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落石，路面溼滑”，導航軟件不斷提醒我們。沿著杭瑞高速與228省道行進，最終抵達高黎貢山的起點。這是一條去往滇西最北地帶的道路。
施工中的美麗公路
看盡一千六百里春色，來到比香格里拉更遠的雲南。沿途風光開朗，窗外常有桃花相送，紅光滿樹，灑落青山。
昨晚從昆明一路北上，從高原走向河谷，一路從春入夏。夜宿怒江州府，行人穿著短袖，十有二三不戴口罩，街頭餐館僅提供外賣服務。酒店房間牆面緊貼怒江，頭枕江水入夢。醒來發現高黎貢群山之間露出雪線，頓生一夜白頭之感。
亞坪
上午，小雨，落地成霧。繼續驅車趕往貢山，海拔漸漸上升，得穿羽絨服了。途中遇見趕集的山民，爬坡的腳步入地生根。漆黑的牛羊，從灰水白霧中浮現。
獨龍江鄉村民
村落，長在山的縫隙裡，十幾戶人家連成一片。想起深夜行車的見聞，山裡路燈通明，滿坡都是形似星河的燈火。國家在此投入大量基建扶持，路燈、橋樑、安置房。事蹟被寫成山歌和巨大字體，掛在山民的嘴上和牆上。
施工中的移民新居
貢山，與緬甸一水之隔，聽得見七十年前的密支那炮火。全國最後一個通公路的少數民族聚集地，每年落下兩百多天的雨，小雨不算其中之一。
貢山以北，滇藏交界，路的盡頭是另一條路。西藏境內路況急轉直下，柏油變為碎石。一行人停車觀望江水，邊檢武警提醒過不得入藏。
滇藏交界
滇藏交界
幾公里路程，發現三五條瀑布。水從天上來，足見峽谷藏水量的豐沛程度。瀑布身姿纖細，從千米懸崖跌落，堪稱吳帶當風。
怒江，中國少見的西流水系。一江春水向西流去，途徑緬甸東部，最終注入印度洋的安達曼海。水綠如藍，翠色湧動，野桃花和苔蘚夾擊兩岸，極偶爾也見大樹杜鵑。
此刻，時間是你我的共同負擔。村民下地躬耕，雞和狗出門巡遊，大地起皺化為梯田，房前屋後的桃花開了又落。空間的澄澈與當下的遮蔽，正在發出無聲巨響，有史以來無止無休。
知子羅村民
不容車輛並行的水泥路，在此同時通往天堂和佛土。封印與守護，都是地形起伏。
大夜彌天，伸手可摘星辰。山峰背後，是晝伏夜出的雨。今日行程歷盡四季，獨龍江仍有冰雪，現下融雪時節，交通常被雪崩阻斷。
正宗的怒族小屋，走出臉頰酡紅的黝黑少年。棕色原木圍成四牆，一二尺見方的頁岩搭成屋頂，天然石材輕薄耐久，耐得住雨雪無常。
知子羅
傈僳族擅長平地起樓。立起大量圓木，在崎嶇山間造出平面，築成規模各異的千腳落地房。樓下堆放物品，樓上供人居住。
太古之夜，火塘長明不滅。人們馴服水火，三百年引水推磨，豢養牛馬豬羊。閒來圍坐門前，撿來柴禾燃起篝火，暖光照亮各族人的眼睛，松煙噼啪作響。怒族與獨龍族通常共享村落，少有語言交流障礙，記憶被編織成斑斕的毯子。
門上掛秦瓊、貼春聯，門楣橫批“春滿人間”，也懸掛藏文書寫的六字真言。自制的弦子，擺在領導人的照片旁邊。
風，來自四面八方。目擊雪山浮沉於雲海，我們像一座貼地飛行的島。
野牛谷，地勢狹長，道路與河流反覆交織。日月精華澆成塊壘，隨處可得巨石和古木。三人高的石塊，散落河岸，被河水雕刻出水的線條。有的遍身披戴高寒苔蘚，毛茸茸的石頭，讓人意欲擁抱。
所謂的路，只是就地鋪滿的石與土。沿著無名路，走入不知處，去往地圖上語焉不詳的地方。直到越野四驅走不過雙腳，所有手機失去信號。
猛烈晴日，適合蹲下感受太陽的重量。紫外線劈頭蓋臉，壓得顱頂熱辣生痛。出谷時凝視一座角峰，冰河時代留存的冰磧地貌，令人燥熱全消。
途經河谷林場，桃花備受山氣滋養，彼此錯落分佈，自有一身世外清涼。野桃花，貢山地區的原生物種，人工種植多為失敗，猜想是地脈難尋。
午間微風，百花正旺，土蜂大量出巢活動。村民養蜂採蜜增加收入，把矮胖木樁的內部掏空，即是一隻人造蜂巢。板材搭建的方箱數量不多。
夏秋冬三季，可採蜜兩至三次，冬蜜的密度更大，每市斤兩百元左右。崖蜂也釀蜜，內服容易誘發人體過敏，不可擅自食用。
最近見過的年輕人，大多是定點扶貧的駐村幹部。偏遠區域往往因地致貧，根治之法是易地扶貧搬遷。此外，便是面向重點村戶的一對一幫扶。落地工作事無鉅細，幹部定點幫扶一戶人家，就等於自己多了一門親戚。
“美麗公路”沿線禁種高杆作物，變通辦法是推廣經濟作物，改種原因也有差異競爭的思量。草藥和山貨紛紛扎入田間地頭，二月前後的遮光溫棚裡，羊肚菌早已破土而出。
美麗公路
近年的山村經濟變遷，基本源於一紙政令，更離不開這群人的往來奔走。天大的道理，如何變成簡樸的人話？千古的意義，又如何變成真實的人生？城鄉二元體制的歷史時刻，他們是書寫答案的重要個體。
獨龍江鄉村民
村口白黃相間的櫻桃花下，大家決定分開行路，黯淡天色一如初見。後視鏡裡，閃過桃花與春櫻，右手邊是高黎貢山的黎明，晨光逐漸籠罩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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