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王小波

作者:王小平,1949年生於山東濟南。1968—1978年在北京木城澗煤礦當礦工。1978年考上中國社科院邏輯學研究生。1985年到美國圖蘭大學讀哲學博士。現居美國。此文寫作於2007年。

 

紀念王小波

歲月如流,轉眼已是10年。今日之日,有了許多喜愛小波作品的人,他可謂知音滿天下了。在歲月之流中,他激起了一朵不可忽視的浪花,人生如此,復有何恨。

細想起來,人們為什麼會喜歡他的作品呢?他的東西不太馴順,不易得到身居要津人物的提倡,又包含一些率性而為、嘯遨自娛的成分,所以也不大好懂,難以成為大眾茶餘酒後點評狎玩的餘興節目。我猜,人們喜歡他,是因為他的那種獨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就像一扇門,通過這扇門,可以進入世界的另一層面。

在解釋小波何以會有他獨特的感受和思維方式時,我想說的,就是他在生活中一直在走著一條特別的道路,一直在探索著精神上可能的存在方式,尋找著自己的適當位置,用他的話說,就是精神家園。從小時起,一有功夫,他就在呆呆地想著什麼,默默地編織結聚自己的趣味核心。這樣的心理素質,帶有極大的先天成分,雖是後天造成,卻是先天註定。事實上,在我們曾經經歷過的那個扭曲理性、壓抑天性、單調貧乏的泛政治化時代,在那個8億人看8個戲的藝術沙漠裡,能產生小波這樣的人物,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小波的精神特質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於家族傳承,這種家族傳承似乎更多地表現在遺傳素質的傳遞上。我們知道,在某些家族裡,一些遺傳素質會在一代代人身上不斷表現出來。這種遺傳可能來自父系,也可能來自母系。

小波的母系在山東,但這一族人多是些甘於寂寞、勤勞本分的勞動者,沒有什麼奇思異想,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藝術天賦。他的父系來自四川。這個家族不太平凡,在可以追溯的幾代人中,都出現過稟賦過人、不甘寂寞的人物。他的祖父出身寒微,當年是渠縣的一個放牛娃。有一天和他父親在田中吵架,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跑到鄰村,無意間進入了一個學堂。就像許多戲文中說的一樣,在窗外偷聽老師講課。隨後也像戲文中一樣,經過一番巧妙遇合,被老師發現他天賦異稟。幾天後,他父親在學堂找到了他。老師說這孩子聰明過人,不讀書太可惜了。於是我們這位曾祖父傾其微薄財力,開始供他上學。沒想到過了幾年,他竟說讀書太容易了,沒有意思,又挑起竹籃奔走市墟,開始了他的淘金夢。幾年之後,他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當時軍閥混戰,火藥成了奇缺之物。但山裡的一種果實的外殼,恰是製造火藥的重要原料。於是他遊說山民,把果殼收集起來,燒成灰,由他出銀收買。這種果殼原是廢棄之物,於是山民大喜過望,擔灰之人,往來絡繹於途。這筆買賣似乎做得很成功。據說他每天銀元入息,要用籮筐來裝,夜夜秉燭,點錢點到三更。於是,這個貧窮的放牛娃,在命運遇合下,竟一變為當地首富。嗣後,他涉足江湖,成了幫會人物,門招天下客,頗有一些草莽英雄的豪情。這段故事,有點傳奇小說的味道,但好景不常。後來共產黨入川,他接下來的命運就不難想象了。據說他跳了城牆,當時沒死,在床上痛苦輾轉,又捱了兩個星期,終於鶴駕西歸。

他老人家有8個兒子。我們父親排行第三。他和八叔後來都忝為大學教授,按說智力不低,但為族人傳頌的卻是七叔。據說此人聰明絕頂,雙手打得算盤,自學成醫,活人無數。一點靈思,竟然能知未來之事。他在27歲那年,料定家族將有大厄,遂有棄世之想,竟絕食而死。這對於一個正當韶華之年的人是極不尋常的。後來他的預感果然應驗,王家家產抄沒,人丁凋零,八兄弟不剩幾個。無怪族人傳說,王氏男子多聰穎者,惟天不假年,壽算有虧。這個說法到此為止,但留下了想象的空間:是祖墳風水的原因,還是另一種魔力鉗制?假如事情沒有臨到自己頭上,對這種傳說我一定一笑置之。但在兩年之間,我僅有的兩個弟弟正值英年,相繼過世,這使我對命運的傳說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敬畏之情。

下面說說我們的父親。他是一個沒有城府、不修邊幅的率性之人。似乎有些藝術天賦,少時詩文篆刻,均有造詣。正像許多早年投身革命的讀書人一樣,有一種性格躁動、不安於室的傾向。當時正當天下危亂之秋,他覺得男兒立身於世,應該做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豈能營營役役,老死下。於是他鬧學潮,遭通緝,終於在四川呆不下去,徒步到延安投靠了共產黨。他屬於那種愛恨分明,不肯妥協的人物,想來在官場上得罪了不少人,後來終於受到祖父的株連,中箭下馬,淡出官場,黨籍也沒了。這成了他的終身之恨。

他有一種川人的剛烈之性,越是身處逆境,越是自強不息,從此閉戶讀書,臥薪嚐膽,想在學術上出人頭地。終於以他半路出家的土八路底子,在當時的邏輯界佔了一席之地,實現了他“沒念過大學,但要教大學”的夢想。

他平日多半板著臉孔,偶爾也爆發出一種憤激情緒。我一直覺得他沒有什麼浪漫情趣,也沒有什麼奇思異想。他的得意詩作,多是“不作詩豪作酒豪,試問青天有誰高”之屬。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性格單純、情緒熱烈粗放、愛作豪語之人,儘管一生受盡打擊,仍然顧盼自雄,慷慨激盪,很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梁山好漢,但卻與細膩的靈覺沾不上邊。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他的一份筆記,記載著他早年的一段哀婉的愛情故事,才徹底扭轉了我的印象。它使我意識到,即使有歲月的磨蝕,噩運的摧殘,在結滿傷疤的心底,仍有熾熱的熔岩在流動。

這故事說來話長。大意是有一年他因不滿包辦婚姻,憤而出走。在前往重慶的水路上,有幾個女學生上了船。因旅途寂寞,且大家都是開明學生,意氣相投,遂相談甚歡。其中有一個女學生,成女士,思想敏捷,開朗健談,給他深刻印象。在路上,成女士給他出了一個謎語:憶當年,綠蔭婆娑,自入郎手,青少黃多。捱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磨折,莫提起,提起時,淚灑江河。

我父親素來自負才學,但這回馳騁靈思,搜索枯腸,一猜再猜,屢試不中。為遮羞臉,佯作上岸買花生,但回船時仍無頭緒。這時船家插言道:你們讀書人的事情我本不懂,但這位小姐說的,似是我船上用的一件東西。我父親忙問:是何物?船家道:好像就是我手中的竹篙。我父親心中一動:這船篙與謎面實在契合無比。眼看船家篙起篙落,提起時,水珠點點滴滴,像淚水一樣墜入河中。這個謎語詞句清麗,內蘊一股哀怨之氣,蕩氣迴腸。不禁對那位女學生的蘭心蕙質大為佩服,自此情根已種。到成都後,他們時時往返,遂同墮愛河。這段情緣,就始於那個哀傷的竹篙之謎。當時誰能料到,這哀怨的謎語竟一語成讖。

當時日寇進犯,二人都是熱血青年,遂相約聯袂北上,到延安參加抗戰。但臨期又有變故。成女士家有寡母,彼此相依為命,而母親病重,難以成行。於是二人灑淚而別,從此天各一方,惟有書雁往返,互道思念之情。隨後是年復一年,說不盡的相思磨折。

為了不負前方抗敵的情侶,成女士在四川加入救亡活動,鞠躬盡瘁,積勞成疾,肺病一日重於一日。吾父心中慘痛,曷可言表。最後等到的是訣別的書信。成女士香銷玉隕。這一段愛情,以生死離別的慘痛收尾。當時我父親身在軍營,披堅執銳,夜夜垂淚,遙望南天,惟怨天生男女。這一段情愫,刻骨銘心,卻無處傾訴,實在是痛斷肝腸。再想起當年那個謎語:憶當年,綠蔭婆娑,自入郎手,青少黃多。捱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磨折,莫提起,提起時,淚灑江河。作為成女士寫照,無一句不驗,真是一語成讖,難道冥冥中果有定數?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我父親的一生,坎坷跌宕,懷著一顆赤子之心踏進世界,卻收穫了無數悲傷。是命運之手的捉弄,還是遺傳天性的原因?也許兩者都有。不管怎麼說,以他不受羈勒的個性,不能和光同塵的內心,在這個世界上,是斷難討好,斷難“無災無難到公卿” 的。遭遇災劫是早晚的事,美國人講話:Just Matter Of Time.幸而晚年時,舊案得到平反,使他的一顆遲暮之心得到不少寬慰。

小波的出生正趕上我父親中箭落馬、遭受貶黜的時候。一場風波,這就是他的名字的由來。我母親終日以淚洗面。當時他尚在母腹中,無法不直接承受這種悲哀的影響。他生下來就病弱,而且嚴重缺鈣,(他後來把鈣片當炒豆吃,這與他最終長成一個一米八四的大個不無關係),骨骼都長得與人不同,而且看起來有點傻頭傻腦,我母親常溺愛地叫他傻波子。小時候,我發現他的思想常定格在一個東西上,然後就陷入冥想,中斷了對外界的反應。這使他帶有一種呆呆痴痴的神情,很不像他那個年齡應有的樣子,站在其他活潑的祖國花朵之間,似乎是一個異類,因此受到了一些誤解。

有一次,我和姐姐到幼兒園去接他。老師說:你這個弟弟是不是有毛病呀。你看他在籬笆根底下一蹲老半天,不言不語,呆呆地往外看。我一看,果然如此,連忙大叫一聲,“小波”,沒有反應。過了一會,他才回過神來,開始表現得像一個比較正常的孩子。我問他在想什麼,他顯然沒有能力把他想的東西表達出來,支支吾吾地說了一通,終究什麼也說不明白。

當時正趕上“大鳴大放”的時候,右派們就要遭難了,但卻是我們快樂的大好辰光。那時的大字報貼在蓆棚上,而蓆棚無處不在。我們就在蓆棚下穿來穿去地捉迷藏,經常玩到深夜。那時的人民大學在鐵獅子衚衕一號,俗稱鐵一號,曾是段祺瑞政府的所在地,裡面有一個西洋風格的鐘樓,在我們眼裡,就和巴黎聖母院的鐘樓一樣,很能激起各種怪誕的想象。有時,我們順著木頭階梯一步步爬上去,看著它內部怪異的輪廓,一直爬到最高的穹頂下,感到一陣陣神秘異樣的氣氛。這氣氛好像從大鐘上、從奇形怪狀的窗口、從每一件古老的飾物上散發出來,令我們胸口收緊,呼吸艱難,很想做一些瘋狂怪誕的事情發洩一下,但又不知道要做什麼,所以最終什麼也沒有做。

後來他上了學,但似乎從來沒成過一個好學生,總是懷著不服管教的叛逆之心。有一次老師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站起來,但兩眼平視,一聲不吭,弄得老師無奈他何。“坐下,一分。”他就這樣吃了不少一分,加以不關心課業,有時功課也不做,所以成績單根本看不得,因此捱了不少揍。他那時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玩,玩得忘情而投入。剩下的就是看書,不管什麼紙片撿起來就看,連農作物栽培手冊都看得津津有味。

雖然落了個傻名,功課也不好,但兄弟姐妹都知道他絕不傻。他看書奇快,和我比快時回回佔先。據他說,他一小時能看一百多頁,而我充其量能看六七十頁光景。一陣一陣的,他似乎能理解相當深奧的道理———全看他當時的狀態。當然這本事絕不往功課上用,可抽不冷子也露這麼一下兩下的。

數學課他沒得過什麼好分數。有一回不知什麼神經搭錯了,居然在學校數學競賽拿了第一名。當老師把這件事告訴我媽時,我媽說什麼也不信,她說:你保準弄錯了,那不是我的兒子。當我聽說這事時,倒一點不覺得奇怪。因為我從來就相信小波是個大智若愚的人,有神鬼莫測之機,早晚會爆個冷門,給大家一個意外驚喜。

小波自小和我投契,一塊搗亂,一塊捱揍。說來我們倆都不是什麼好鳥兒,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平日裡偷雞摸狗,無惡不作,給我爸媽氣得不善。

當時正當“三年困難”時候,經常餓得兩眼發直。我們就成立了夜襲隊,專在後半夜行動。我們家住在單元樓二層,除正門外,還有一扇門通樓道。這扇門正好在我們倆睡房裡,平常是鎖著的,但我精通配鑰匙之技,這點事還難不住我。

我們深夜開門溜出來,直奔棗樹林而去。

當時的人民大學校園裡有一片棗樹林,平時有人看管,只有後半夜才有下手之機。我還記得我爬到樹上,頭上是慘白的水銀燈光,小波在路邊鬼鬼祟祟地給我望風。當時吃的東西萬金難買,為爭一口吃的能打出腦漿子來,所以偷棗是重罪,抓住後要扭送保衛科治罪。據說一個棗要罰五毛錢,考慮到我們偷棗的數量,罰款將是天文數字,所以望風者萬不可少。

我不分青紅大把劃拉棗子,口袋裝滿了就用皮帶把腰紮緊,順胸脯子往汗衫裡灌。等到肚子鼓得像孕婦模樣,趕緊給小波打個手勢,爬下樹來,往黑影裡開溜,躡手躡腳摸回家去。燈也不敢開,就在黑影裡“咔吃咔吃”吃起來。有時候沒有棗可偷,就掩襲人家的自留地。不管是胡蘿蔔、白蘿蔔,一扯一大把,找個水管衝一衝,回家又是一頓美餐。就這樣,我們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不但沒餓死,還長出了個好身板。我有一米七八高,小波竟有一米八四,不能不歸功於我們的夜襲行動。

那時的人民大學已搬到北京西郊,除了房子外,還有不少草木叢生的荒野之地。也許在大人看來不值一哂,對我們來說卻是遊玩的聖地。我們在樹叢和小山包之間穿行,把自己想象為嘯聚山林的好漢。有時和別的孩子打架,打得塵土飛揚,灰頭土臉,衣服也扯破了,心中卻漲滿中古騎士決鬥時的豪壯之情。當時營養不良,發育欠佳,我們還是儘量用啞鈴單槓之類打熬氣力,盼望著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有一天長出大塊肌肉,就可以傲視群雄,獨步江湖。

受到尚武精神的驅使,在中國古典小說裡,我們醉心於《水滸傳》,因為裡面有眾多令人心儀的豪俠人物。我們把這本書看了又看,直到倒背如流的程度,甚至不由自主地仿效書中的語言,一張口便是:兀這撮鳥,蓐惱殺人,惹得灑家性起時,一索子將你這鳥廝薣八在這裡。

我們甚至醉心於製造兵器。我們造過一支手槍。用硬木做成把手,有些孔洞難以加工,就用燒紅的火筷子燙。槍管和槍機用鐵管做,連接的地方用焊錫。子彈裡灌進炮仗裡的黑火藥。如何發火是一個難題,我們最後參照吳運鐸“把一切獻給黨”中提到的方法,採用小燈泡裡的鎢絲,用電池來發火。槍造成了,而且是模是樣。我們到小樹林裡去試射,不敢用手拿著它開槍,就把它槍口朝下綁在樹上,用繩索拉動扳機。扳機扳動後,一秒鐘後才發出槍響。雖然慢了點,在實用上有點問題,但它確是一支有些威力的火器,子彈打進土裡有一寸來深,我們也深為自豪。但好景不長,在第二次試射時,手槍爆炸,成了一堆廢物,還差點傷了人。

造槍不成,於是小波從舊貨攤上找了兩把舊銼,將一把在爐子裡退了火,用另一把沒退火的奮力銼之,想造出一支賴以稱雄江湖的寶劍。但因為舊銼太禿,或者退火不徹底,經過曠日持久的努力,只是把劍坯兩邊磨下去一層。看來寶劍出爐只能是下個世紀的事情。

小波平時將這些頑鐵像寶貝一樣藏好,就藏在他的褥子下面。但有一天被人發現他天天在這堆鋼鐵上睡覺,與安徒生“豌豆公主”的童話兩相對照,他遂得了個“鋼鐵公主”的美名。豌豆公主的敏感和嬌嫩固令人驚歎,他的銅皮鐵骨也實在令人拜服。可謂各擅勝場。

那時,革命的重頭戲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但對我們來說,那是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我們生活在革命的層次之外。倒是花樹泥土的氣味,自然中的光影轉換,景物中隱藏的異種氣氛,像謎一樣令我們著魔。有許多優美的意韻出現在眼前,一瞬間真實無比,待你著意捕捉時,它就像煙一樣飄散,於是從頭來起。這個世界原來有如此豐富的藏品,待我們一一品來,不用心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有時,我們坐在陽臺上,靜靜地看著暮色降臨。看陽光以無法覺察的細小步伐從這個世界上退去,到處是移動的光斑。想象著遠遠近近的樹林中安詳的暮色,農舍中溫暖的黃昏,以及隨之而來的黑暗中包含的種種神秘,心裡同時品味著許多東西。那種複雜的感覺難以言表,心裡默默地醞釀著一種令人心醉的動人的哀愁。我們在見證著一個緩慢的吞噬過程,整個世界在黑暗中湮滅無蹤,只剩下眼前的有限部分。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又經歷了些什麼?也許並沒有被湮沒的痛苦,只是沉沒在溫暖的暮色中,體驗著一種快意的遲鈍和慵懶。這種夢幻會持續很久,直到家人呼喚吃飯的時候。

詼諧是小波的另一天性。他喜歡笑謔,經常能敏捷地抓住可笑的東西。飯桌上是他馳騁談鋒的地方,時常妙語如珠,以馬克.吐溫式的幽默,惹得眾人噴飯。他對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當時叫《頑童歷險記》大為傾倒。他把這本書翻了又翻,直到它成為一堆碎片(當時紙質不佳)。在我看來,他就是那個頑童。如果環境允許的話,他也會划著小木船,溜上密西西比河上的小島,頂著暴雨在草叢裡穿行,爬到木排上,順著大河漂流而下,學會抽菸,吐唾沫,把飯菜在罐子裡亂七八糟攪在一起吃……幾年之後,他堅決選擇到雲南上山下鄉,沒人知道到底為了什麼。只有我能猜出,他是在藉此實現那個頑童的夢想。可惜天不作美,他在雲南沒能享受幾天快意生活,就嚐到現實生活的滋味。每日吃著粗糲的飯食,口中淡出鳥來,幹活累得要死。偷雞摸狗時不幸遭擒,在農場鬥爭會上繩索纏身,慘遭批判。最後染上重病,鎩羽而歸……如果讓他來安排這個世界,他會讓一切酸文假醋的東西都去見鬼,把文質彬彬的紳士淑女氣得發瘋。然而,他又不僅僅是那個頑童,在詩意的沉思與放浪形骸的狂野之間往來跳躍,亦莊亦諧,才是他最喜歡的風格。而這一點,已經體現在他的作品中。

當時的北京郊區,有不少白楊夾道的大路。有一條在雙榆樹一帶,離人民大學不遠。在一個春日早晨,我和小波在這條筆直的大道上駕車東行。駕的當然是自行車。其中有一輛年紀和我們彷彿,是飛鴿廠第一批產品,做得粗笨結實,儘管經霜歷劫,在我們野蠻的騎行中被撞得有皮沒毛,但架子大體完好,仍堪騎行,被我們叫作腳蹬坦克。它的一個腳蹬子朝裡彎了一塊,每轉一圈,就撞在底樑上,發出鏗鏘之聲。

當時我們在有節奏的鏘鏘聲中騎車東進,眼前大道如弦,兩邊的曠野向遠方伸延,真是大塊煙景,不禁心旌盪漾。我想起古人的詩句,就大聲念起來:“大道直如發,春日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小波在旁邊縱情大笑。比起詩中的境界,我們眼前的景緻差不了什麼,只是身穿補丁衣服,騎著破車,與五陵貴公子有一定差距,但這點可以用想象來補足。我們想象自己鮮衣怒馬,玉面綺貌,在長安大道上行進。隨著馬背的顛簸,玉珂輕叩,發出有節奏的清音,若合符節。而腳蹬子有規律的撞擊,把我們的想象與現實彌合得天衣無縫。

秋天的時候,我們又在這條路上走過。兩旁高大的白楊夾道,空中落葉飄墜,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腳下的路好像永遠走不到頭,我們也願意永遠這樣走下去,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天國。那是一個令人沉溺的境界。我們在不息的穿越空間中陷入夢境,一切都沒入薄暮之中,空氣也變得粘稠而滯重……當從夢境中醒來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個不傳之秘,那就是天國和人間、王子與貧兒、古代和現代的間距其實其薄如紙,只要我們願意,就可以在兩重世界間自由穿行。這種意思,好像成為小波的一個思維習慣。在他的歷史小說裡,他把現實和歷史自由鉸接,用二者之間的反差和氣氛變換製造出一種特殊韻味,傳達出他內心的感覺。

光陰荏苒,在日常瑣事的卵石沙礫中,是清澈的潺盢流水,而美好的意象,像水面上的閃光,漸漸遠去。那時的小波,因為年紀尚幼,沒有寫過什麼東西,但卻在積累著美的印象,孵育著自己的趣味,或者說,一顆趣味的內丹。

在我看來,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顆自己的內丹。他們行住坐臥,都如蚌含珠,默默孵育著這顆內丹,像練氣士一樣呼吸沉降,萃取天地間的精氣,使這顆內丹在感覺的滋養中成長。當內丹大成時,它會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與外界發生感應,此時藝術家趣味大成,進入一種高超的境界,談笑咳唾,皆成珠玉。這種內丹實際上就是一種對純美境界的把握,一種至高的品味。品味是遊離於文字之外的,它與學問的關係不大。有的人學富五車,品味只是初等。有的人目不識丁,卻具有一種靈覺,能與高品味的東西發生共鳴。無論如何,人和人之間存在著品味差別是一件千真萬確的事情。人們喜歡小波的作品,實際上是喜歡他的品味。他的東西,雖然有時語涉男女之事,但品味高絕,絕非皮肉濫淫之蠢物(曹雪芹語)眼中的色情描寫。

事實上,男女之事,是一件上天賦予人類的恩物,挾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好而強烈的感受。如果用純淨的心態去看它,它就是純潔的,因為它像風生雲起,水流花開一樣,是自然的一部分。

小波作品的價值,從一個方面來說,在於他顯示了一種獨特的高尚品味,一股塵世中的清純之氣。這些東西淺者識其淺,深者識其深,惟有緣者得之。而有緣人再傳有緣人,這一團精神能量也許就此傳遞下去,不致泯滅。

卡爾維諾寫過一部小說《樹上的男爵》,一個叫柯西莫的男孩子因為飯桌上的小爭吵,發誓此生住在樹上,不再返回地面。他果然在樹上生活、戀愛、思想,直到生命終結。王小波就像這樣一個樹上的精靈。他似乎比我們更接近天空,又總懷著一腔友愛之情俯視地上,靈思高蹈,辛勤不懈,負責傳遞天空與地面的消息。

七十年代中期,我弟弟王小波身患肝病,自雲南返京,一家人得以聚會一堂,恰如涸轍之鮒,相濡以沫。

當時人人都活得不自在,不光是因為前途未卜,心存焦慮,因為對於未來,已經沒人敢存什麼奢望,只求眼前混得下去,過一天算一天罷了。使我們活得沒勁的原因是我們正當腦力旺盛的時候,正值好動不好靜的年紀,卻無書可讀,也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四面環顧,是一片精神空寂。當時也有點所謂的藝術作品,然而“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而且把那點可憐的東西看了又看,聽了又聽,正如《鏡花緣》裡的通腸國人,把拉出來的東西再吃進去,如此吃了又吃,直到吐而哇之為止。就算是耗子,也要有點可以磨牙的東西,我們連點磨牙的東西也沒有,連耗子都不如。

當時我們依稀覺得人的腦子像一些機杼,而機杼需要東西來潤滑。沒有潤滑,這些機杼就會僵住不動,早晚成為一堆鏽蛋,於是我們就會成為離白痴不遠的東西,這前景實在可怕。所以不管怎麼著,我們非得找到點潤滑的東西。但大腦的潤滑劑以趣味為先,而周圍有點趣味的東西早已被當作剝削階級的玩意兒剷除淨盡,只剩下悶殺人的無聊,有時想起來,真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這時候,我們從朋友手裡搞到一本武俠小說。那是我們見到的第一本武俠作品,是梁羽生的大作《飛紅巾》。我們早就聽說武俠小說是世上最能蠱惑人心的東西,只是無緣得見。當時草草翻了幾頁,恰如久旱逢甘霖,登時樂不可支。於是兄弟幾個你爭我奪,最後是幾個腦袋湊到一起,共睹為快。一頁頁翻下去,看到後來,真是猗歟休哉,不知今夕何夕。想那香港人實在佔盡便宜,每日吃著生猛海鮮,一個個養得肥耷耷的不說,還可以隨意享受這樣的精神盛宴。老天真是何其不公。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狂熱地尋找武俠小說,終於找到了金庸的作品。當時好書如鳳毛麟角,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也難尋覓。第一本金庸武俠是《碧血劍》,我在遠離北京的煤礦偶得一面之緣。當時用盡平生氣力,儘量記憶,回到北京時,就在我們的小屋裡擺開書場,聽得小波如醉如痴。古人云:“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看了金庸,再看梁羽生,便覺頗有不足之處,至於其他作者,更是“自鄶以下無譏焉”。

我們從《碧血劍》,《射鵰英雄傳》一部一部看下去。每弄到一套,就像十世餓鬼看見佳餚,猛撲上去,把世上的一切拋諸腦後,直看得昏天黑地,廢寢忘食,不看到最後一頁,決不罷休。看完最後一頁,還咂著牙花子,品味餘瀝,只恨書寫得太短,到這兒就完了,最好是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讓我們看個過癮,一直看到世界末日。

記得金庸的書多為四卷一套,於是我們排定次序,各持一本,依次傳看。本來我是哥哥,理應看第一本,但小波這廝看書委實太快,我第二本才看到一半,他第一本已經看完,於是追著屁股跟我要。所以以後拿到書後,都由他打頭看。

當時弟兄們齊聚一室,小波如大蟲一般,抱書盤在床上,雙目炯炯,發出綠光,使我想起馬雅可夫斯基的詩:

大嚼的眼睛抓住字母

字母多麼可憐

好像遠古的魚龍

咀嚼著

偶然落到它顎上的一棵紫羅蘭。

小波一邊讀書,一邊大口噴雲吐霧,劣質菸草的氣味四下瀰漫,小室裡煙霧騰騰,可是那讀書的樂趣萬金難買,實在不亞於置身伊甸園。

從那時起,小波就成了一個十足的武俠迷,這種熱情,歷其一生,始終不衰。我們從小就有用啞鈴之類打磨氣力的癖好,看了金庸的小說之後,才知道光修習外功還難臻上乘,內功才是要緊的東西。於是小波就半真半假地修煉起內功來。他自稱可以自創功法,將一手彎曲如勺,將氣從胸前舀起,在空中把氣倒出,以另一手為勺以接之。如是反覆傾接,倒也是模是樣。

有時他端坐床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正在修煉天山童姥的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功,還問我是否看到他鼻孔放出兩道白氣。我說你要想鼻孔放出白氣倒也容易,只消嚴冬臘月不生火,把溫度降到零下十度,再不然我兜裡有大前門一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有時他練得興起,便湊過來,伸出一手,要和我比試內力。於是我們兩掌相抵,各自催發內力,比上一頓飯時間,直抵得手臂痠麻,內力還是杳如黃鶴。

以後兩三年,他的內力修為始終沒什麼進展,所以興趣略減。有一天,我又看見他奮力用側掌敲擊椅子背,就問他在幹什麼。他說他有一個仇家(是哪一類仇家我沒問,該不會是情場結怨吧?),他正在苦練鐵沙掌,一旦練成,就去把那個仇家滅了。我看他練得很認真,就沒有阻撓他的興頭。幾天之後,他的手痛得不行,只好到醫院就醫。醫生給他照了片子,竟然是尾指骨折,於是他鐵沙掌的修習中道夭折,復仇大業當然也就泡湯了。

若干年後,我在美國,而他由美返國,此後對他武學的進展所知寥寥,但我們對武俠小說的興味仍未稍減。我感於金庸擱筆後武壇群星寥落,曾建議他寫幾篇武俠力作,以挽頹風,但未得到他的回應。

有一次,他給我寄來一本溫瑞安的書,說溫瑞安的武俠小說在國內正如日中天。我看後覺得溫公筆頭糙了點,似乎未臻上乘,但篇中常有驚人之語,便回信告知。

在小波過世十年後的今天,我偶然打開一個他封存多年的書箱,發現裡邊滿滿的都是武俠小說,其中溫瑞安的作品佔了大半。我想他既然買了這麼多溫公的書,溫公的作品一定有其過人之處,於是仔細看了一番,覺得溫公大概寫得很快,沒下過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功夫,文字是糙了點,但在風生雲起的變化中追求一種定格,會聚,凝神的效果,確有不凡之處。

小波對武俠小說的痴迷不可能不影響到他自己的創作。在他的作品中,我常常感到武俠的影子。他在唐人故事中的若干篇,可以看作是調侃式的武俠小說。如李靖、紅拂在逃亡中出盡洋相,令人忍俊不禁。其中《夜行記》一篇,堪稱上乘之作。特別是關於四季射獵的摹寫,詞句凝練老到,氣韻華美,達到了詩一般的境界。寫出這樣的東西,不能不凝神會聚,像運用內力一樣推動臆想。在這方面,也許他正是受了溫瑞安的影響。

到得海外,才知道對武俠藝術的愛好大不簡單,它是在人類天性中深植的成分,即使是其他族類,也不能免。事實上,在自古迄今的中國人裡,海外聲名最著的不是孔夫子,不是毛澤東,而是李小龍。他的大名行遍世界,婦孺皆知,無人不曉。最受美國孩子喜愛的卡通片,如“忍者龜”,“powerrangers”都屬武林一脈,可謂吾道不孤。

小波對武俠文學的嗜好,是他生命中的重要一環。如今小波去世,業已十年,願藉此機會,遍告一切對他的作品厚愛的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