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瘋女人

村子的正東邊,一水之隔的那片墓地,多少年來,因為不斷地有新墳出現,它的範圍竟比村子還大出一倍有餘。

走在其中,滿眼裡藍白相間的野花,開得分外妖嬈。有些晃眼的太陽,照著新填的或高或低的墳塋,竟讓這人跡罕至的鬼域少了幾分荒涼可怖。滿地裡翻飛的紙錢灰,尚有餘溫的祭品,還有風吹來的野花的味道,更為這寥廓的世界增添了幾份人間氣色。

清明日,連接陰陽兩界,讓人分不出彼此。或許,清明正是人與鬼的團圓日!

“咦,這座墳前,怎有這麼多的供品和紙錢灰?”妻子的聲音,將我遊離的神經拉回了現實。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座墳。墳上的土早已坍塌,一小半露出地面的棺木已經風化。它幾乎與地面平行,荒蕪的野草已經將它完全掩埋,如果不是那些飛舞的紙錢灰和滿地的祭品,根本不會有人認為這是一座墳。它甚至連一塊屬於主人的墓碑都沒有。

滿地的紙錢灰,有尚未燃盡的,有已經被露水打溼的,告訴經過的人,有不止一個人為這座墓的主人祭掃。

“這是村裡人可憐死了的苦鬼,順便給她燒點紙錢、上點祭品。”我告訴妻子。

“他(她)沒有家人嗎?”

“有,聊勝於無。”

“這麼多人為他(她)祭掃,他(她)生前是什麼樣的人?”

“她,是一個瘋女人。”……

陳嘉蘭初來到村裡時,並沒有引起村裡人的注意。時有外鄉人在村裡出入,誰會注意一個並不出挑的年輕女人。她從不跟任何人說話,見到人只會呵呵地傻笑。她在村裡轉悠,有好心人給她一碗飯,她便沉默的吃光,沒有的話,她也不覺得餓。直到她在村裡轉悠了三天,而始終找不到出去的路後,人們才漸漸地把眼光放到了她的身上。這樣的一個女人,帶給村裡人的是神秘,是新奇。

“是個女瘋子?”村裡人在她身邊三三兩兩的小聲議論。

“可憐哦,這麼年輕就瘋了。看她身上穿的,還燙了頭髮,大概是個城裡人吧?”有人這樣嘆息。

……

幾天後,她被四菩薩帶回了家,成了四菩薩的媳婦。

四菩薩那年已經快四十歲,家裡窮得叮噹響,再加上那張從沒幹淨過的臉上,偏偏張了雙血紅的眼睛,恐怕他自己都認定這輩子要打光棍了。再說了,他兄弟四個,老大大羅漢,專業仵作;老二二郎神,專業拾廢品;老三三閻王,專司家裡的兩畝薄田;老四就是四菩薩,有空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聽名字倒挺氣派,兄弟四個卻一順溜都是軟鼻涕,沒有一個有本事找到媳婦。這傳宗接代的事都成了問題,現如今天上掉下個老婆,還有什麼可說的,還計較什麼瘋不瘋?

故而,陳嘉蘭來到他們家時,兄弟四個竟象全都娶著媳婦般,臉上盪漾著笑意,一家子最歡喜的,卻莫過於兄弟四個的寡婦老孃——槐大奶奶。

那段日子,四菩薩家門前的空地上總是聚集了一幫人。人們爭著看女瘋子的樣子。槐大奶奶便將陳嘉蘭從家裡攙出來,好讓人們看個夠。她竟不象其她新嫁娘一般地忸怩,見人就笑,倒反顯出她的與眾不同。

看熱鬧的人嬉噱的恭喜著四菩薩:“四菩薩,現在有老婆了,好好過日子啊,以後不要偷我家的雞了。”

四菩薩也不生氣,臉上笑開了花,只是不住地向笑他的人敬菸:“抽菸,抽菸,不偷了,不偷了……”

也虧了槐大奶奶,真把陳嘉蘭當媳婦待,細心地照料她,還帶她看醫生。大概半年的光景,陳嘉蘭的瘋病竟漸漸地有了起色,人也白胖了許多。

這時候村裡人才發現,陳嘉蘭其實是個很體面的女人,皮膚白不說,那個身段,竟然比一般的村裡婦女還要高挑些,就是那張臉,也是眉是眉、眼是眼,比村裡婦女要清秀些,更少了那份鄉下婦女特有的菜色。

這個發現,很快在村裡引起了波瀾。多少好事的男人在心裡咒罵:“這個死不掉的四菩薩,真是有福!那麼白的皮膚,那麼好的的一身肉,好Χ都被狗日了!”罵也沒有用,陳嘉蘭還是四菩薩的女人,那些男人只有懊惱的份;多少好事的女人也在議論著:“這個痴女人,哪裡來的?怎麼瘋了?再不是跟男人談戀愛談瘋掉了?”“我看,十有八九是的,你看她那個花痴相。”伴隨著這些議論,是女人們輕蔑地鬨笑。

關於陳嘉蘭身世的迷團,在那段時間成了村裡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放肆討論著這個瘋女人的來歷,並給出了種種猜想。同時,這個迷團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重要,它就象一塊千斤重的石碾,壓在村裡人的心口,不解不快,成了他們每天早上起來必想的第一件事。人們自發地向外村散發著探索的信息,卻徒勞無功。

陳嘉蘭的身世,成了那段時間村裡人最關心的話題。

還是陳嘉蘭為村裡人解開了迷團。在她的瘋病漸漸有了氣色後,有一天她看到幾個小孩在她家門前的空地上寫字。她便拾起小孩扔在地上的一支粉筆,隨手在地上寫了起來:

“陳嘉蘭,女,二十歲,高三(2)班……”

這個發現,在村裡引起了新一輪的轟動,人們奔走相告:“那個瘋女人叫陳嘉蘭,會寫字,上過高中,大概是高考落榜受不了刺激才瘋了……”

伴隨著村裡人的恍然大悟,是男人們更加覬覦的眼神、女人們再次友善的笑臉和老人們長長短短的唏噓:

“可憐的孩子啊,還是城裡人。才二十歲,配了四菩薩,前世作的孽,都是命,都是命哪……”

陳嘉蘭失蹤了!

著急的不只是四菩薩全家,還有村裡那些喜歡看熱鬧的人。消息迅速在村裡傳開,並向周圍的四鄰八鄉蔓延。經過了之前村裡人關於陳嘉蘭身世的察訪,她儼然成了這一帶的名人。

三天後,村裡一戶人家的親戚來串門子,告訴村裡人陳嘉蘭在他們村裡。

最終,陳嘉蘭被四菩薩帶回了家。她回家的第一句話竟然說:

“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

這時候,村裡人才驚醒,原來陳嘉蘭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她只是從家裡走失了。

有“好心”人提醒四菩薩:“她的病漸漸好了,你還指望她做你老婆?還是把藥斷了吧,免得她想起家在哪裡。”

沒有了藥物的維持,陳嘉蘭又回到了剛來時的樣子,糊糊塗塗地,傻笑著,人也瘦了下去。她的頭髮亂了、衣服髒了、鞋子掉了一隻,卻全不知道。她只是每天在屋子周圍轉悠,嘴裡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胡話。

幸運的是,她再也沒有失蹤過,也再也沒有說過“要回家”之類的話。

面對這一切,倒是槐大奶奶經常無助地罵四菩薩:“你個遭槍打的,你積德吧,放人家回去吧。你害人家可憐的孩子……”這樣的咒罵又有何用。

在陳嘉蘭日趨糊塗的時候,人們竟然發現,她的肚子隆了起來。她懷孕了。而四菩薩全家竟然還矇在鼓裡。

在人們發現她懷孕後的四個月後,她便在家裡生產了。是個女孩。

一年後,她再次懷孕並生產,是個男孩。

槐大奶奶死了,她死的那年,陳嘉蘭為她生的孫子才三歲。

槐大奶奶的死,最受牽連的莫過於陳嘉蘭。此後不久,村裡人便發現,她被四菩薩用一根鐵鏈鎖在了家裡的一間茅草屋裡。

這一鎖,便是十六年。

她被鎖在那間屋子裡,吃喝拉撒全在裡面。開始的時候,人們對陳嘉蘭充滿了同情,總有人願意給她送點吃的。直到有一天,村裡人發覺她被鎖的屋子實在無法站腳,離著十丈遠就能問到一股怪味後,這樣的同情便少了。

同時,村裡人還發現了一個秘密:四菩薩家兄弟四個竟然對陳嘉蘭都有不軌行為。

人就是這樣,一方面同情弱者,一方面對弱者所遭受的不幸又會熟視無睹、任意取笑。所以,在那段日子裡,男人們無論碰到兄弟四個中的哪一個,都會不懷好意地問:

“哎,今天是哪個陪陳嘉蘭睡啊?你們兄弟四個會不會打架啊?……”

面對這樣的嘲笑,兄弟四個總會罵罵咧咧地走開,這更引起男人們心照不宣地鬨笑。

後來,連兄弟四個都不肯靠她了。一方面是因為她太髒,另一方面,她變得歇斯底里。開始時,她還只是糊塗、沉默,後來,也許是身上疼,也許是其它原因,她變得讓人無法近身,只會“嗷嗷”地幹叫。她癱在地上,擺著朝門口方向爬的姿勢,儘管沒有力氣,鐵鏈還是在她的身上勒出了道道血痕。

那幾年,周圍的人沒日沒夜的聽著她的哀號,從開始的不習慣,到後來的習以為常。人們天天聽著她的聲音,卻在不知不覺中將她遺忘了。

那一年的冬天分外的冷。那一夜,更是那個冬天最冷的一夜。

西北風呼呼地颳著,鵝毛般大的雪花被卷得漫天飛舞。天冷得出奇,人睡在被窩裡,都會感覺到四面八方的寒氣向身體襲來。

那一夜,彷彿特別的長。第二天,村裡人都比往常起晚了些,誰會願意離開暖和的被窩?起來的人發現,雪下了足足有半人厚,滿眼裡一片白。屋簷上掛著尺把長的冰稜,有拇指粗。

天還是很冷。村裡人象往常一樣吃著早飯,卻好象缺了點什麼。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什麼與以往不同了呢?

突然,有人醒悟過來:陳嘉蘭不喊了,那個沒日沒夜哀號的女瘋子沒有聲音了。人們幾乎在同一刻發現了這一點,他們象潮水一樣向四菩薩家湧去。

“死了,陳嘉蘭死了,她凍死了。”先看到的人向還未看到的人報告。

於是,沒有看到的人又往前湧去,他們爭著往前擠,擠出了一身的汗,有的人,竟將厚厚的棉衣脫下,以便可以順利地往前擠近點。

於是,人們看到:一副扭曲的女性屍體,骨頭清晰可見,瘦得已經沒有了人型。她斜躺在鋪在地上的茅草上,上半身赤裸著,身上蓋了一床又黑又髒的破被,那床被,更象一塊黑色的鐵,冷徹骨髓。屍體的長髮結成塊裝,與她身下的泥土連在一起,被凍結了,不仔細看,還以為整個人是經過那些頭髮,從地裡長出來的。鎖著屍體脖子的長長的鐵鏈已經鏽跡斑斑,只是在脖子上的那一圈,倒象是新的,在雪的映襯下,閃著寒冷的光。

而那張臉,竟象是睡著了般,分外的安詳。

“可憐啊,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就這麼死了。”看的人,有不少紅了眼圈。

……

“她的女兒呢?”妻子問我。

“在她死的前半個月出嫁了,再也沒有回來。”我答道。

“她的兒子呢?”

“三年前因為搶劫,還在監獄裡服刑。”

“她的四個男……,那兄弟四個呢?”妻子有點尷尬地問。

“全都死了。”我答道。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

“我們給她燒點紙錢吧?”妻子建議道。

“好啊,燒點吧。”我回答。

紙錢被點著了,熊熊地燃燒著,紙灰藉著風勢,打著圈向高處旋轉著。彷彿在為墓主不平的一生,叫著冤屈。

不遠處,一隻不知名的水鳥,象是著了驚,悲鳴一聲,向遠處直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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