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是生前设,魂非死后招”


“祭是生前设,魂非死后招”


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载:“史痴翁常(尝)预出生殡,己杂宾客中,步送出南门,一时传为奇事。”另据《玉光剑气集》等书,金陵史痴名忠,字廷直,善画山水竹石,天趣浑成;能歌,音吐清亮,“年逾八十,自知死期,预命发引,亲友皆送,翁随而行,谓之生殡。”此事颇具轰动效应,以至于“一时传为奇事”,人们大多不以为然,却也有人心许以至于效法:

万历中,齐府一宗人仿而为之,治丧七日,宾客往吊,命其婢妾号哭,恸者赏之以金,不则詈而挞之,曰:“我在,尔尚不哭,矧(况且)异日身后邪!”殡日极仪物之盛,己自乘笋舆随其后而观之。(《客座赘语》)

齐府这位宗人不仅妻妾成群,而且丧事办得相当隆重。虽说是跟在史痴翁后面亦步亦趋,却也颇为惊世骇俗,所以《客座赘语》评论道:“虽事出不经,要之达生玩世,异乎世之老病而讳言死亡者矣。”

在上述两起生殡中,事主都成了看客,史痴翁“己杂宾客中,步送出南门”;齐府宗人则坐着竹制小轿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观看。他们在看什么?或许是看自己的“死”,就像某些死而复生的人所讲述的那样,出窍的灵魂俯视着自己的形体,只不过是在想象中罢了。但如果是那样,他们自己则不应参与其中,不应像那位齐府宗人,一手拿着金子,一手拿着鞭子,监督着婢妾们号哭。确切点说,他们是在看亲友如何为自己办丧事,或者其实是看别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死亡。他们想象着,假如他们死了,别人会怎样发送他们,丧事办得是否隆重,送葬时是否会万人空巷,他们是否会极尽哀荣;假如他们死了,亲友是否悲痛,前来吊唁的宾客是否会流下伤心的泪水,人们是否在乎他们的死,乃至世上一旦少了他们将会怎样;假如他们死了,人世间的故事还将没完没了地演绎下去,活着的人可能觉得平淡无奇,但对于死后的人——当他们在生前想到这一点时,必定以为无比引人入胜,他们是多么想知道,哪怕是一点点……


“祭是生前设,魂非死后招”


史痴翁颇为特立独行,但所谓生殡却并不是他的发明,类似的记载古已有之。南宋洪迈《夷坚志》记秀州顾六耆——

顾老为人犷悍,豪于里闾,且御诸子严甚,尝呼语之曰:“吾闻人死之后,祭祀多不克(能够)享,盍(何不)及吾未瞑目时,借行丧礼。汝辈各衰麻(斩衰戴孝)如仪,排比灵席,为吾朝晡哭拜设奠,竟百日而止。”其子不忍豫凶事,泣而谏请,叱怒弗听,卒如其戒。又十余年始死。

这位顾六耆大概也想知道自己死后,子孙们将如何给他办丧事,只不过他更享受这丧事。他听说人死后“祭祀多不克享”——这本来不错,人死后,祭祀的确就享受不到了,实在要享受,也只好在生前;但生前的享受自有不同于死后的方式,并非将死后的祭祀原封不动地搬到生前,而此老所追求的却正是这种效果。据《夷坚志》,“此老恃富无义,广营舍宇,穿掘井地,无时暂宁”,正在享受所谓“顽福”。可见其个性张扬,不知止足,属于那种“猛人”,大约生前能享的福差不多都享受过了,没享受的只有死后的福,即所谓冥福,且不相信死后还能享受,于是就想在生前一并享受了。他的生殡决非草草,而要求“竟百日而止”。在百日之内,他每天接受子孙们哭拜祭奠,是怎样一种享受,一般人没有体验,也难以设想,恐怕也只能说是一种“顽福”,即兼具愚妄、贪婪和游戏意味。然而,若说生殡是一种愚顽的游戏,却屡屡在文人雅士中上演,据冯梦龙《古今谭概》——

张孝资与张敉善,尝谓敉曰:“予(我)倘先君殁,当烦设祭。及吾来也,盍先诸?”敉奇其意,为卜日,悬祭文,设几筵笾豆。孝资至,先延之后阁,令傧相赞礼,伶人奏乐,出之,正襟危坐,助祭者朗诵祭章,声伎满堂,香烟缭绕。敉赠以诗云:“祭是生前设,魂非死后招。”

张敉(一说张幼于字献翼),“每念故人及亡妓,辙为位置酒,向空酬酢”(《玉光剑气集》),可谓性情中人,而且念旧,张孝资所以向他提出生祭的要求。张孝资大约也像顾六耆似的,颇为享受这生祭,在张敉为他而设的祭奠上,有“几筵笾豆”这类物质的东西,有“伶人奏乐”这类精神文化方面的东西,有“声伎满堂”这类有钱人喜欢的高消费,还有即兴赋诗这类文人雅士的节目,较之于顾六耆只知道让子孙“朝晡哭拜设奠”,显得更为丰富多彩。


“祭是生前设,魂非死后招”


当顾六耆接受儿孙们哭拜,或者张孝资听人宣读祭文时,不知是怎样一种心情。他们不惜让子孙或朋友耗费财力物力去做这样一件事,原本就是为了体验死后的情形,享受对一个死人的哭拜和祭奠,因而应当把自己设想成死人。不知献给亡灵的泪水和跪拜、香烟和供品、悼词和祭文等等,对生者的灵魂将会产生什么效应,如果一定要说是一种享受,那么大约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享受,至少对文人雅士而言当有某种审美活动在其中,比如,深刻体验一种对于自身死亡的悲哀之情。况且,他们多少有点离经叛道,不乏荒诞感和幽默感,所以完全有可能以此为赏心乐事。正如法国作家蒙田所说:“如果我必须早些操心此事的话,我认为洒脱的做法是,模仿有些人生前就享受坟茔的等级和排场,乐于漠然观望自己死时的样子。善于冷漠地享受和满足自己的感官,活着时能想象自己死时的样子,岂不是件赏心乐事!”(《情感驱使我们追求未来》)

敢于冷眼旁观自己的死亡,甚至以为赏心乐事的人,可说是勘破了生死,至少在心理上赢得了对于死亡的胜利,因而堪称达人。但如果并非真正达观,就要慎玩死亡游戏,以免乐极生悲。据北宋吴淑《江淮异人录》——

唐末沈汾侍御,退居乐道,家有二妾。一日,谓之曰:“我若死,尔能哭我乎?”妾甚愕然,曰:“安得不祥之言。”固问之,对曰:“苟若此,安得不哭?”汾曰:“汝今试哭,吾欲观之。”妾初不从,强之不已,妾走避之。汾执而抶之,妾不得已,乃曰:“君但升榻而坐。”汾如言。二妾左右拥袂而哭。哭毕视之,汾已卒矣。

事情就这么冲,以致古人完全可能归因于冥冥之中。其实,排除了一切神秘因素,也完全说得通。沈汾显然是猝死,也许他患有某种心源性疾病,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但不早不晚,偏偏死在二妾哭他的时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死与二妾之哭有关,只不过这种关系并不神秘。仅仅是哭并不会致人于死,但如果因哭而引起心理和情绪上的波动,那就不好说了。二妾或许想到了其他伤心事,或许真情所至,想到沈汾总有一天会死,或许想象着沈汾死后她们孤苦无依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哭得好不伤心,以致深深地打动了沈汾,使他也伤心起来。沈汾则由二妾的哭想到自己的死,并因此而体验到死亡的痛苦和恐惧,从而成为猝死的诱因。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修炼显然不够,称不上真正达观。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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