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差點打架的祖母,和我一起喝白酒的外公

死亡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當那一刻來臨時,死者本人的感受是如何的,目前為止我還沒見來自死者本人的任何描述。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即將有一件喜事、樂事、打破生活軌跡的事發生,比如秋遊、校園運動會、六一兒童節表演,我會在夜裡睡覺前,躺在我的小床上,勾畫出現場情景,期盼著明天、下週、下個月的早日到來。自己已經身處其中的場景在腦海中真實地演練了一遍,愈加激動,但又兀自壓抑著,似乎擔心我的激動會影響時間的推進,那一刻便永遠不會來了。

時間再一轉,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終於到來,然後毅然決然地結束。當再次在黑暗中時,平靜地想起上次黑夜裡的期盼,小小年紀的人兒,便有些許懂得:時間會一直向前,不管你期盼的,還是懼怕的,都會邁著堅定的腳步、由遠及近,與你匯合。

由此又想到死亡,這個詞似乎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與人相伴了,每個人都終究會走到那裡的。想到這一點,就開始怕了。

於是,那幾年的夢裡,經常出現的是葬禮的場景,最愛的爸爸走到了盡頭,我和弟弟聲嘶力竭地哭,再也見不到鮮活的爸爸的悲傷,把我從夢裡逐了出來。哭著下到二樓,到爸媽的房間,看到爸爸安然無恙,他說不要怕,沒事兒。於是就安心了。

年紀越長,對於死亡那種純粹的恐懼,消亡了許多。這樣的夢漸少。只是對於親眼見到的,仍有無可奈何、悲傷。


祖母

我的祖母,即我爺爺的媽媽,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被死神帶走的人。倒在即將迎來她90歲生日的前幾天,享年89歲。


以前一個同學的文章裡描述課本中的一個去世的年輕人,說他享年29歲。大家都使勁兒笑,老師也劃出這兩字。隱約覺得可能29歲不是享年。


那我祖母肯定可以用享年。一生談不上富足,卻也沒有過多少農村人的捱餓吧。只有一兒一女,在那個年代沒有生很多孩子,家境還不算差。兒女各自成家立業後,老人也沒什麼可操心,靠著自己的積蓄和後代給的贍養,活得比較盡心。


祖母的房間裡有很多別人來看望她時,給她買的甜食、點心之類的。她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藏在她的房間裡。不和任何人分享,也不讓別人進房間。那時候物質比較匱乏,我們小孩子一年之中也很難吃上解饞的零嘴、甜食。就十分覬覦祖母房間裡藏著的美味。但是很無奈啊,她幾乎從不拿給我們幾個小孩吃,雖然每年寒暑假我們這一代的五個小孩都在老家來住。但她很愛護她的長孫,即我的堂弟。一,我堂弟是我們這一代的長男,老年人對於長孫、長子有特別的偏愛;二,他的媽媽在他兩歲時離開了他。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雖然沒有明著的證據,但是,對於祖母偏愛堂弟這件事,可是心知肚明得很。祖母把堂弟喊到她房間去,悄悄給他吃東西。我奶奶可是對所有小孩一視同仁的,她就能做到公平,祖母卻這樣區別對待。我們很不服氣,特別是以“我”這個大姐姐為首,眼饞又小心眼。有一天,終於爆發了“農民起義”。爺爺奶奶他們都去地裡幹活兒了,我帶著幾個弟弟妹妹,每人在院子裡找了一個武器,鐮刀、長長的竹竿、燒火用的柴棒...... 祖母非常嚴厲地吼我們,威脅說要向爺爺奶奶告狀。她偏愛的長孫,攔在我們面前,哀求道:“姐姐,你們莫打祖祖嘛,你們莫打祖祖嘛。” 一群小崽子,哪裡會真作出大逆不道的事兒,不過就是一時不忿,想發洩一下,便聲聲控訴祖母的不公平對待。光打雷,沒下雨,也並沒有發起實質的進攻。似乎祖母在爺爺奶奶回來時告了狀,似乎也沒有什麼懲罰。但這場鬧劇,卻是記在了大家的心裡。想來便覺得十分好笑。一場無疾而終的“農民起義”,為了糖果甜心這樣實在的理由,也為了對抗不公平待遇這樣的冠冕堂皇。


可以用享年來形容祖母的逝去歲數,還體現在她一生身體健康、鮮少受病痛的折磨。在她很小的時候,被綁過腳、纏過小腳。幸運的是,對於解放婦女、禁止纏足的行政指示下來,便放開了裹腳布。被解放了的腳,便瘋也似的、放開了長。我至今記得祖母的那雙大腳。一定也走過不少路。她胃口極好,牙齒掉落得只剩下一兩顆了,每頓飯還能吃上好幾大塊肥肉坨。把肉夾進嘴裡,因長時沒有了牙齒而鬆軟的臉兩側的咬肌,配合嘴巴處、下門牙的兩顆牙,不停地咀嚼。


鮮少生病,幾乎從沒吃過藥。八十多歲,她的身體都很硬朗,腿腳利索。從老家搬到小鎮上,住在二樓,每天爬樓梯,也絲毫沒有不適。有一次感冒或是便秘,她蹲在架便盆上的椅子上,努力地想排洩出來,口裡不斷嗔喚,“哎喲,哎喲”。我爸爸給她開了西藥,爺爺端來水,在廁所門口站著服侍她喝藥,一顆一顆地喝。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在門口折騰了老半天,水倒是喝進去了一盅又一盅,藥卻沒見少。祖母自己也很著急,一直說自己根本吞不下去呀!怎麼回事兒呢?我爸爸上前去,讓祖母張開嘴,抬起舌頭,一看,原來藥片被含在舌頭下面,抵住了舌根。這.......


在祖母彌留之際,所有的親人都回來了。備了數年的那一口一直襬在老家一間屋子裡的棺材,抬了下來,即將用上。全家人各司其職,為老人的離世做準備。祖母躺著,已經沒有輸液了,趁還有一口氣,要先給她把衣服穿上。穿壽衣的時候,我才開始惶恐了。本以為只是做足準備,以防萬一,祖母不一定會走。我給爸爸說:“爸爸,你去給祖祖輸液嘛!你再拿些藥給她吃嘛。你救救她嘛。” 爸爸說:“我也想救好祖祖,但是沒用了,她的時候到了。” 一生最怕死的祖祖,走的時候,也沒什麼痛苦的表情,不知道她內心是否清楚這是結局,是否放下對死亡的恐懼。


和我差點打架的祖母,和我一起喝白酒的外公


外公

我的外公,身材矮小卻矍鑠,一生善良,他的眼睛裡滿是農民的純樸,卻也炯炯有神。早些年,外公家那邊,上了一點年紀的農民,都會用白布一圈圈地包裹頭部,在額頭上方形成一個環形的白環,頭頂露出來,接受陽光、雨露,從冬到夏,從春到秋。犁田、種地,熱出汗水,便解開頭上的白環,用它來擦擦臉上、脖子上、後頸部、背部的汗水;擦完汗,順手就搭在脖子上。吐點兒口水在手上,潤潤手心,或拿起鋤頭、或牽起牛,繼續勞作。


我與外公的相處的片段,還停留在我很小的時候。暑假,我被送到外公家玩兒。外公嗜酒,每頓飯都必小酌幾杯。是真的“小酌”,因為喝的白酒,用的小白酒杯。每抿一口,他都“嘖嘖”有聲,閉著眼睛仔細咂摸從口入喉的酒帶來的一路清涼,屋外竹林裡的蟬鳴在伴奏,和著入心、入脾的酒的熱情舞蹈。他陶醉的模樣,讓我非常羨慕。也許是在外公的薰陶下,我非常喜歡白酒的香味,清香、清涼、悠遠,帶著一種從遠古而來的神秘和潤澤。我豔羨的饞樣兒,肯定被外公發現了,有一次他居然分給了我一個迷你白酒杯,給我倒了墊杯的一小點白酒。讓我開心得呀,深深地聞了兩口,閉眼感受鼻腔裡的清涼,小小地抿一口,沿著喉嚨,辛辣、濃烈地一路高歌扎進胃裡。這份熱情,我還是消受不了。從此也還只是喜歡聞白酒,像一個“葉公好龍”的人。


外公家在龍珠,一個盛產茶葉的鄉,土地比較肥沃。離集鎮很遠,要翻好多好多座山。雖然很想和外公一起去集鎮上賣東西、買東西,但據說真的很遠,我不敢開口,加上也沒人喊我去。終於有一次,外公要捎帶上我,一塊去集鎮上的舅舅家。那次,真是我記憶中最最遙遠的路途。一老一小,翻山越嶺,沒有手錶告知時間、沒有手機導航路線,只跟著外公走,被濃綠的群山環繞,那一片一片的山林,茂密、濃烈,安靜、謙遜地立著,千百年前就在這裡等著與你相遇。並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路的盡頭還是路,翻山之後還是山。那麼遠的山路,最期待的是在平路上遇到人家,外公便和主人家聊幾句,被請進去喝茶、歇歇氣。外公在原始的群山裡,和我聊天,講故事給我聽。他說,之前有一個人,在山裡抽菸,火沒熄完,把樹林燒起來了,火一直蔓延,燒了好幾片山,後來那個人被抓了,坐了二十年牢。難怪,很多大石頭上,都寫著“放火燒山,牢底坐穿”。從此對山林有了一份敬畏。終於,外公說,翻過前面那個山樑,就到了。那片山樑,如此可愛,被我視為勝利的終點。集鎮並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那條我只走過一次的、外公走過無數次的漫長山路倒牢牢印在腦海裡。


外公一輩子去過最大的地方,除了集鎮,就是縣城了。後者的次數寥寥無幾。他第一次去,是在我小學五年級時,爸爸出事那年。爸爸在醫院做手術,外公一個人從鄉下來到縣城,要看望他。在老舊的縣城裡,他找不著北。一個黃包車司機,看見這個瘦小、無措的老人,便和他搭話。外公說了要去某某醫院,他就載上他去。在路上,黃包車司機和外公聊天,問他要去醫院看誰。他說去看他女婿,舒xx。黃包車司機順著外公的話,說自己認識啊。驚喜的外公不疑有詐,合盤說出女婿的身份。最後也不知怎的,被那人騙了三百塊錢。外公到醫院,見到親人,說起這件事。大家聽明白了,告訴他這是被騙了。這是我爸爸想起外公時,很感激、又心疼他的一件事。一個樸實、不相信世上還有這等欺騙的鄉下老人,第一次到縣城,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騙局。


外公去世,是在我讀大二時。突發腦溢血,幾秒鐘的功夫就永遠離開。我收拾東西,趕車、轉車去到舅舅家,在那裡舉辦喪事。所有嫁在外地的女兒都回來了,攜家帶口,還有親戚們,都趕來弔喪。堂屋正中間置放著棺材和外公,前面有一銅盆,一沓一沓的紙錢,被來弔喪的人燒給陰間的外公去享用。喪禮是熱鬧的,有唱唱跳跳、表演小品的現代樂隊、有通宵吹拉彈唱的農村樂隊班子。只是真正屬於親人們的時刻,是在要埋葬的那天凌晨,根據算好的時刻,要蓋棺、下釘,釘牢棺材。這是親人們見死者的最後一面。我媽、舅舅和幾個姨,在打開棺材見到滿臉血跡的父親的那一剎那,嚎啕大哭。我二姨哭到差點暈厥,也不許他人釘棺材,最後是被眾人連拉帶抱拉開的。那也是我見外公的最後一面,很驚心。


在墳地上,我見到給外公買的紙做的房子,立體的,別墅般精美,兩層樓房帶花園,客廳的牆壁上還掛著很現代化的液晶電視。比蕭紅《呼蘭河傳》裡描述的送給死者在陰間享用的紙房子,設施更現代化、更完備了。

再後來,屬於逝者的時間,便停留在忌日、清明節、春節前幾天去給所有逝去的人上墳。

很慶幸,我們還活著,我們還不曾忘記,那麼他們,也還活著。


和我差點打架的祖母,和我一起喝白酒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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