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弘治年間，南京應天府上元縣有一個黃公，以販賣線香為職業，捎帶賣些雜貨，一貫走江北一帶地方去販賣。江北一帶地方的人見他買賣公道，都叫他做“黃老實”。家中只有一妻二女，長女名叫道聰，幼女名叫善聰。道聰年長，嫁給本地清溪橋張二哥為妻去了。
黃老實的妻子生病後去世了，殯葬完後，只有幼女善聰在家，年方一十二歲。黃老實又要到江北去做賣香的生意，思量小女兒一人在家，孤身沒有伴侶，況且年紀幼小沒有許配人家，怎麼放得下心？想要把她寄住在姐夫家，又不是個道理。如果不做買賣，丟掉這走熟的道路，又到哪裡去尋找幾貫錢鈔來養家度日？左思右想，去和留都難辦。香貨都已買好了，只有這個女兒沒地方安頓。一連想了幾天，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來，心想:“有辦法了，我在旅途中沒有作伴，不如將女兒假充男兒，帶著出去，等到年長後，再想辦法。只是有一件事不好辦，江北的主顧人家，都曉得我沒有兒子，這次帶著兒子去，假使被他們盤問，露出了破綻，卻不是個笑話麼？我如今只說是張家的外孫，帶出來學做生意，使別人不產生懷疑。”計算好後，向女兒說通了，製作了男袍等，叫女兒穿著，頭上裹個包巾，妝扮起來，好一個清秀的孩子。
黃老實父女兩人，販著香貨，搭船來到江北廬州府，找了個主人家住下。那主人家見善聰生得清秀，非常誇獎，問黃老實道:“這個孩子，是你的什麼人？”
黃老實回答說:“是我家外孫，名叫張勝，我老漢沒有兒，帶他出來走走，認識了這些主顧人家，後來才好接管老漢的生意。“眾人聽說，沒有疑感。
黃老實要了一個單身客房，每天出去發貨收賬，留下善聰看房。善聰雙眼不亂看雙腳不亂動。眾人都說，這個張小官比外公更加老實，個個都喜歡他。
古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黃老實在廬州，不上兩年，害了個病症。醫藥無效，鳴呼哉了。黃善聰哭了一場，買盛父親，暫時寄停在城外古寺裡面；思想自己年紀幼小，又是一個孤女，買賣貨物行走江湖不方便。隔壁客房中住著一個青年，也是一個販香的客人，又同是應天府人氏。平時間看見他少年誠實，於是問他的姓名和來歷，那青年說:“我姓李，名英，字秀卿，從小跟隨父親出外經商。現在父親年老，受不得風霜辛苦了，因此把本錢給了我，在這裡經商販香。”善聰說:“我姓張，跟隨外祖在這裡，不幸外祖去世了，我孤苦一人沒有依靠。你如果不嫌棄，我願意和你結為異姓兄弟，合夥經營生意，彼此都有個依靠。”李英說:“這樣最好。”李英年齡十八歲，長張勝四歲，張勝就拜李英為兄，互相都很友愛。
過了幾天，弟兄兩個商議，輪流一人到南京去販賣貨物，一人住在廬州發貨和討賬，一來一去，不會耽誤了生意，對大家都好。善聰說:“兄弟年幼，而且外祖的靈柩在這裡，沒有能力運回，有什麼臉面回到故鄉去？讓哥哥去購買貨物罷。”於是收拾資本，都交給李英。李英剩下的貨物和賬目等，也交給張勝。但是兩邊的買賣，毫釐都不欺瞞。
從此以後李英、張勝兩家的行李，並在一間房裡。李英回到廬州時，只在張勝房裡住下，白天共同飲食，夜裡就同睡在一起。但是每天夜裡張勝只是和衣而睡，不脫衣褲，也不脫鞋襪，李英很覺得奇怪。張勝說:“兄弟從小就得了個寒疾，才解脫裡面的衣服，這病就發作，所以這樣睡慣了。”李英又:“你耳朵上面，怎麼有個環眼？”張勝說:“幼年時爹孃給我算命，說有關煞難養，因此就穿破兩耳。”李英是個誠實君子，聽了這些說話，就被她瞞過去了，從不疑惑。張勝也十分小心留意，就是上廁所也一定等到夜晚，私自去方便，不讓人瞧見。所以客居雖久，並沒有露出一些馬腳來。
黃善聰假稱張勝，在廬州府做生意，起初只有十二歲，光陰似箭，不知不覺一住就是九年，如今已二十歲了。這幾年勤苦經營，手中也很有些積蓄，和以前不同了。想父親的靈柩暴露在他鄉，親姐姐多年不見，並且自己的終身也不是個了局。於是就同李英哥哥商議，只說要搬外公的靈柩回家鄉去安葬。李英說:“這是盡孝道的好事情，只是靈柩比不得別的東西，你一個人怎麼能安全運回去？做哥哥的應該幫助你，一路上同行回去，我心中也才放得下來。等你安葬完畢後，再一同回來經商就是。”張勝說:“多謝哥哥的好意。”當晚商議好了，擇了個吉日，僱好船隻，叫幾個僧人，做一個起靈功德，抬了黃老實的靈柩下船。一路上風順就行，風逆就停。不止一天到了南京，在朝陽門外，尋找一個空閒房子，將靈柩寄放好，等擇吉安葬。
李英同張勝進了城門，東西分路。李英問道:“兄弟居住在哪裡？做哥哥的好來拜望。”張勝說:“我家傍著秦淮河清溪橋邊居住，明天專等哥哥來臨，吃茶談話。”兩個告別後各自走了。那張勝原本是黃家女兒，哪裡認得去張家的道路？幸喜秦淮河是個有名的地方，不是偏僻小巷，還好尋找。張勝走到清溪橋下，問著了張家，敲門後進入屋裡。當時姐夫不在家，張勝望著內屋就走。姐姐道聰罵將起來，說:“人家都各有內外，什麼地方的花子，一些體面都不要，直接進入人家的內室，是什麼道理？如果男子漢在家時，瞧見了，好歹會打你一百腳杆，還不快走出去！”
張勝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作了一個揖，口中叫道:“姐姐，你自己的嫡親兄弟，為什麼不認得了？”
姐姐罵道:“油嘴的光棍，我哪裡有什麼兄弟？”
張勝說:“姐姐，九年前的事，你可以思想得出麼？”
姐姐說:“思想什麼？我還記得九年前，我爹爹並沒有兒子，只生下我們姊妹二人，我妹子小名叫善聰，九年前爹爹帶到江北去販賣香貨，一去不回。到現在音信不通，不知死活存亡。你是哪裡來的光棍，走來冒認別人做姐姐！”
張勝說:“你要問善聰妹子，我就是。”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姐姐還不相信是真的，問道:“你既是善聰妹子，為什麼這樣的妝扮？”
張勝說:“父親臨走時，將我改扮成男裝，只說是外孫張勝，帶出來學做生意。誰知不上兩年，父親一病不起，亡故了。你妹子雖然將父親殯殮了，但是卻很孤單貧寒，不能扶靈柩回來。隔壁有一個青年人，是同鄉人，姓李，名英，字秀卿，是一個志誠君子，你妹子實在沒有辦法，只得與他結為八拜之交的兄弟，合夥經營香貨。滯留在江北廬州，不知不覺就是六七年，今年才作回來的打算。剛剛才回到南京，就來拜見姐姐。”
姐姐說:“原來是這樣，你同一個男子合夥做生意，男女同室相處了許多年，一定已配為夫婦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為什麼不改帶個髮髻兒？還好看些。這麼樣的喬裝打扮回來，不男不女的，好不羞殺人了！”
張勝說:“不敢欺瞞姐姐，我直到今天，還是童身，怎麼敢作苟且的事，玷辱家門。”
道聰和善聰姊妹兩人，於是抱頭而哭。道聰慌忙打開箱子，取出自己的衣裙，安排妹子香湯沐浴，叫她更換衣裙。善聰說:“不欺瞞姐姐，我自從出去，沒有脫過衣服露出身體，今天見到了姐姐，方才放心了。”
那天晚上，張二哥回家，老婆打發他到外屋去安歇。姊妹兩人，同被而睡，各訴內心裡的真情，整整的說了一個晚上，眼也沒有合攏過。
第二天起來，黃善聰梳妝打扮起來，又是另外一個模樣，同姐夫姐姐重新見禮。道聰在丈夫面前，誇獎妹子自珍自愛，連帶對李秀卿也稱讚說:“如果不是個真誠的君子，怎麼能同他相處了許多年？”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門外一聲咳嗽，問道:“裡面有人麼？”黃善聰聽到是李秀卿的聲音，就對姐姐說:“叫姐夫出去迎著他，我今天不好與他相見了。”道聰說:“你同他既是結義弟兄，而且他又是一個好人，就見見也沒有關係。”善聰反倒怕羞起來，不肯出去。道聰只得叫丈夫先出去迎接，看看他的口氣，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張二哥連忙跑出來，見到李秀卿，敘了禮後，分賓主坐下。
李秀卿說:“我名叫李英，特地到這裡來訪問張勝兄弟的，不知你是他的什麼人？”
張二哥笑道:“是我的至親，只怕她今天不肯同你相見，讓你徒勞往返。”
秀卿說:“說的什麼話？我同他是異姓骨肉，最是友愛，他約定我今天到這裡。我是特地走來的，那有不見的道理？”
張二哥說:“其中有個原因，請等我慢慢地說。”
秀卿性急，連連的催促。慌得張二哥就向內跑，叫老婆苦勸姨妹，同李秀卿相見。善聰只是不肯出房。他夫妻兩口只好躲到一邊去，反倒叫人將李秀卿請進內宅去。秀卿一見了黃善聰，看不仔細，倒向後面退了七八步。
善聰叫道:“哥哥不要疑慮，請來敘話。”
秀卿聽到聲音，方才曉得她就是張勝，重新走上前來作揖說:“兄弟，你為什麼這樣打扮？”
善聰說:“一言難盡，請哥哥坐下，等妹子慢慢告訴你。”
兩人對坐了，善聰將十二歲跟隨父親出門的始末和原因，詳細地訴說了一遍後，又說:“一直承蒙哥哥帶領和提攜，我非常的感謝。但先前有兄弟之好，今後就有男女之嫌，相見也只有這一次了，今後不能再相聚了。”
秀卿聽說後，呆了一會兒，自思道:“五六年來和她同行同睡，竟不曉得她是個女子，我太糊塗了！”就說道:“妹子聽我一言，我與你互相友愛很久了，你知我知，過去的事不要說了。現在你既是青春無主，我也是壯年未娶，不如推八拜之情，結合二姓之姻好，百年偕老，永遠團圓，豈不是很美滿麼！”
黃善聰羞得滿臉通紅，就站起身來說:“我以兄長的高義，今天不避嫌疑，相見也是很難為情的了。而兄長竟談到了結親的事，這不是我今天與兄長相見的意思了。”說完就一邊走進去，一邊說道:“兄長應該馬上出去，不要停留，以免招到別人的非議。”
李秀卿被責備了一場，很覺沒趣。回到家中，如痴如醉，想到多年的友情，反而割捨不下了。就央求媒人去張家求親撮合。張二哥夫婦，倒是高興。但沒有辦法的是善聰堅決不肯，說道:“在牽涉嫌疑的時候，不可以不謹慎。今天如果與他配合，本來無私情就變為有私情了。把我七年來的自愛自重，就一旦付之東流了，豈不是惹人嘲笑麼！”媒人和姐姐都一齊勸解，善聰只是不答應。那邊的李秀卿卻堅持一定要娶善聰為妻，每天纏著媒人，要她去奔走傳話。三回五轉的，惹得善聰很煩躁，並不見她鬆了半分口氣。
天下只有三樣口嘴，極是利害:一是秀才口，罵遍四方；二是和尚口，吃遍四方；三是媒婆口，傳遍四方。那媒婆口是怎樣傳遍四方的？媒婆有幾句口號:東家走，西家走，兩腳奔波氣常吼。走進人家不怕狗，家家戶戶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顏開，慣報新聞不待叩。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騙茶，要吃酒，臉皮三寸三分厚。
那黃善聰女扮男裝，是千古奇事，而且又是那樣的自愛自重，真是世上很少有的事，這些媒婆走一遍，說一遍，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得滿京城都知道了。人人誇好，個個說奇。就是在上流社會中，談到這事，都說:“難得，難得！”
有個守備太監李公，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派人去查訪，果然不錯。於是叫李秀卿來盤問，全部符合。太監李公說:“天下的美婦人多得很，何必一定要娶黃家女子？”秀卿說:“七年的友愛，不能夠割捨。除了黃女，都不是我願意的。”
李公心裡很憐憫他，將秀卿藏在衙門中。第二天喚來媒婆，吩咐說:“聽說黃家女子自重自愛，實在可敬，我有個侄兒想求她作媳婦，你去說合，說成了有賞。”那時的太監守備大人，很有權勢，誰敢不依？媒婆來回復，親事已和諧了。李公自己拿出財物，替秀卿行了聘禮；又租了一所空房，悄悄地先送秀卿去住下。李公親自來到，主持花燭，笙簫鼓樂娶那黃善聰進門成親。交拜以後，夫妻相見，一場好笑。
黃善聰明知落入了李公的圈套，但事情已這樣了，不能再推阻。李公就認秀卿為侄兒，大大地拿出資財，替善聰備辦妝奩。又對全城官府說了，五府六部以及府尹縣官等，都各有幫助。一來是看在李公的面上，二來也都說是一件奇事，所以人人都要玉成這個美事。秀卿從此就成了京城中的富室。夫妻相愛，連生二子，後來讀書顯貴。
選自《全像古今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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