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喝茶,喝的是一份講究

太平猴魁:雲霧裡的蘭香

“這是茶嗎?分明就是菜嘛!”在太平縣茶葉市場,攝影師初見手指長短寬如韭葉的猴魁,不禁嚇了一跳。這無疑是我們一路上見到葉型最巨大的茶了,連普洱茶都比不上它。

以工藝見長的太平猴魁,四月下旬正當時。晚清時猴魁即已成名,在當地翠雲茶、尖茶基礎上再加精製而定型。創制人雖有王魁成說方南山說等種種,原產於黃山區太平縣太平湖畔高山頂上的猴坑、猴崗、顏家村三個村莊,卻無異議。猴魁中的“猴”字,就是因地得名,顯示產地常有野猴出沒。“魁”或取自“王魁成”名字,或為“魁首”之意。到茶葉市場賣茶的,都是80年代後擴展產區太平縣內各鄉鎮的茶農。猴坑、猴崗、顏家村的茶,從不下山,不用離開家門就被收完了。

猴坑名聲大,路卻不好找。從太平出發,沿途連指示牌都沒有,詢問路人也常說不清楚。過去上猴坑,還需要乘渡船過太平湖,現在則可過橋直達山腳下的三合村,但還是必須轉乘專營微型麵包車方可上山。猴坑曾是三合村的一個自然村,現在為了推廣猴魁,倒過來倒把猴坑當作行政村名,讓三合等山下村莊都能沾光,但真正的猴坑,仍在山上。狹窄的山道左彎右轉,緊貼山崖,如果不是當地人開車,真有可能滑出路面。給我們開車的小方,正是猴坑大姓子弟。他說猴坑海拔在700米以上,遠比山下冷,明前根本不可能開採。今年已比往年提前4天,4月12日就開始了,再過一週到4月底就結束。因為雨多陽光也多,茶樹長得快,緊急召茶工們上山,但總有些茶葉採不及。他又說,現在去村裡,怕是沒人有空搭理我們,大家做茶都忙瘋了。

中國人喝茶,喝的是一份講究

猴坑村,這位老師傅是快火殺青的好手

大名鼎鼎的猴坑,只有23戶人家,從村腳走到村頭,三五分鐘步程,如今一色水泥新房。十點來鍾,茶工大姐們陸續下山,把採回的鮮葉,按採摘山頭和肥壯程度分揀,攤放在竹匾上曬青。隨意走進村口葉姓人家,竹匾上還放著寫有“獅形山”、“長壠”、“黃銅塢”、“天字溝”等字樣的紙條。猴坑周圍有獅形、雞公、鳳凰三座大山,當地茶農認為各處所產,風味有異,以高山陰面為最佳,售賣時會註明。但對尋常茶客來說,能喝到猴坑原產,已經足夠幸運。猴魁的原料,用當地柿大葉群體種一芽兩葉,翠綠油潤,葉邊略往外卷。新梢上的第二、三葉,可以長到12釐米長,比做祁紅的櫧葉種,足足長了一倍。難怪能做出巨大的幹茶,連採茶用的竹簍,也比別處大許多。

門前曬青,一樓做茶,二樓居家,幾乎家家如此。和別處不同,請來的女工在這裡不單要採茶,還需要捏尖。六七人圍桌而坐,媳婦、出嫁到上海的女兒,都一起幫忙。那廂殺青師傅深鍋快炒,二兩鮮葉兩三分鐘就起一鍋,這廂眼明手快,拿起茶葉在鐵紗網上理平理直,葉片包芽尖,邊緣往裡折一道壓實,片片互不重疊,像做工藝品。幾分鐘一篩擺滿,再用另一片紗網對夾。此時男工接手,先用木滾輕碾壓平,再插進多層焙箱裡開始烘烤。

焙箱可以平行放置五六層紗網,比最傳統的炭坑焙籠效率要高,底下燒的,還是覆了炭灰的木炭。幾分鐘翻幾次,到七八成幹,就敲打焙網,讓葉片平落到一起。這樣的烘焙工序,且烘且晾,要連續三次,前後十七八個小時。第三次仍須用傳統竹製焙籠提香,俗稱“打老火”,乾透才算完成。葉家的烘焙師傅有好幾位,都從山下新明鄉來。自家也有茶園,卻寧可放下不管來猴坑打工,因為這裡茶價高,給的工錢也高,連續不眠不休十來天做下來,比自己做茶賣收入還高。

做好的猴魁,要“兩刀一槍三尖平,扁平挺直不捲翹,葉厚魁壯色深綠,蘭香湯清回味甜”。捏尖比沒有捏過、更粗大的布尖好,油潤蒼綠者又比黃綠的好。上世紀90年代以前,傳統做法並不需要一一手工捏尖滾平,而是殺青後平攤到炭火焙籠上,用手壓平。最初的子烘,要在溫度依次降低的四隻焙籠上逐個烘過去,乾燥到七八成,攤涼一會兒,再進行溫度稍低的老烘、打老火烘焙,最終成形。這樣做出的猴魁,不如新工藝平整好看。

許多顧客認為更大更平的猴魁,送禮比較體面。於是不到二十年,傳統做法已經沒人再用了。主人給我們各泡了一杯七天前採製的三級猴魁,薄而平整的茶片,帶著鐵絲篩網壓出的痕跡,基部向下,投入玻璃杯。用山泉燒出的水,茶湯清澈嫩綠,比起我們昨日在茶葉市場品嚐到的更明淨透亮,也更甘甜,彷彿封存了明媚的皖南春色在杯中。雖說今年雨水多影響了茶葉品質,黃山茶特有的蘭香,仍可在舌尖捕捉到。這難道就是核心產區有別於山下的“猴韻”?

村後就是茶園,水泥路面戛然而止,山道陡然升高,蜿蜒伸向竹山深處。葉家最遠的茶山在十幾裡外,主人每天都要去看看發芽情況,好安排採摘。樹木、竹林下一壟壟柿大葉茶樹,一芽兩葉發得正蓬勃,看這架勢,今年的茶是採不完了。不管能採多少,葉片展開太大,茶季即告結束,猴坑人就開始剃頭式修剪茶樹,不留高枝。是以幾十年樹齡的老樹,和新種幾年的看起來差不多高,要撥開枝葉觀察主幹粗細才能判斷樹齡。山林風光旖旎,卻泥溼路滑不好走,我們才爬了短短一段,就有人重重摔了一跤,可以推想進山採茶的不易。

有人上山來買茶了,葉叔急著去接待。今年限制政府送禮,茶價落了許多,但也在一千到三千之間。滿街都是“太平猴魁”,而真正出自猴坑這23家的,每年也就1萬多斤,根本不夠賣。我倒是看中一匾標著“野茶”的鮮葉,抓一把起來聞,花香濃郁極了。葉叔想了半天,還是說不能賣給我,因為這是茶園邊石頭縫裡自然長出的野生茶,是鄰家採來自己喝的。茶園裡的茶還來不及採,誰還有工夫再去採野茶出售呢。他回屋抓了一把自家留著的野茶送我,繼續訪茶的路上,只有特別隆重的場合,我才掏出一點來,分享這無處再尋的蘭香。

中國人喝茶,喝的是一份講究

正午時分,一位大媽在黃田村村口搶摘自家尾春茶

湧溪火青:綠茶中的工夫茶

太平猴魁全靠手工,原以為在綠茶中已算極致。及至看到湧溪火青,才知道綠茶工藝還可以繁複到什麼程度。

黃田村在涇縣東南,和隔山相望的湧溪村同是湧溪火青的發源地。明萬曆年間和朱熹同宗的朱氏八甲(當地人自稱老八房)遷居此地,村落逐漸成形。黃田村符合對傳統茶產地的所有想象和期待:遠離公路,山水清麗,古老的徽式房屋以青石板或卵石小道相連,有清代建的豪宅洋茶船屋,也有宗族祠堂和學堂,完全是舊日躬耕漁讀自給自足的標本。只是年輕人已紛紛出走城市,留守的只剩下老人和小茶廠。朱成基大叔就是一位。土改的時候,朱成基的父母從老七房聚居地湧溪村搬來,他就在這邊的大屋出生,學做茶,外出流浪養蜂,又迴歸故里重新做茶。阿姨在灶間準備午飯,大叔從山上挖筍回來,一邊剝筍殼一邊說,不行了,筍都快老了,茶也快採不成了。

他又張羅著給我們泡茶,清明後幾天開採的火青,粒粒盤曲如圓螺,被稱為腰圓形,緊結正午時分,一位大媽在黃田村村口搶摘自家尾春茶重實,質地已不像茶葉,更像墨綠帶黑的瓷珠,光滑而緻密。捏一小撮,叮咚投入杯中,先倒點水待葉片半展,再繼續倒滿。球形漸漸打開,一芽兩葉垂立水中。嫩綠微黃的茶湯,初初入口,並不覺得有什麼特點,只覺乾淨、綿甜。朱大叔倒是快人快語:“這茶,開始泡一點味道都沒有,越到後面越好喝。”果然如此,第二、三泡入喉,才慢慢覺出青果香,亦可形容為沉靜的蘭香,而回甘更是經久不散,骨感十足。打比方的話,就像巖茶在烏龍茶中的風格。

四月的尾巴,朱家請的採茶工剛剛被遣散,茶季已告結束,二老一共做了一百多斤茶。但村裡幾家作坊,還在繼續製茶。和太平縣山中經營多年的茂林修竹相比,黃田村後的大山更具野氣。涇縣一帶古已種茶,清代《涇縣誌》描述為“多產美茶並杉木”。皖南將兩峰夾立之處稱為“坑”。湧溪火青最著名的產地之一石井坑,沿村後鳳子河徒步進山可達。一座連一座的山頭各有名字,如牛背山、棉花臺、猴子形等等。從溪谷旁狹窄的平地,土生的柳葉種茶樹向山坡延伸。

雖不若顧渚方塢岕古茶山那般亂石嶙峋,這兒的茶樹也是叢叢簇簇,長在帶著礫石的烏沙土上,鮮有完整的畦壟。聽說至今仍用茶果有性繁殖,幾十年高至胸口的老茶樹很是不少。竹下草間,獨自冒出來的茶苗也不少。一位頭髮花白的大媽正戴著斗笠,在正午太陽下采茶。按說靠近村莊平地的茶,品質不算好,黃田村人叫做“外面的”茶。但能多采點就能多做點,大媽還是捨不得這點收成。

繼續向深處走,土路漸窄,溪谷逐漸收攏,迎面走來幾位採茶大姐。這樣漫生野草的土坎小路,摩托車也無法穿過,要採“裡面的”茶,需要步行幾里甚至十幾裡地,再揹著茶簍走出來。

據說尼克松訪華時,周總理招待他品嚐過湧溪火青,並告訴他這茶叫“落水沉”。上世紀60—80年代,黃田村和湧溪村每年都有任務,上交幾百斤茶送到中央。湧溪火青相傳是在萬曆年間創制,以形制判斷,或和浙江平水珠茶有淵源。珠茶明末有外銷記載,火青則再晚不至相差太遠,清中期更曾鼎盛一時。黃田村自立村開始,世世代代幾乎都在做茶。但眼下做茶,費工,也賣不出價錢。年輕人紛紛離鄉尋找別的出路,老人們繼續做茶,也只能當作晚年農事,有所依託,維持生計也未必夠。

村裡仍在做茶的幾家作坊,正在用球形茶炒幹機炒茶。這種機器像只大鐵桶,腳下燒木炭,類似鐵鏟的頁片在桶中不斷翻炒,算是現代和傳統結合的產物。翻炒茶葉過程持續18小時,加上前邊的殺青、揉捻等等,超過20小時。機器是1994年以後才開始推廣的,此前,做湧溪火青,全靠兩隻手。

中國人喝茶,喝的是一份講究

18小時的翻炒讓湧溪火青呈現出瓷珠般的光澤

朱大叔保留著三十年前砌的水泥茶灶,灶臺上,四口大小深淺不一的鐵鍋並排而列。這種平口腹大圓錐底的厚鐵鍋,叫做“鼎鍋”,從前要找鐵匠專門定做,現在鐵匠這行當都沒了。長時間不用,鍋底落滿灰塵鐵鏽,大叔拎來水桶,手腳麻利,幾下就清洗得鋥亮。

他16歲開始在生產隊跟長輩們學做茶,打下手洗鍋就幹了兩年,洗得不乾淨,一巴掌就打過來。當天鮮葉萎凋幾小時發散香氣後,燒熱茶灶,先用最小的鼎鍋殺炒4斤鮮葉,然後就著灶臺在竹匾上手揉,抖開初揉的茶葉,攤涼後兩鍋相併,繼續入鍋“烚幹”,再揉,再晾,再烚。三次下來,已經半乾微曲的茶葉,幾鍋合併為10斤左右,投入最大號的鼎鍋,開始關鍵的“掰老鍋”工序。炭火保持在低溫,雙手先向下壓,讓茶葉從鍋底向上翻,再往前推,使茶葉在鍋內壓、擠、推、滾、翻、轉,中間還要並鍋,保持鍋中茶葉始終冒尖,有足夠的分量。如此往復翻炒,持續約18個小時,一分鐘不翻,茶就可能焦煳報廢。茶葉形狀不知不覺間脫胎換骨,變為緊結髮亮的球形。而通常所見綠茶嬌嫩的顏色,也逐漸深暗。曾經瀰漫在萎凋間裡的花香,也被慢火收斂進硬實表面,不再張揚。

“如果沒有機器,我這把腰早就廢了。”朱大叔看起來身骨健壯,也把手工做火青視為苦活。掰老鍋過去兩班倒,還有人看灶火。整個生產隊勞力都集中在村中敬修堂屋前做茶,通力合作,方能完成交售任務。如今包產到戶,只有兩位老人,又怎可能徹夜不眠不休地炒茶?發明火青做法的老祖宗,真是給子孫們上了道嚼子。好在現在用的機器也是仿造人工手勢設計的,效果接近手工。雖然省了力氣,朱大叔每晚還得起身多次,觀察火力,用手幫機器撥勻茶葉,才敢放心。

這場景,未來黃田村、湧溪村的年輕一代,還會繼承下去嗎?

本文節選自《茶之路》

中國圖書評論協會大眾好書:八千里茶路的探尋,四十二座茶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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