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評《水滸》,頗有價值

一、天罡篇

宋江 吳用 魯智深 李逵

晁蓋 林沖 武松 石秀

盧俊義 柴進 楊志 燕青

宋江

北宋之末,王綱不振,群盜如毛。盜如可傳也,則當時之可傳者多矣。顧此紛紛如毛者皆與草木同配,獨宋江之徒,載之史籍,擋之稗官,瀉染之於盲詞戲曲,是其行為,必有異於眾盜者可知。而宋江為群盜之首也,則其有異於群者又可知。故以此而論宋江,宋氏之為及時雨,不難解也。

英雄之以成敗論,久矣。即以盜論,先乎宋江者,敗則黃巢之流寇,成則朱溫之梁太祖高皇帝,敗又造反盜匪張士誠矣。宋氏之潯陽樓題壁詩曰:“敢笑黃巢不丈夫”,窺其意,何嘗不慕漢高祖起自泗上亭長?其人誠不得謂為安分之徒,然古之創業帝王,安分而來者,又有幾人?六朝五代之君,其不知宋江者多矣。何獨責乎一宋江乎?

世之讀水滸而論宋江者,輒謂其口仁義而行盜蹠,此誠不無事實。自金聖嘆改宋本出,故於宋傳加以微詞,而其證益著,顧於一事有以辯之,則宋實受張叔夜之擊而降之矣。夫張氏,漢族之忠臣也,亦當時之英雄也。宋以反對貪汙始,而以則順忠烈終。以收羅草莽始,而以被英雄收羅終。分明朱溫黃巢所不能者,而宋能之,其人未可全非也。

間嘗思之,當宋率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也,視官兵如糞土,以為天下英雄莫如梁山矣,趙氏之鏽鼎可問也,則儼然視陳勝項羽不足為已。及其襲海州,一戰崦敗於張叔夜,且副酋被擒。於是乃知以往所知之不廣,大英雄,大豪傑,實別有在,則反視藐躬,幡然悔改。此南華秋水之寓意,而未期宋氏明之,雖其行猶不出乎權謀,權而施於每,其人未可全非也。

雖然,使不遇張相公,七年而北宋之難作,則宋統十萬嘍羅雄踞水泊,或為劉邦朱元障,或為劉豫石敬塘,或為張獻忠李闖,均未可知也。宋江一生籠納英雄自負,而張更能籠納之,誠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也,惜讀《宋史》與《水滸》者,皆未能思及此耳。梁山人物,蔡京高俅促成之,而張叔夜成全之,此不得時之英雄,終有賴於得時之英雄歟?世多談龍者,而鮮談降龍之羅漢,多談獅者,亦鮮談豢獅之獅奴,吾於張叔夜識宋江矣。又於宋江,更識張叔夜矣。(渝)

附一篇

人不得已而為賊,賊可恕也。人不得已而為盜,盜亦可恕也。今其人無不得已之勢,而已居心為賊為盜。既已為賊為盜矣,而又曰:“我非賊非盜,暫存水泊,以待朝廷之招安耳。”此非淆惑是非,倒因為果之至者乎?孔子曰:“鄉原德之賊也。”吾亦曰:“若而人者,盜賊之盜賊也。其人為誰,宋江是已。”

宋江一鄆城小吏耳。觀其人無文章經世之才,亦無拔木扛鼎之勇,而僅僅以小仁小惠,施於殺人越貨、江湖亡命之徒,以博得仗義疏財及時雨之名而已。何足道哉!夫彼所謂仗義者何?能背宋室王法,以縱東溪村劫財之徒耳。夫彼所謂疏財者何,能以大錠銀子買黑旋風一類之入耳。質言之,即結交風塵中不安分之人也。人而至於不務立功立德立言,處心積慮,以謀天下之盜匪聞其名,此其人尚可問耶?

宋江在得陽樓題壁有曰:“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又曰:“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咄咄!江之仇誰也?血染潯陽江口,何事也?不丈夫之黃巢,何人也?宋一口道破,此實欲奪趙家天下,而以造反不成為恥矣。奈之何直至水泊以後,猶日日言等候朝廷招安耶?反趙猶可置之成王敗寇之列,而實欲反趙,猶口言忠義,以待招安欺眾兄弟為已用,其罪不可勝誅矣。雖然,宋之意,始賂盜,繼為盜,亦欲由盜取徑而富貴耳。富貴可求,古今中外,人固無所不樂為也。

晁蓋

評《紅樓夢》者曰:“一百二十回小說,一言以蔽之,譏失政也。”張氏曰:“吾於《水滸傳》之看法,亦然。”

王安石為宋室變法,保甲,其一也。何以有保甲?不外通民情,傳號令,保治安而已。凡此諸端,實以里正保正,為官與民之樞紐。而保正里正之必以良民任之,所不待論。今晁蓋,鄆城縣東溪村保正也。鄆城縣尹,其必責望晁氏通民情,傳號令,保治安,亦不待論。然而晁氏所為,果何事乎?水滸於其本傳,開宗明義,則曰:“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嗟夫!保正而結識天下好漢,已可疑矣,而又曰:“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是其生平為人,固極不安分者也。極不安分而使之為一鄉保正,則東溪村七星聚義,非劉唐公孫勝吳用等從之,而縣尹促之也,亦非縣尹促之,而宋室之敝政促之也。使晁蓋不為保正,則一土財主而已。既為保正,則下可以管理平民,上可以奔走官府。家有歹人,平民不得言之官府不得知之,極其至也,浸假遠方匪人如劉唐者,來以一套富貴相送矣,浸假附近奸滑如吳用者,為其策劃劫生辰綱矣。浸假緝捕都頭如朱仝雷橫者,受其賄賂而賣放矣。質言之,保治安的里正之家,即破壞治安窩藏盜匪之家也。

讀晁蓋傳,其人亦甚忠厚,素為富戶,亦不患飢寒,何以處心積慮,必欲為盜?殆家中常有歹人,所以有引誘之歟?而家中常有歹人,則又身為保正,有以保障之也。嗚呼!保甲而為盜匪之媒,豈拗相公變法之原意哉!一保正如此,遍趙宋天下,其他保正可知也。讀者疑吾言乎?則史進亦華陰史家莊里正也。水滸寫開始一個盜既為里正,開始寫一盜魁,又為保正。宋元之人,其於保甲之繳,殆有深憾歟?雖然,保甲制度本身,實無罪也。(渝)

附一篇

梁山百八頭目之集合,實晁蓋東溪村舉事為之首。而終晁蓋身居水泊之日,亦為一穴之魁。然而石碣之降也,遍列寨中人於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名,晁獨不與焉。豈洪太尉大鬧伏魔殿,放走石碣下妖魔,亦無晁之前身參與乎?然而十三回東溪村七星聚首,晁胡為乎而居首也?十八回梁山林沖大火併,胡為乎義士尊晁蓋也。五十七回眾虎同心歸水泊,又胡為乎晁仍發號施令也。張先生憮然有間,昂首長為太息曰:嗟夫!此晁盜之所以死也!此晁蓋之所以不得善其死也。彼宋江者心藏大志,欲與趙官家爭一日短長者久矣。然而不入水泊則無以與趙官家抗,不為水泊之魁,則仍不足以與趙官家抗。宋之必為水泊魁,必去晁以自代,必然之勢也。晁以首義之功,終居之而不疑,於是乎宋乃使其赴曾頭市,而嘗曾家之毒箭。聖嘆謂晁之死,宋實就之,春秋之義也。或曰:此事於何證之?曰於天降石碣證之,石碣以宋居首,而無晁之名,其義乃顯矣。蓋天無降石碣之理,亦更無為盜降石碣之理,實宋氏所偽託也。

吾不知晁在九泉,悟此事否,就其生前論之,以宋氏東溪一信之私放,終身佩其恩德,以至於死,則亦可以與言友道者矣。古人曰:盜亦有道,吾於晁蓋之為人也信之。(平)

盧俊義

“蘆花灘上有扁舟,俊傑黃昏獨自遊,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無憂。”此吳用口中所念,令盧俊義親自題壁者也。其詩既劣,義亦無取,而於盧俊義反四字之隱含,初非不見辨別。顧盧既書之,且覆信之,真英雄盛德之累矣!夫大丈夫處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何去何從,何取何舍,自有英雄本色在。奈何以江湖賣卜者流之一語,競輕置萬貫家財,而遠避血肉之災耶?盧雖於過梁山之日慷慨懸旗,欲收此山奇貨,但於受吳用之賺以後行之,固不見其有所為而來矣。

金聖嘆於讀《水滸》法中有云:“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到不俊。”此一呆字與不俊二字,實足贊盧俊義而盡之。吾雖更欲有所言,乃有崔灝上頭之感矣。惟其不俊也,故盧員外既帷薄不修,捉強盜又太阿倒持,天下固有其才不足以展其志之英雄,遂無往而不為誤事之蔣幹。與其謂盧為玉麒鱗,毋寧謂盧為土駱駝也。

雖然,千里風沙,任重致遠,駝亦有足多者。以視宋江吳用輩,則亦機變不足,忠厚有餘矣。(平)

吳用

有老饕者,欲遍嘗異味,及庖人進鱔,乃躊躇而不能下箸。庖人詢之,則以惡其形狀對。蓋以其自首至尾,無不似蛇也。庖人固勸之,某乃微啜其湯,啜之而甘,遂更嘗其肉。食竟,於是拍案而起曰:“吾於是知物之不可徒以其形近惡醜而絕之也。”

張先生曰:“引此一事:可以論於智多星吳用矣。”吳雖為盜,實具過人之才。吾人試讀《水滸傳》智取生辰綱以至碣村大戰何觀察一役,始終不過運用七八人以至數十人,而恍若有千軍萬馬,奔騰紙上也者。是其敏可及也,其神不可及也。其神可及也;其定不可及也。使勿為盜而為官,則視江左謝安,適覺其貪天之功耳。

更有進者,《水滸》之人才雖多,而亦至雜也。而吳之於用人也,將士則將士用之,莽夫則莽夫用之,雞鳴狗盜,則雞鳴狗盜用之。於是一寨之中,事無棄人,人無棄才。史所謂橫掠十郡,官軍莫敢櫻其鋒者,殆不能不以吳之力為多也。夫天下事,莫難於以少數人而大用之,又莫難於多數人而細用之。觀於吳之置身水泊,則多少細大無往而不適宜,真聰明人也已。雖然,惟其僅為聰明人也,故晁蓋也直,處之以直,宋江也詐,則處之以詐,其品遂終類於鱔,而不類於松鱸河鯉矣。(平)

林沖

天下有必立之功,無必報之仇,有必成之事,無必雪之恥。何者?以其在己則易,在人則難也。林沖為高氏父子所陷害,至家破人亡,身無長物,茫茫四海,無所投寄,其仇不為不深,其恥不為不大。而金聖嘆所以予林沖者,謂其看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澈,而卒莫如高氏父子何,此可見報仇雪恥之非易言也。

雖然,林沖固未能看得到云云也。果能看得到云云,則當衝撞高衙內之後,即當攜其愛妻,遠覓棲身立命之地,以林之渾身武藝,立志堅忍,何往而不可托足。奈何日與虎狼為伍,而又攫其怒耶?同一八十萬禁軍教頭,同一得罪高大尉,而王進之去也如彼,林沖之去也如此,此所以分龍蛇之別歟?吾因之而有感焉:古今之天下英雄豪傑之士,不患無用武之地,只患略有進展之階,而又不忍棄之。無用武之地,則亦無有乎爾,既已略有之,不得不委屈以求伸,而其結果如何,未能言矣。若林沖者,其弊正在此也。世之超額事仇,認賊作父者,讀林沖傳,未知亦有所悟否也?(寧)

柴進

《水滸》之盜,其來也可別為四。原來為盜,如朱貴杜遷是也。處心積慮,思得為盜以謀出身,如宋江吳用是也。本可不為盜,隨綠林入夥,如燕青宋清是也。勢非得已,如俗所謂逼上梁山者,林沖楊志是也。若以論於柴進,則吾又茫然,而不能為之類別焉。謂其非原來為盜,則與江湖強盜,早通消息矣。謂其非有心為盜,則其結交亡命,固行同宋江矣。謂其非隨綠入夥,則固曾藏梁山中人計賺朱全矣。謂其非被迫上山,則丹書鐵券,曾不能救其自由矣。大抵柴之為人,並非勢必為盜之輩。固一思宋朝天下奪之於彼柴門孤兒寡婦之手。自負身有本領,頗亦欲為漢家之劉秀。且宋綱不振,奸權當道,柴家禪讓之功,久矣不為人所齒及,而尤增柴氏恥食宋粟之心。故柴雖不必有唐州坐並觀天之一幕,亦遲早當坐梁山一把交倚也。

《水滸》一書。本在譏朝庭之失政,而柴進先朝世裔,宋氏予以優崇,亦嘗載在典籍,告之萬民。乃叔世凌夷,一知府之妻弟,竟得霸佔柴家之產業。柴皇城夫人所謂金枝玉葉者,乃見欺於裙帶小人,焉得而不令人憤恨耶?柴之為盜,固可恕矣。

惜哉!柴未嘗讀書,又未嘗得二三友,醫之於正也。不然,以其慷慨好義。胸懷灑落,安知不能為柴家爭一口氣乎?(寧)

魯 智 深

和尚可喝酒乎?曰不可,然果不知酒之為惡物,而可以亂性,則儘量喝之可也。和尚可以吃狗肉乎?曰不可。果不覺狗被屠之慘,而食肉為過忍,則儘量吃之可也。和尚可拿刀動杖,動則與人講打乎?曰不可。然果不知出家人有所謂戒律,不可犯了嗔念,則儘量拿之動之可也。總而言之,做和尚是要赤條條地,一塵不染。苟無傷於彼之赤條條地,則雖不免墜入塵綱,此特身外之垢,沾水即去,不足為進德修業之礙也。否則心地已不能光明,即遁跡深山,與木石居,與鹿遊,終為矯揉造作之徒,作人且屬虛偽,況學佛乎?魯師兄者,喝酒吃狗肉且拿刀動杖者也,然彼只是要做便做,並不曾留一點渣滓。世之高僧。不喝酒,不吃狗肉,不拿刀動杖矣,問被心中果無一點渣滓乎?恐不能指天日以明之也。則吾毋寧舍高僧而取魯師兄矣。

吾聞師祖有言曰:“菩提亦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悟道之論也。敬為之與魯師兄作,偈曰:“吃肉胸無礙,擎杯渴便消,倒頭好一睡,脫得赤條條。”(平)

武松

有超人之志,無過人之才,有過人之才,無驚人之事,皆不足以有成,何以言之?無其才則不足以展其志,無其事又不足以應其才用之也。若武松者則於此三點,庶幾乎無遺憾矣。

真能讀武松傳者,決不止驚其事,亦決不止驚其才,只覺是一片血誠,一片天真,一片大義。惟其如此,則不知人間有猛虎,不知人間有勁敵,不知人間有姦夫淫婦,不知人間有殺人無血之權勢。義所當為,即赴場蹈火,有所不辭,義所不當為,雖珠光寶氣,避之若浼。天下有此等人,不僅在家能為孝子,在國能為良民,使讀書必為真儒,使學佛必為高僧,使作官必為純吏。嗟夫,奈之何,世不容此人,而驅得於水泊之盜也。故我之於武松,始則愛之,繼則敬之,終則昂道問天,浩然長吧以異之。我非英雄,然異英雄誰不如我耶?

好客如柴進,無問然也,然猶不免暫屈之於廊下。只有宋江燈下看見這表人物,心下歡喜,只有宋江曰:“結識得這般兄弟,也不枉!”然則舉世滔滔,又烏怪武二之終為盜於宋江之部下也。恨水擲筆枉然曰:“我欲哭矣!”(平)

楊 志

吾聞之先輩,有老童生者,考至五十,而猶不能一衿。最末一次,宗師見而異之,當堂笑謔之曰:“鬃毛斑矣,猶來乎?”老童生曰:“名心未死,殊不甘屈伏耳。”宗師曰:“然則爾尚有不平,茲出一聯,爾且對之。”遂曰:“左轉為考,右轉為老,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童生不待思索,應聲而對曰:“一人為大,二人為天,天大人情,人情大似天。”言訖,向宗師一揖,宗師笑而點其首。於是童生乃於是年入學。嗟夫。吾聞是事,乃甚嘆有本領人之無所不至,而求免於與草木同朽也。

若楊志者,將門三代之後,令公五世之孫,且復曾為殿前制使,願守清白之軀,顧一朝失所憑藉,乃至打點一擔金銀,求出身於高俅之門。更又屈身為役於蔡京女婿之下,早晚殷勤,聽候使喚,夫如是者何?非為怕埋沒了本領,不能得一個封妻廕子耶?噫!制使誤矣,古今天下,盜不限鑽穴偷牆,打家劫舍之徒。有飲食而盜,有脂粉而盜,有衣冠而盜,等盜也。楊徒知順水滸落草,玷汙清白之軀,而不知在奸權之門,亦復玷汙清白之軀。水滸強盜,蒐括銀錢於行旅,大名梁中書,則蒐括銀錢於百姓,何以異耶?於水滸則不願一朝居,而梁中書十萬金珠之贓物,則肝腦塗地,而為之護送於東京,冀達權相之門,乃祖令公在九泉有知,未必不引以為恥也。

李逵

《聊齋志異》,雖為妖怪之說,實亦寓言之書。得其道於字裡行間曰狐曰鬼,何莫非人也。十年來未讀此書,大都不甚了了,然於考城隍一則中之八字聯,則吾猶憶之。其聯曰:“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此真能剷除天地間虛偽,一針見血之言。諾以論於黑旋風李逵,則實公平正直,一字不可易者也。

李二哥一生,全是沒分曉,親之則下拜,惡之則動斧,有時偶學壞人,以使小刁滑,而愈學乃愈見其沒分曉。此種人天地間不必多,有了而亦不可絕無。有此等人而後可以知惡人之所以惡,知偽人之所以偽,知好人之所以好,知善人之所以善,知信人之所以信,知直人之所以直。願天下人盡是此等人,則誅之為殺不辜,勸之又教人為惡。竊以為水滸中有此人,只是要為宋江吳用輩作對照。如宋江打城池,必曰不傷百姓,李則只知使出強盜本性,亂砍亂殺。故李之惡,至於盜劫而止,宋則為盜之餘,且欲收買人心。於是如何以論宋李人格之高下,蓋顯然可見焉。

俗好以天真爛漫四字許人,仔細思之,談何容易?竊以為如李二哥者,庶幾當之無愧。蓋李不僅是一片天真,而其秉天真行事,實又賦性爛漫者也。(平)

石秀

朋友之妻犯淫,朋友看了不快,一怪也。看了不快,直告其夫,謂日後將中其奸計。豈天下淫婦,皆有殺夫之勢乎?二怪也。其夫反謂告者有罪,告者止於證明而已。而代為殺姦夫,更且殺姦夫之黨羽,此皆與朋友何事?三怪也。既殺人矣,既得表記矣,冤大白矣,為朋友謀,為自己謀,似已無可再進,而斷斷然必勸朋友之殺其妻,四怪也。夫楊雄自姓楊,石秀自姓石,潘巧雲自姓潘,本已覺此三人,無一重公案構成之可能,若至於迎兒,則不過小兒女家聽其主人之指使。苟有小惠,似不可為。而翠屏山上,石秀亦必欲楊雄殺之。嗟夫!何其忍也。

石秀自負是個頂天立地漢子,讀書者或亦信之,然而至於人可上頂天,下立地,則天地之間,所謂人者,又當如何處之?吾於是觀石秀,未見其有容人之量也,人而不能容也,而謂可以頂天立地,無此理也。無此理,而石秀居之不疑焉。吾未能信石秀是一漢子也。

然則為石秀者當何如?無禮之家,理應不入,入之而遇無禮。能代朋友消滅之為上,其次則潔身遠去,乃必跳入是非之圈,更從中以明是非,此固下策也。雖然,為楊雄計,則與潘巧雲絕,亦計之得耳。(寧)

燕 青

百里奚在虞不能救虞之亡,在秦秦因之而霸,非百里智於秦,而味於虞,虞不能用其智也。燕青有過人之材,智足以辨奸料敵,勇足以衝鋒陷陣,而盧俊義不能用,俳憂蓄之,童廝目之,而終以浮蕩疑之焉。良禽擇木而棲,士為知已者死,青未免太不知所擇所為矣。且當盧自梁山歸家之日,青敝衣垂泣,迎於道左。其所得者非主人之憐與信,而乃靴底之一蹴,尤令人仇憤不平。而青始終安之,更能乞得一罐殘羹,冷炙,以送主人之牢飯。何許子之不憚煩也?吾知之矣,青豈非以盧曾衣食之於貧賤,恩不忘報,而不忍視其入於好人之手乎?“疾風知勁草,板蕩知誠臣,”吾又知松林一剪,燕之幸,而其心實未必欲如此也。

嗚呼!才難,才而得用、能盡其長,尤難。良材屈於下駟,不逢伯樂,驅捶而終,古今豈淺鮮哉?吾於燕青,不頗感慨系之。(寧)

二、地煞篇

朱武 朱貴 蕭讓  金大堅 周通

王英 陶宗旺 扈三娘 時遷

朱 武

七十二地煞之首,傳曰地魁星神機軍師朱武,以史家定義言之,則亦予之之深矣。唯朱之韜略,除開卷第一回,向史進行苦肉計外,在梁山並無表白,讀者往往疑之。似朱若空有其名者,不知此正朱之才智未可及處也。蓋言其地位,排在次班交椅,言其職務,責在襄贊軍機。若果越俎代謀,謀之如善也,必使吳用減色,非所以自處之道?謀之如不善也,則徒為兄弟所笑不自量力矣,況其才固實不啻吳用遠甚乎?

京戲中角色,有所謂硬裡子者,非戲學有數十年深邃功夫,不能充任。然其職務,則僅為名角配戲,登臺奏技,平淡無疵,倒不得賣力要彩,免遮掩名角光輝。老聽戲者,雖極為之苦悶,而彼等則安之若素。蓋打破硬裡子紀錄,必欲得彩,則須一帆風順,由此躋登名角之林。否則終身無名角與之配戲,將失卻嘬飯地,京戲中固勿此戇人而作冒險之一試也。朱武實其徒焉。

昔戰國策有云:“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後世英雄,奉為立身不易之則,自是有故。然雞口豈得人人據之?故牛後中千古來不知埋沒無數英才也。吾人甚勿輕視一切居地位之副者。(渝)

蕭 讓 金大堅

《水滸》諸雄,有秀才三人,吳用蕭讓金大堅是。古人亦有言,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吳蕭金讀書之餘,乃一變而為打家劫舍,此可見朝政不綱,無人而不能為盜也,吳用懷才不遇,遂蓄異志,無論矣。蕭能讀文,金能刻石,一藝之長,足糊其口,奈之何而亦作賊,若曰為梁山人所劫持,不得不如此,則士重氣節,寧不能一死了之?吳用曾引彼為好友,則物以類聚,想蕭金素亦非安分之徒耳。

詩人亦有云:“負心多是讀書人。”又云:“百無一用是書生。”吾人縱不作苛論,覺秀才之輩,鮮非蠅營狗苟者流,或依傍權貴而忝為食客,或結朋黨而濫竿士林,或作豪紳而橫行鄉里,但全性命無所不可。封建之世,本重士人,此輩即利用此士字以濟其惡,蕭金託跡於盜,固亦相處不遠也。

宋江欺騙梁山諸盜,妄託天降石碣,書一百八人為星宿下凡,而自列為首,以示彼為領袖,屬於天命,藉堅眾心,天本無降石碣之理,此吳用計,蕭讓所書,金大堅所刻,其負梁山一百零四人,不下於宋吳也。此等書生,但知逢迎權豪,以圖富貴,本不足與之言氣節。然趙宋晚年,方講理學,作《水滸》者,其有所譏也夫!(甯)

王 英

昔老蘇論《三國》,謂人主須有知人之明,用人之才,容人之量,而劉孫曹,皆不全有,遂終於無成。若以此論宋江,則幾乎能兼之矣。試觀《水滸》一百零七人,品格不齊,性情各異,而或重情義,宋即以情義動之,或愛禮貌,宋即亦禮貌加之,或貪嗜好,宋即以嗜好足之,於是指揮若定,——皆為其效死而莫知或悔。是故王英好色能輕生死,宋即處心積慮,覓一扈三娘予之,未足怪也。不僅予之而已,且使扈拜宋太公為父,以增高其身分,儼然周公瑾所謂,“內託骨肉之親,外結君臣之義焉。”宋之用人手腕,真無孔不入也哉!

謂梁山而下下等人物,則矮腳虎王英之流是已。以燕順之殺卻高知寨夫人,王竟不惜提刀與之夥並,重色如此,薄義如彼何足言也?而宋江究以彼是一個武夫,卒滿足其慾望而別用之。以後下山細作,常常差遺此一長一矮之夫婦,深知之也,深用之也,亦深容之也。對一下下人物如王英者,猶不使有所失望,他可知矣。水滸何嘗寫王英,寫宋江也。(渝)

扈三娘

《水滸》寫婦人,恆少予以善意,然一目瞭然,初無掩飾。若深文周內,如寫宋江以寫之者,其惟一丈青扈三娘乎?

扈三娘扈太公之女,祝彪之未婚妻也。梁山眾寇打祝家莊,祝扈李三家聯盟拒敵,扈方以一丈青大名,揮刀躍馬,馳騁戰場,當其直撲宋江,生擒王英,何其勇也。及既被俘,一屈而為宋太公之女,再屈而為王英之妻,低首俯心,了無一語,判若兩人矣。當是時,祝家莊踏為齏粉,祝彪死於板斧之下,扈夫家完矣。扈家莊被李逵殺個老少不留,扈成逃往延安,扈父又完矣。扈不念聯盟之約,亦當念殺夫之仇,不念殺夫之仇,亦當念亡家之恨。奈之何赧顏事仇,認賊作父,毫無怨言哉?息夫人一弱女子也,惜花唯有淚,不共楚王言,後之人猶不免以艱難一死譏之。扈三娘有萬夫之勇,而披堅執刃,隨徵四戰,復仇脫險之機會甚多,乃觀其屢次建功,絕無二意,作水滸者對之不作一語之貶,正極力貶之也。

或曰:“扈當死而不死,可去而不去,甘為盜婦,果何所取。”曰:“以理度之,其始必戀於梁山之一把交椅,其繼則惑於宋江招安之言,而另圖榮寵。”古不有殺妻求將者乎?則扈亦反其道行之而已。(平)

陶宗旺

《水滸》群酋,大半屬於細民,而真正以農家子參與者,則止一陶宗旺。嘗究其故,原因有三。中國農人,大都樸厚可欺。遇其時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所謂太平何自也。如其不遇,則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均得而奴役之,生平即未曾夢及反抗,故亦不能反抗,《水滸》人物所為,非其所知,其一也。近世史家,稱陳勝吳廣之徒,為農民暴動。然亦究非農民起自田間,陳吳以死挾役民而起耳。以暴秦之虐政,猶不能激農民而起,則趙宋之荒淫,自亦彼等所能忍受,其二也。中國農人,聚族而居,各有室家之累,田園之守,舉公守法,唯恐不謹,即犯法亦無所逃避,安得而有逃命江湖打家劫舍之意乎?其三也。

陶宗旺之加入歐鵬一夥為盜,未知其始何自?觀其人仍若謹厚一流,則或亦不外所謂受“逼上梁山”之一通。以不易犯法者而究犯法,則其被逼之深且重可想,惜論水滸者,竟未能為之特立一傳也。且有進者,宋人尚未以龜為罵人之詞,陶綽號九尾龜,似形容其蹣跚人群,而略有後勁者,則其人殆亦不過略勝於武大而已,證之水滸分配職務,使之監工土木。必有力而忠厚者。若論其究不免為盜,其真漢人之視劉秀,“謹厚者亦復為之矣”。於芥子中見大幹世界,吾因之深有感焉。(渝)

周通

莊前鑼鼓響叮噹,嬌客新來小霸王,不信桃花村外火,照人另樣帽兒光。讀小霸王醉入銷金帳一回後,乃打油一絕,固未嘗不為周通遺憾也。夫以周通為桃花山上第二寨主,其欲得劉太公女為壓寨夫人,正不難逕撥數十縷羅擄而有之。而必納金下聘,然後奏樂明燈,於“帽兒光光,今晚作個新郎”之彩唱聲中,扶醉下馬入門,則其人亦有情致,非急色兒如王英飢不擇食者,退一步言之,不失為趣盜也。至其向魯智深折箭為誓,不更登劉太公之門,尤非王英所能,殆未知其心中,亦“虞兮虞兮奈若何”之感否?他日招安,周自可得一小小武官,使其解事,當求為青州巡檢都監之流,於是趁劉小姐之未嫁,重入此一抹紅霞簇擁之桃花村,劉太公或不能不刮目相看,終成好事也,而桃花山與桃花村,乃不負此一豔名矣。

古本《水滸》,百十餘回中,有李逵在太平莊扮假新娘事。《西遊記》亦有豬八戒高老莊招親事,無非桃花村一幕之重演,此則初咬是沙糖,繼咬是矢橛,不足與論,而周通趣事,乃更見其令人回味不置也。(渝)

朱 貴

曲檻深回,重簾微啟,暖閣人閒,紅爐酒熟。於其時也,則世界銀裝玉琢,雪花如掌。主人翁覆深沿帽,著紫貂裘,叉手簷前,昂頭看雪。是其人非在鐘鳴鼎食之家,亦居冠蓋縉紳之列。而不徒林沖於風雪載途會見其人於梁山泊外酒家也。其人為誰,旱地忽律朱貴也。故重帽貂裘,叉手看雪,當時蔡京高俅可得之,強盜亦可得之。曲廊洞房有之,路邊黑店亦有之。其人其地不同,享受滋味則一也。享受既同,雖蔡京高俅於賄賂敲索求而得之,強盜於殺人劫貨中求而得之,而一切為民脂民膏所變,又未嘗不同也。朱貴告林沖,謂殺人之後,精肉作把子,肥肉熬油點燈,是直接用民脂民膏者也。蔡京高俅家無產銅之山,手無點金之術,其一食萬錢,非精肉把子也。華燈如晝,非人油也。然仔細思之,又何莫非人肉把子與人油也?人閱水滸,徒知朱貴之著紫貂看雪,得之之手段太慘烈也,而不知彼無法間接得民脂民膏,則適直接得之也。試看朱貴有弟曰朱富,後亦上山入夥,彼等之視富貴固如此如此也。

張先生曰:“而今而後,吾之看人著紫貂叉手看雪也,吾必回憶水滸朱貴水亭放箭之一回也。”(渝)

時 遷

批《水滸》者曰:“時遷下下人物也。”續《水滸》者曰:“時遷下下人物也。”讀水滸者亦莫不曰:“時遷下下人物也。”然則時遷在一百八人中,果下下人物乎?張先生曰:“未也。”

夫舉世所以認時遷為下下人物者,以其為偷兒出身耳。偷兒之行為,不過晝伏夜動,取人財物於不知不覺之間,作事不敢當責而已。較之殺人劫貨,而以人肉作饅首餡者,質之道德法律,皆覺此善於彼。今曰一百八人中惟時遷為下下人物,持論未得其平也。否則曰必能殺人,能劫貨。能從獄動庫,能放火燒城,便是梁山好漢。若只能偷雞摸狗,不足齒及也。嗚呼!此特倒因為果,獎勵為惡之至者矣。吾以為就道德法律論,時遷較之宋江吳用之罪,猶可減少。就本領論,時遷較之宋清蕭讓鬱保四等,又超過若干倍也,奈之何而曰下下哉!王荊公論孟嘗好客,謂雞鳴狗盜之徒,出於其門,而客可知。施耐庵之寫時遷入水滸,亦正王荊公之意也。一百八人中有時遷一度,而正以證一百八人之未能超於雞鳴狗盜耳。不然,徐寧家之甲,翠雲樓之火,何獨為時遷亦著如許筆墨哉?此意金聖嘆未曉也。能讀小說如金聖嘆,猶未或悟,則亦無怪時遷之必為下下人物矣。(平)

三、外篇

王進 高逑 羅貫中  施耐庵 金聖嘆

王 進

求全材於水滸,舍王進莫屬矣。以言其勇,八十萬禁軍教頭也。以言其知,見機而退,卒不為仇家所陷也。以言其孝,能以計全,能以色養,真不累其親者也。以言其忠,則雖不得爭名於朝,猶復往延安府求依老種經略相公,效力於邊疆也。使水滸一百八人,皆得如王進,則高俅又何足去。而施耐庵先生寫此英雄,乃僅僅只有開場一幕,令人輒嫌不足矣,把卷神馳,王教頭其猶龍乎!雖然,吾嘗見畫家之畫龍矣,雲雨翻騰,太空瀰漫,夭矯霄漢,若隱若現,若者為首,若者為角,若者為鱗與爪,此神品也。求其全身,不可得矣。非不可得而畫也,惟其一鱗一爪,東閃西匿,斯足以見其變幻幻想莫測,而全身畢顯之不易耳。吾雖不得讀王進全傳,吾勝似讀王進全傳矣。

史進,鄉村紈絝子弟也,僅得王進餘緒,即可上列天罡,抗手林魯,於其弟以窺其師,尚待論乎?風塵之中,未知果有其人否?吾願齋戒沐浴,八拜而師事之!(乎)

高 俅

戴宗之發跡也,以腳,以其能神行也。高俅之發跡也,跡以腳,以其就蹴球也。戴以腳而遇宋江,為盜藪之頭領。高以腳遇徽宗,則為朝之太尉。是神行之技不如蹴球之技之可貴乎?非也,所遇者有朝野貴賤之別耳。使徽宗與宋江異地而處,則高俅不過樂和宋清之選,而戴之必為太尉,可斷言也。若論其所以盡職守,戴於宋江,猶能赴湯蹈火,屢贊軍機。若高之於宋微宗,則吾見其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第一件事是,欲殺王進,第二件事是欲殺林沖而已。以是而宋江與宋徽宗人品之高下可知也。雖然,以高俅之聰明,無遜蔡京王黼處,其得為太尉也,亦宜。

有蹴球太尉一類人物,而趙宋遂南。於是有蟋蟀相公犬吠侍郎一類人物,而南宋遂亡。誰謂《水滸》無春秋之筆法哉?寫《水滸》自高俅寫起,善讀史者,必讀《水滸》。(渝)

羅貫中 施耐庵

《水滸》一書,或曰,羅貫中為之。或曰,施耐庵為之。或曰:羅撰而施潤澤之,不可考矣。然就斷簡殘篇證之,大抵為宋元時民間無數個傳說,經人筆之傳之,蒐羅而編輯之,成為一書,所可斷言。其後或讀而喜之,喜之而感不足,另有以增益之,又可斷言,蓋於《水滸》最初有百回本,有百十回本,有百十五回本,有百二十回本,有百二十四回本,有以知之也。

羅貫中愛作小說,夫盡人而能言之矣。至施耐庵之有無,其人則非後生所得知。顧不問有其人否,是書之筆之傳之,編輯而潤澤之,既有人在,而又其名不傳,則以羅貫中外,即以是人為吾儕理想中之施耐底可矣。

中國從來無鼓吹平民革命之書,有之,則自《水滸》始。而《水滸》不但鼓吹平民革命思想已也,其文乃盡去之乎者也,而代以憑麼則個。於是瓜棚豆架之間,短衣跣足之徒,無不知重義輕財,無不知殺盡貪官汙吏。雖今日綠林暴客,猶不免受羅施兩公之薰陶。而其教人以重武尚俠,未始不足補其過也。

《水滸》最初本之編成,當在金元之末。此其時,正外族憑凌,民不聊生之日也,而作者乃坦然作此書,以破忠君事上之積習,豈僅為人之所不敢言,抑且為人之所不能言矣。或曰:“元之亡,明之興,流寇之亂,太平天國之紛擾十餘年,與夫民間之一切秘密結社,無不受《水滸》之賜。”作者一支筆,支配民間思想蓋四五百年焉。古今中外,與之抗手者,可顢也。施羅真文壇怪傑也哉!(寧)

金 聖 嘆

論《水滸》曷為及於金聖嘆?以其刪改鼓吹之功,尚有未可盡沒處也。中國人視小說為街談巷議之言,金先生則名《水滸》為五才子,晉之於左孟莊騷之列,《水滸傳》原意擬宋江吳用為俠客義士,金先生則畫龍點睛,處處使其變為欺友盜世之徒,此其意。以為小說中固有文章,乃不可沒。而又以為小說入人固深,盜不可誨也,一百數十回小說,斷然斬之為七十回,縮之於盧俊義之一夢,在金之日,自有其時代背景,即至今日,功尤多於過。若謂改得不能盡如今人意,則屬苛求矣。

《詩》《書》《易》《樂》與《禮》,先孔子而有之,非孔子刪訂,不能去蕪取精,而有以授後人也。亞美利加洲,先哥侖布而有之,非哥侖布航海而發現之,又不知遲若干年而始與外人相見也。《水滸傳》先金聖嘆而有之,非金聖嘆細加點纂,竭力讚揚,又決不能如今書之善美也,然則金固水滸之孔子與哥侖布矣。

聖嘆於《水滸》改易處,輒注曰古本如是,實則正借古本不能如是也。後人讀《水滸》,能讀聖嘆外書者,十不得二三焉。能看出聖嘆改易處者,更百不得一二焉。而金輒歸功於古本,使施耐庵受其榮譽,施在天之靈,自當掀髯微笑,而以言聖嘆,得不移痛哭古人之淚,以傷知音之少乎?七十回《水滸》有東都施耐庵一序,細察其文,固聖嘆外書筆調也。而或者乃以此證明施耐庵實有其人,此又令金先生鼓手大笑轉悲為喜於九泉,而欣然曰:“諸君墮吾術中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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