祖母,帶回老家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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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親與二姨童年照片)

外祖父母的失和給三姐弟心中留下很深的陰影。前幾天和二姨聊天,她不無感嘆地說當年母親跟了大姨婆,因為家貧,少年時期就出去給人打工,錯過了上學的年齡,一直沒讀書。而二姨自己儘管跟在外婆身邊,但是一直沒讓她上學,甚至還把她的姓給改了,至今仍是耿耿。

外公是讀書人,從小聽母親說外公寫得一手好字,可惜去世得早,自己無福受教。我這次到了金門洋山村這座雙落老厝,一進門就見到二落大門兩邊正楷寫著對聯:“庭有餘香,謝草鄭蘭燕桂樹;家無別況,唐詩晉字漢文章”;兩邊窗上有“文章華國”、“忠厚傳家”兩幅字。我當下就想,將來有機會一定要請人把這對聯寫出來掛我家裡。怎麼說我血管中流著的有一半是洋山王家的血,也應該學習王家的家風。

我出世時阿公、外公已離世。我家本在美芝路533號,我出世隔年就拆遷了,全家搬到美芝路大牌四號的一房式租賃組屋。大伯和我家各住十二樓的單位,三叔住六樓,阿嬤和阿叔住三樓。

阿公在世時在美芝路經營小店,給人制造舢舨,店號“永合興”。前幾天跟阿伯說起我在金門會館的忘年交陳篤漢兄。阿伯說,陳篤漢的父親普地公當年在美芝路經營金德隆商鋪,我阿公做舢舨需要的鐵釘就是到他們家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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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年新加坡,舢板曾是海運貿易經濟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

當年許多南來的金門人大都住梧槽尾一帶,而且多從事與海有關的業務,如貨運、絡索、船務、造船、九八行貿易等。當年南下華人可以分商、士、工三個階層。陳篤漢家屬於“商”,我外公屬於“士”,而我阿公這個舢舨小店主兼手藝人大概歸屬於“工”階級。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母親截然不同的秉性,大概也跟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歷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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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作者祖母當年的《僑民登記證》,發證日期1948年7月12日。上面記錄籍貫為福建省金門縣。現在住址為美芝律,即Beach Road之閩南語音譯。Beach Road其實就是沿海岸的一個地方,早年金門人到南洋之後靠海為生,自然選擇海岸地區居住。)

儘管幼年就離開金門,老家的點點滴滴卻給母親留下遙遠而深刻的印象。小時候,有一次年底下了好幾天長命雨,我們兄妹三人在家裡躺著。“我小時候在唐山比現在冷多了,冷得躲在兩層這樣厚的棉被底下都發抖。”母親指著我們躺著的床褥說。我們覺得新奇,把床褥捲起來,自己躲進去,象金門薄餅一樣。不一會兒就熱得逃出來,說什麼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蓋了兩層棉被還要冷得發抖的地方。

外公家裡當年還是殷實的。洋山當地有個關於這座雙落厝的故事,說早年有個王老先生,年輕時到新加坡打拼掙了好些錢,回金門老家僱工整地,從大陸購進石條和磚瓦,經過三年多時間把宅子修成。他把新加坡的生意交給下一代經營,夫婦倆帶了一個印度籍荷槍保鏢回洋山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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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海盜覬覦,一天夜裡三百多個海盜乘著兩艘三桅帆船登陸把宅子劫洗近空,還殺了印籍保鏢。王老先生雖幸保性命,卻不得以只能再次南下落番。究其年月,大概是同治、光緒年間金門第一次移民潮時的事。細細算來,這位王老先生應該就是我外曾祖父或高祖父了。我外公家人丁單薄,外公又早逝,這段傳說究竟是否屬實,現在已無從稽考。

小時家貧,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工作之後才有所好轉,那時俺舅已經居家遷到臺北,母親去過臺北看望過他,但從未回過金門。後來我到上海工作,曾帶父母親到上海遊玩。

對母親來說,中國大陸、臺北和金門是三個完全沒有交界的概念。她管臺北叫臺北或臺灣,管中國大陸叫中國或大陸,而把金門叫“唐山”。唐山,實在是她心裡的故鄉。

母親個子矮小,待人和善柔婉,但是骨子裡金門人那種特有的堅韌和刻苦卻可以寫進家史。母親沒有受過教育,後半輩子雖然小康,前半輩子絕對是貧窮困苦。母親少年時候就出來給人打工,這是她離世之後我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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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父母青年時期合影)

我小時候,父親航海回家會帶好些魚,和母親在家絞魚肉,捏成一個個魚丸,然後拿出去賣錢。小學四年級時,父親潛水作業中風,半身不遂,母親獨自扛起養家的重擔。到阿拉街那裡的人家取衣服,用塊布打成包袱把髒衣服馱回家洗。還到合樂大廈當清潔工,我幫她一起推過電動磨地機。也到我家樓下的女子理髮院給人打掃、洗毛巾。洗好毛巾之後得摺好,噴上古龍水,然後放進冰箱裡冰鎮。我經常到店裡幫忙。

那家理髮院大概有點打擦邊球,我記得有一兩個阿姨有時穿得蠻暴露的。到了我六年級時母親就不再讓我去幫忙了。

父親的傷後來慢慢痊癒了。儘管走路要跛,而且也提不了重物,但是總算可以勞作了。兩人便到文慶路一個小販中心去賣福建蝦面。父親早年在漁船上是潛水漁夫,也兼當廚子,手藝不錯,蝦面檔生意挺好。他認為來光顧的都是附近的工人,儘管一般面檔已經買一元一碗了,他還是堅持賣七毛錢一碗,於是很受歡迎。

這時我剛上華中。母親碰巧與她五叔聯繫上,五叔公當時經營著建築公司,名叫山美。他的工地需要有人給工人提供飲食和雜貨,他便讓我父母去做,也算是一種接濟。於是父母親就開始到三美工地去經營小賣部。我在學校假期時每天摸黑跟父親從美芝路步行到芽籠,然後坐巴士到楊厝港的建築工地。早上七點多就把檔子開好,升火煮水泡咖啡,工人上工前就來買早餐吃。

在工地的那段時間大概是我家經濟最好的時候,也是我們兄妹生活得最滋潤的時候。當時小賣部的汽水幾乎可以隨便喝,蛋糕可以隨便吃,上學的零用錢加到了兩元,而且每到小賣部去幫工一天,就得到一元外快,簡直就是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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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親當年在塑料廠的工資證明,月薪S$735。證明信上沒有署日期,但從四位數郵政編碼看,此信應寫於1995年9月1日之前。)

母親儘管貧困,但對家裡人向來大方,這是她停柩時堂哥提起我才知道的。堂哥說他小時候,母親見到他就給一毛錢,當時一毛錢相當大。二堂姐也接話說,母親過年給他們紅包也大。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我中一那年,工地小賣部生意不錯,到了年底母親就到附近的結霜橋訂了四籮榴槤,把大伯三叔阿叔幾家人都請來吃。以我們家的經濟情況,這算是大動靜了,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母親買萬字票,有個收地下賭注的“四姨”常來收錢,可是從來沒聽母親中過獎。後來在工地開小賣部後,四姨說請母親就近向工地的建築工人收注,給她提成。做了沒多久,有一個週六母親寒著臉帶著我到銀行,要把我們聯名的定期存款四千元取出來,說是有暗牌找上門來勒索,恫言不給錢就抓人。我當時已經上中學了,覺得自己是大人了,而且不畏罪惡,十分反對,說我們應該去告他。母親說,之前不知道收萬字票犯法,現在要是告他,自己也得坐牢。四千元是當時我們全家一年的收入,還是忍痛給了。

母親一向謙忍,不愛給人麻煩。我從中國工作了九年後回國,跟她同住在後港組屋。我們住在三樓,有幾個晚上,樓下的貓吵架,叫很久,把我吵醒,我忍不住下樓把它們趕走。後來我半夜聽到貓叫,起身穿衣準備下樓趕貓,母親就阻止我,不讓我去趕它們。我往往給她氣得臉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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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親2011年8月與作者弟弟在榜鵝公園散步。這是她生前最後一次拍照。)

到了晚年,母親常常說自己高血壓頭暈,有時也說手腳麻痺,讓我們幫她按摩。往往按一會兒就說沒事了。後來也跟我說了兩三次,你們不懂得拜,以後家裡不必擺放靈位;而且阿公阿嬤在的光明山太貴,將來就把我擺在如切那座廟裡,讓廟裡拜就行。我總告訴她,我會在家裡拜,你不要羅唆。

兩年前的一天,我在網上看到朋友有舊傢俱出讓,其中有個紅木神案。那是一個週一晚上,我下了班過去看了看實物,覺得不錯,就定了下來。當時我新買的公寓剛過戶,還沒重新通水電。我於是想,等過兩天水電通好了,神案也送到了,我就帶母親去看看,然後告訴她,將來你就擺這裡,我在家裡肯定會拜,讓她放心。

第二天早晨,天未亮,我照常上班。臨出門前母親還例常問一句今晚回家吃飯嗎?我答了,回家吃。

中午,我請了半天假到裕廊選購傢俱。在巴士上,接到妻子短信,說母親今天大便失禁了。我嘆了聲氣,心想,老人家今後日子不容易了。趕緊給弟弟妹妹發短信,說你們幫我勸她,等我搬去公寓後讓她和父親一定要跟我住,我妻子平時在家,白天有個照應。如果還在後港跟我妹妹住,她白天上班,沒人照應。他們答應了。

過了半小時,又接到妻子電話。這次不是給我發短信而是直接來電話,哭著說媽媽睡著沒有呼吸了。我趕緊給995打電話,再給弟弟妹妹打電話,然後下巴士,衝過馬路,上了德士回家趕。人一上車,手機就徹底沒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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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當過六年消防官。圖為作者在1997年左右的一次展會上向時任副總理的李顯龍介紹消防車上的連網指揮與控制系統。)

母親這麼一走,我留下很多缺憾,最大的就是她終究沒能見到未來的孫女。唯一的安慰就是母親走得輕鬆,沒有痛苦。

辦喪事的那幾天,宗教執事讓妻子在便便大腹上繫條紅繩,上面掛把鑰匙。說出殯後回家要把鑰匙高高掛起;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取下鑰匙扔掉。我問什麼講究,他說是為了不要讓逝者投胎當你後人。

我倒是想,若真有此事,讓我今生能以養育女兒來報母恩,那才叫幸事。

我們兄妹三人從小不叫爸爸媽媽,而是跟著大排行喊二叔二嬸。入殮當晚我守夜,在棺木邊看著母親遺容,輕輕叫了聲我懂事以來的第一聲“媽媽”,淚水不住流下。

母親走了兩年了,女兒也一歲半了。我今天站在這雙落厝裡,懷著朝聖的一顆虔誠心,感恩祖上的勞苦艱辛,也告誡自己養育下一代的重任。

今世承平,遠非當年祖輩被迫離鄉背井之窘迫,朝不保夕。今天不愁吃穿,養已經不成問題了,但育恐怕只有更為不易。正因為物質條件好,容易在物慾橫流的時代迷失自我,所以更需要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修身養性。

是的,雙落厝,我回來了。

我還會帶女兒回來,跟她說阿嬤的人生故事。

從中國到新加坡:一個底層女工一生的故事

(作者2015、2017兩次帶女兒回返金門。這張照片攝於2017年12月,女兒在金門海邊眺望中國大陸。)

(文:許振義 原載於第41期《錫山》,2014年6月出版 )


“冷戰金門:世界史與地域史的交織”

——新加坡金門會館文教部主辦

專題講座與新書《冷戰金門》發佈會

主講者江柏煒教授。

從中國到新加坡:一個底層女工一生的故事

日期:4 月 10 日(星期二)

時間:晚上 7:30 - 9:30

地點:金門會館禮堂,72 Keng Lee Road

詢問電話:62994779

位於臺灣海峽西側、廈門島以東的金門島,是 20 世紀中葉以來海峽兩岸冷戰的 前線島嶼之一。這個歷史上的僑鄉,在 1949 年之後面臨戰爭的威脅、軍事化的社會動員及政治經濟的變遷,尤其 1954 到 1958 年兩次臺灣海峽危機中,金門(Quemoy)廣受國際輿論矚目。長達43 年,金門一直處於戰地狀態,直到 1992 年才停止。今日的金門是臺海兩岸的和平之島,2001 年之後的兩岸小三通政策下的定期航班及其人員來往、旅遊,在在說明金門在後冷戰時期的轉型。

江柏煒著《冷戰金門》一書,分為兩大部分,一為以世界史的視野理解金門在冷戰歷史與 國際地緣政治中的角色,一為從地域史的角度,瞭解金門社會所發生的變化及 其因應之道。前者通過美國國家檔案所解密的冷戰檔桉之解讀,後者以田野調查及口述歷史還原了戰地生活面貌。

江柏煒教授曾任金門大學閩南文化研究所所長、建築學系主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美國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者。現為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教授兼主任。長期投入金門文化遺產研究、 新馬華人社會、冷戰歷史研究等領域。

入場免費,歡迎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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