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王小波

本文曾在十幾年前風靡一時,算得上是王小波一篇令人難忘的名作。

插隊的時候,我餵過豬、也放過牛。假如沒有人來管,這兩種動物也完全知道該怎樣生活。它們會自由自在地閒逛,飢則食渴則飲,春天來臨時還要談談愛情;這樣一來,它們的生活層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陳。人來了以後,給它們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頭牛和每一口豬的生活都有了主題。就它們中的大多數而言,這種生活主題是很悲慘的:前者的主題是幹活,後者的主題是長肉。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我當時的生活也不見得豐富了多少,除了八個樣板戲,也沒有什麼消遣。有極少數的豬和牛,它們的生活另有安排。以豬為例,種豬和母豬除了吃,還有別的事可幹。就我所見,它們對這些安排也不大喜歡。種豬的任務是交配,換言之,我們的政策准許它當個花花公子。但是疲憊的種豬往往擺出一種肉豬(肉豬是閹過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勢,死活不肯跳到母豬背上去。母豬的任務是生崽兒,但有些母豬卻要把豬崽兒吃掉。總的來說,人的安排使豬痛苦不堪。但它們還是接受了:豬總是豬啊。

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有個斯巴達,那裡的生活被設置得了無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為亡命戰士,使女人成為生育機器,前者像些鬥雞,後者像些母豬。這兩類動物是很特別的,但我以為,它們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歡又能怎麼樣?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

以下談到的一隻豬有些與眾不同。我餵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說,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傢伙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所以它總是到處遊逛,根本就不在圈裡待著。所有餵過豬的知青都把它當寵兒來對待,它也是我的寵兒——因為它只對知青好,容許他們走到三米之內,要是別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該劁掉。不過你去試試看,哪怕你把劁豬刀藏在身後,它也能嗅出來,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來。我總是用細米糠熬的粥餵它,等它吃夠了以後,才把糠兌到野草裡喂別的豬。其他豬看了嫉妒,一起嚷起來。這時候整個豬場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飽了以後,它就跳上房頂去曬太陽,或者模仿各種聲音。它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學得都很像;有時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到附近的村寨裡找母豬去了。我們這裡也有母豬,都關在圈裡,被過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髒又臭,它對它們不感興趣;村寨裡的母豬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蹟,但我餵豬的時間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寫了。總而言之,所有餵過豬的知青都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行的派頭兒,還說它活得瀟灑。但老鄉們就不這麼浪漫,他們說,這豬不正經。領導則痛恨它,這一點以後還要談到。我對它則不止是喜歡——我尊敬它,常常不顧自己虛長十幾歲這一現實,把它叫做“豬兄”。如前所述,這位豬兄會模仿各種聲音。我想它也學過人說話,但沒有學會——假如學會了,我們就可以做傾心之談。但這不能怪它。人和豬的音色差得太遠了。

後來,豬兄學會了汽笛叫,這個本領給它招來了麻煩。我們那裡有座糖廠,中午要鳴一次汽笛,讓工人換班。我們隊下地幹活時,聽見這次汽笛響就收工回來。我的豬兄每天上午十點鐘總要跳到房上學汽笛,地裡的人聽見它叫就回來——這可比糖廠鳴笛早了一個半小時。坦白地說,這不能全怪豬兄,它畢竟不是鍋爐,叫起來和汽笛還有些區別,但老鄉們卻硬說聽不出來。領導上因此開了一個會,把它定成了破壞春耕的壞分子,要對它採取專政手段——會議的精神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不為它擔憂——因為假如這是指繩索和殺豬刀的話,那是一點門都沒有的。以前的領導也不是沒試過,一百人也抓不住它。狗也沒用:豬兄跑起來像顆魚雷,能把狗撞出一丈開外。誰知這回是動了真格的,指導員帶了二十幾個人,手拿五四式手槍;副指導員帶了十幾人,手持看青的火槍,分兩路在豬場外的空地上兜捕它。這就使我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該舞起兩把殺豬刀衝出去,和它並肩戰鬥,但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它畢竟是隻豬啊!還有一個理由,我不敢對抗領導,我懷疑這才是問題之所在。總之,我在一邊看著。豬兄的鎮定使我佩服之極:它很冷靜地躲在手槍和火槍的連線之內,任憑人喊狗咬,不離那條線。這樣,拿手槍的人開火就會把拿火槍的打死,反之亦然;兩頭同時開火,兩頭都會被打死。至於它,因為目標小,多半沒事。就這樣連兜了幾個圈子,它找到了一個空子,一頭撞出去了;跑得瀟灑之極。以後我在甘蔗地裡還見過它一次,它長出了獠牙,還認識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這種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贊成它對心懷叵測的人保持距離。

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懷念這隻特立獨行的豬。


豬的尊嚴

曾聽過一種說法,在所有家畜中豬最聰明;在所有家畜中,只有豬才能自然地野化。家豬一旦逃離豬圈,進入森林,就可能變成野豬,長出獠牙,呼嘯往來。豬雖然是與人類關係最近的家畜,但它們和能幹活的牛驢馬不一樣,似乎只有肉用價值。這就註定豬身上會發生各種各樣的悲劇。它們的最大悲劇之一,是被人類看成每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只知道長肉而不會思考的蠢貨。

科學家經過研究認為豬有很高的智商。

這樣截然相反的認識,不僅出現在豬身上,也左右我們對其他人的評價。

我們之前已經讀過《夏洛的網》選段,小豬威爾伯為了不變成火腿,為了自己的生存,在蜘蛛夏洛的幫助下,成功地實現了理想。同樣,在王小波的《一隻特立獨行的豬》裡,這隻野性勃勃的豬,也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成為一隻自由自在的野豬。

這篇文章十幾年前曾風靡一時,現在算得是令人難忘的名作。文章很短,寫作家在雲南當知青養豬時,養過一隻神豬。我一直弄不懂用在豬上的量詞該是“頭”,還是“只”,還是“口”,似乎三者常混用。這裡用“只”,比其他兩個字感覺貼切。這隻豬按“名分”也是產肉的,單等它吃睡養膘好宰割之。但特立獨行的豬不接受被閹割、被屠宰的命運。它身手敏捷,善學汽笛鳴叫,勇敢冷靜機智,雖幾十人持槍圍捕而不為所動,這氣概超過兩千年前有勇無謀而陷入四面楚歌的楚霸王。它不為產肉活著,而為尊嚴活著。因此,這是一隻有尊嚴、有氣節的豬,它的形象也從成千上萬的肉豬中脫穎而出。

關於豬有各種各樣的神話傳說。《西遊記》裡的豬八戒好吃懶做似乎很令人討厭,但讀完小說,發現豬八戒這傢伙倒也不乏有趣之處,他變成一隻像山那麼龐大的超級大豬在無邊無際的腐殖森林裡拱開一條大道,好讓唐僧通過,這細節也讓人記憶猶新。日本動漫大師宮崎駿有部電影《幽靈公主》,主角之一是一隻野豬王,它在森林裡氣勢逼人,而村民望之畏懼。人類文明興盛之後開始焚燒森林、破壞自然,野豬王對人類野心漸漸無力抵抗了。榮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殊榮的中國作家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裡面也有一部“豬撒歡”著重寫到了豬。在小說裡,這隻名叫西門豬的傢伙絕頂聰明——它是含冤被殺的西門鬧轉世的——勇敢地闖出養殖場,闖到蠻荒河中小島佔山為王,率領豬群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

西門豬形象有沒有受到《一隻特立獨行的豬》的影響,有沒有受到《幽靈公主》的影響?這我沒有考證過。文學具有這樣的神奇魔法:在一隻普通的豬身上賦予人性乃至神性,這隻豬就具有了不同一般的意義。好的文章就從這種不同的角度和表達中體現出來。

王小波的這篇散文曾經引起過巨大的熱潮,很多崇拜王小波的人都自稱是“王小波門下走狗”。而在這篇散文裡,這位作者稱為“豬兄”的傢伙,卻以自己不同凡響的做派,確確實實地喚醒了人們,打破了他們身體裡潛藏已久的恭順記憶。

一隻豬在為自己的尊嚴而特立獨行著,一個人卻可能因為利慾薰心而蠅營狗苟。世界上的人與事,換個角度來觀看,都會新鮮而栩栩如生。

思 考


在習以為常的事物中看到非同凡響的特殊性,這是一名優秀作家的才華。這不僅需要敏銳的觀察力、需要豐富的想象力,還需要對生命的尊嚴保持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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