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小貝
首發：知心小貝
讓子孫實現自己未竟的事業，是讀書人的一個毛病。
所以從我能夠獨立識字起，我爹——這個鄉村知識分子就經常對我念叨一句名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他對我經常唸叨的第二句名言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如果說第一句是“果”，第二句就是“因”，但不管是“因”還是“果”，所有的指向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當官。
在我爹的眼裡，當官是所有讀書人的終極夢想。雖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但讀書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不管窮還是富，兼濟天下都是他們的追求。
用一句最通俗的話說，就是吃著地溝油的命，操著中X海的心。
所以自古以來，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的人遠遠大於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人。
不光是他，幾乎所有的農村人都對當官有一種執念。在他們眼裡，當官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工作”。
一旦當了官，他大舅就能開後門了，他二舅就能有份體面工作了，他三舅上街就有人掏煙了，他四舅就有人請吃請喝了。一句話，所有的親戚都能跟著沾光了。
他們對官員權利的直接烙印來自於村支書。村支書在村裡走一圈，耳朵上的煙都夾不住了。村支書在村裡吼一聲，各家各戶的切菜板都震到地上了。
當然，這裡說的是很多年前的現象，自從農民能夠出去打工掙錢後，這種現象就少多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適用於各個群體。
我家有一個遠房親戚，二十年前是村支書，小時候每次去他家拜年，我都以為他就是電視裡書本里說的資本家。
他家電燈晚上從來不滅，據說他家從來不交電費。
對於一個家裡只有一個五瓦燈泡，除了寫作業時爹媽捨得開燈，平時連吃晚飯都是抹黑的農家孩子來說，這真是天堂與凡間的區別，神仙與百姓的區別。
我上小學的時候，班級小孩子分為兩種：別的孩子，支書家的孩子。
別的孩子上學不能遲到，支書家的孩子可以遲到；別的孩子一打架就要被老師揍，支書家的孩子打架不但不會被揍，還會被老師親自護送到家裡；別的孩子只敢背地裡罵老師，支書家的孩子不但敢當面罵老師，老師還得笑嘻嘻地把自己蒸的糖包子拿給他吃。
由此衍生出來的，是別人家的孩子的爹媽看見支書家的孩子的爹媽，也是這一個尿性。
小時候，我經常看到一些大人被支書罵得狗血噴頭，還一臉訕笑著遞煙。權力真是個好東西。
老百姓是最善於從實踐中總結經驗的一個群體。從身邊這些事例中，他們總結出了一個樸素的人生哲理：一定要讓孩子當官。
我爹就是這一理論的踐行者。
只可惜，他自己的夢想破滅了。於是，他就把這個夢想轉嫁到我頭上。他從來不把我當女孩子看，在他的眼裡，女孩培養得好了，照樣能頂半邊天。
可惜我爹千算萬算，算漏了一點。當官是需要基因的，換言之，是需要背景的。
俺家世代務農，哪裡有做官的基因。從我長達四十年的生涯中，唯一的“官銜”是“班主任”就可見一斑。而我竟然又辭了教師工作，連這個最小的“主任”也當不成了，可以想象出我爹的失望程度。
現在每次回家，我爹對我的衣著打扮都要評論一番，他看不慣我穿的休閒服，最欣賞的是西服白襯衫、小腿黑褲高跟鞋。
“上次鄉里來檢查工作的一個女幹部就是穿的這”。
把我打扮成一個“鄉鎮女幹部”，成了我爹見我當官不成，對我退而求其次的期望。
曾經看過一個說法，越是貧窮的地方人們越喜歡當官。其實這是很好理解的。因為越是貧窮，公權力被濫用的可能就越大。人們沒有別的出路，唯一出人頭地的方式就是當官，或者和當官的拉上關係。
相反，發達地區對官員並不太感冒，因為除了這個，有大把的賺錢機會，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有很多。
一個地區，一個社會，想當官的人少了，證明這個地區這個社會進步了。
而那些出身貧窮的人一旦當了官，腐敗的幾率就更大。你看這些年被揪下馬的官員，十個有九個都出身平民。
靠山不行是一方面，補償心理是最重要的因素。假如我當了官，我也有可能變成被拍的蒼蠅。
“當官全憑文章換”是我爹的口頭禪。
他希望我寫作好，是為了我將來能夠憑藉著寫作得到某個領導的青睞，繼而給領導寫材料，繼而也被提拔為領導，因為他有幾個同學都是走的這個路子。
可是他又想錯了，他的女兒連校長都不願意伺候，遑論其他。
不光是我爹，我認識的很多讀書人骨子裡都渴望當官。學而優則仕，影響了中國文人幾千年。
寒窗苦讀如果不落實到當官上，人生就失去了意義。
比如大詩人李白有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隻能說明他不願“推眉折腰”的氣節，不能說明他不想當官。
當初唐玄宗召他入京時，他得意之極，寫下詩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歸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告別妻子。
可惜縱情聲色的皇帝，只把他當做粉飾太平的御用文人。
隱居的孟浩然也官癮極深，寫詩給丞相張九齡伸手要官：“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張九齡就讓他去做幕僚，過過官癮。
就連儒家鼻祖孔子，也是個官迷。《孟子》記載：“孔子三月無君，則惶惶如也，出疆必載質。”
意思是說，孔子如果三個月沒官做就惶惶不安，就要帶著禮品拜見君王求官職。
許多民謠也反映了老百姓想當官的心理:“當不了大官當小官，千萬別當田佬倌兒”，“大小當個官，勝似啃地邊兒”。
世界上什麼最吸引人?
生物學家說，對生命吸引力最強的，是異性。社會學家卻認為，對於生物吸引力最強的，是統治欲。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對權力的追逐。
歷史上也有不留戀烏紗帽，總想掛冠而去的高人，但這種人少到可以在統計學裡忽略不計。
由此看來，我爹對我有這樣的期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不過，對我的子女，我不會要求他們當官。
我更希望，等他們這一代人長大時，當官已經成了一份普通的職業，如清潔工，如售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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