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牆》

物理儀器室鐵門打開了。暖氣閥吱吱響著,噴出一股細微的水汽。孫磊跟著汪佳新走進去,近視鏡片馬上凝結成霜霧。他站在門口,擦乾鏡片,向裡望去。過道兩側,一排挨一排的儀器架,對稱屹立著。每排架上分五層格兒,每層格兒上擠擠挨挨地擺著各式各樣的物理教學儀器。大大小小,琳琅滿目。

孫磊頭一回到這屋裡來。有些儀器像天平、三稜鏡啦,念中學時擺弄過,禁不住聯想那時做實驗時有趣情景。也有些儀器,他從來沒有見過,感覺到很新鮮。走上前去打量著。這時,他看清了。這麼多珍貴的儀器,在這兒日久年深地躺著。積滿灰塵,蜘蛛網上沾著死去的蒼蠅。建立這樣的實驗中心,不是一種變象的積壓浪費麼?他所在的山區中學,學生連天平都不認識。

“佳新,”他大聲說,“這裡怎麼一動沒動啊!”

“要是一塵不染,能請你支援麼!”

汪佳新站在窗前,擰著漏水的暖氣閥,幽默地回答。然後,轉過健壯的身子,腆著日漸隆起的肚子,走向孫磊。他比孫磊大三歲,卻比孫磊年輕得多。臉膛豐潤,皺紋不多。只在額前和手背上顯眼地長出幾點暗色老斑。

“小孔怎麼不來呀?”孫磊問。

“小孩病了。”王佳新說。“如今,獨生子女媽媽們。孩子咳嗽一聲,也要抱著上醫院。”

“那麼,我一個人什麼時候能收拾乾淨。”

“眼睛是懶蛋,手是好漢。只要你抓緊,我保證你兩天完成。”汪佳新摘下開門鑰匙,交給孫磊。“我鄭重授權閣下,檢查團官員光臨貴處,千萬別讓人家摸手上灰呀!”

“放心吧,校長大人!”

兩個鬢角長出白髮的中年人,還向他們同學時代一樣。無拘無束地開著玩笑,舒暢地笑著。

在師大,他倆同住黃樓308寢室。當初,正是度荒的年月。老汪家在遼河西岸的沙坨地上,困難透了。每月35斤糧,節約一斤,還要寄給居住在姐姐家老父親那裡幾斤。一個彪形大漢,餓得無精打彩的。為了節能,不敢上籃球場去玩。由於在寢室搞精神會餐,遭到團委的公開批評。情緒低落,終日落落寡合的。曾經想休學,當個代課教師,養家餬口。是孫磊勸阻了他,又用家裡每月寄來的補助糧和零花錢慷慨地資助他。星期天還到飯館請他喝一杯麥精啤酒,談論著未來。他感覺到了友誼和愛情一樣,也是生活中一個支點。當時,兩個人相處的不分彼此。

這次,孫磊舉家從遙遠的山區,調到這所教師進修學校,是汪佳新承辦的。所以,老汪交給他的任務再繁重,也毫無怨氣。他年輕時是瘦長體型。現在更瘦,腰已經彎了。一到下午,胳膊、腿就懶得動彈。不像老汪,精力充沛,興致勃勃。他不再是生活的強者。在家裡總是懶塌塌的,掃地、擦灰的活,是不屑乾的。妻子常磨嘰。這回他卻鼓起了幹勁,上去下來,跪倒爬起,不到一天半便把室內的儀器統統擦得一乾二淨,光潔可鑑,爽心悅目。

孫磊把儀器室收拾的那麼幹淨,使汪佳新感到吃驚。因為這裡,是使他感到頭痛的一個死角。他批評孔曉冰幾次,最後人家遞上一張小孩肺炎的診斷書。他高興地對老同學說:“老孫,沒想到你變得這麼勤快,家教又有方呀。我表揚你可有具體內容了。”

“本人不求有功,但願無過。”孫磊靠著暖氣坐著。暖氣片的灼熱傳遞過棉襖,烤著他累得痠痛的腰腹,使他感到愜意舒服。他從揉皺的人參煙盒中,掏出僅剩的兩隻煙,扔給汪佳新一支。

冬季陽光,從對著門而沒擺儀器架的窗戶不受阻攔地射進來,撒在水泥地上。一塊塊矩形的光帶如同水波閃閃,反射到雪白的牆壁上,映得屋裡亮堂堂的,令人心曠神怡。汪佳新叼著菸捲,審視著門口前這段充滿陽光的空地方,頭腦忽然閃出一項新穎的設計。

孫磊看著他臉色發紅,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亮,問:“你又構思什麼呢?”

“老同學,你看這樣行不行。”他急匆匆走到窗邊,從那兒向門畫一條線。“在這用纖維板柵上,間隔成一個小屋,做實驗準備室。在這兒,留個門,通裡面的儀器室。”

“你別想高招了!”孫磊毫不客氣地說。“這些儀器幾乎成了收藏品,灰塵滿面,應要搞個實驗準備室有啥用?”

“有用!”汪佳新大聲說,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多一個項目,檢查評比時就可能多得些分。不動腦筋不行。”

孫磊站起來,同他爭論著:“這一間壁,多憋屈!儀器室的光線也被擋住一大半,弄巧成拙,我看,你還是從實際出發,刪繁就簡為上策。”

汪佳新不講話了,氣得臉色青白,濃眉之間的兩道皺紋像刀刻一般深邃,冷峻的目光盯著孫磊的眼睛,就像不認識了。

孫磊沒有想到他突然翻臉,也有些茫然失措。發覺自己剛才說得太尖刻了,若不是老同學,不見外,他不會那麼說。

“你幹啥都有畏難情緒,我找總務處!”汪佳新堵著氣,一扭身走出去。皮鞋底踏著水泥地咚咚咚地。

孫磊看出他官升脾氣長,聽不得不同意見了。不過,又回想起,他們唸書時也有時為了一單詞或者哲學概念爭論的臉紅耳赤,就不往心裡去了。老汪這個人,一旦形成什麼概念,從不優柔寡斷。比如,那次申請退學,頭腦一熱就打了報告,他費多大勁兒才勸阻住他呀!

這時,總務主任於長龍推門走進來。他一進屋就掏出鐵尺,按著汪佳新畫線的地方,測量著高度、寬度。他的長相,給人一種油滑的感覺。可幹工作,做啥象啥。此時,肥大的耳朵上夾著一截鉛筆,儼然像個木匠師傅。

“於主任,你說在這間壁上有必要嗎?”

於長龍在小本上寫著數字,瞟孫磊一眼,邊寫邊說:“校長咋說咱咋做。領導有領導想法。”

孫磊似乎從於長龍的話中悟出一定道理,決定不再阻攔汪佳新的計劃。

貝加爾湖的寒潮,又開始襲擊這座處於東北腹地的城市了。陰雲像汙染的棉團,在上空移動著。尖厲的寒風呼嘯著,吹起塵埃和紙屑,在街面上稱雄霸道。孫磊繫緊棉帽子,跟於長龍帶領兩名木工,僱運輸公司的汽車,從木材場買回一些木材,十五塊纖維板。凍得不停地跺著腳,卸車時手不好使喚了。樓裡的暖氣上不來了,走廊裡玻璃窗上的霜花終日末化。夜間,他們又加了半宿班。第二天上午,把那面高大的纖維板牆釘好了。

天色暗淡,土黃色的纖維板牆壁吸著光,使得剛剛間壁的狹窄的小屋像走廊一般黯淡鬱悶。木屑狼藉。

汪佳新踩著木屑,望著纖維板牆說:“刷上白鉛油,就亮趟了。擺上一張辦公桌,放上衣帽掛,滿闊氣嗎!老孫,我結婚時的小屋還不如這呢。”

孫磊笑一下,什麼也沒說。

門開了,吹進一股冷氣。一位穿著青色呢子外套的小個子走進來。他的年齡也許比屋裡的人都大一些,可長得挺年輕。尖尖的下巴,沒有胡茬。黑亮的眼睛像發光的碳,彷彿他的精神銳力完全凝聚在眼睛裡,所以個頭長矮了。孫磊覺得在哪兒見過,但又不認識。

“阿,張局長來了!”汪佳新極其熱情,又有些不大自然。

張樹澤仰著臉,看著面前矗立起的纖維板牆,納悶地聳一下眉毛,伸手敲一下,問:“怕冷啊,釘這個做什麼?多憋屈呀?”

汪佳新漲紅著臉,不大好意思地解釋說:“ 我們想增設一個實驗準備室,您看適合不?”

“在儀器室裡搞實驗準備?末免文不對題吧!”矮個子的聲音格外的高。“現代化的建築,追求寬大、明亮。不能搞得烏七八糟的。這是誰的高招啊?”

汪佳新窘迫不堪地站在那兒。沒等他回答,於長龍搶先說:“局長,這是我的點子。”

張樹澤一聽,於長龍說得很輕鬆,不滿地掃了他一眼,那陰冷的目光比尖銳的批評更讓人心寒。然後,向汪佳新招一下手:“你來一趟,佳新。我們研究一下迎檢的安排。”

兩位領導走出去了。於長龍一伸舌頭,高興地說:“哎啊,嚇得我心怦怦跳!”

不知怎麼,於長龍的舉動使孫磊感到厭煩。他根本不欣賞這種為領導攬過的行為。好多事情常常壞在這種人手裡。當然,他更沒有因為局長意見與自己不謀而合,汪佳新被整的狼狽不堪而幸災樂禍。此時,他反而為老汪分擔憂愁了。希望儘快把這間小屋收拾得像個樣,免得來人說長道短。他不顧腰痛腿痠,蹬上桌頂,準備刷油兒。

“老孫,下來歇一會。別浪費油兒了。抽一支菸吧,準備力量拆牆。”於長龍向他說著,用手拿著煙正遞給他。

“釘得好好的,拆它幹嘛。局長的話,就是聖旨啊?”

“同樣的話,不同身份的人講出來,效果不一樣。”

不一會兒,收發室小趙捎來一個條子,上書----- 於、孫兩位:

辛苦了!領導高瞻遠矚,我們目光短淺。纖維板的牆請你倆及時拆掉吧,把實驗室收拾乾淨,迎接檢查。 落款人:汪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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