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新版祥林嫂

秋天的午後,陽光暖暖的,照在路邊法桐的黃葉上,更增添許多暖意。

前幾日香玲的廠子倒閉,廠裡一次性補償二十萬元。乍富的香玲燙了頭,化起妝,特地買了一件時下流行的淡黃色風衣,穿上她一直捨不得穿的棕色皮靴,看上去一下子年輕了十來歲。她不再風裡來、雨裡去給人家送牛奶,而是籌劃著開一家服裝連鎖店。這幾日她牽著家裡那條原來髒不拉幾棕白雜毛獅子狗,在路邊閒逛,物色著合適的門頭,高頻的回頭率,又讓她找到了自信,一掃往日鬱悶,獅子狗也精神抖擻,很優雅地架起左後腿,在路旁的法桐樹上撒尿。

西裝革履的富經理從樹下經過,抬手看看錶,不經意地問了香玲一句:“喂,放貸嗎?”

香玲愣愣地看了富經理一眼,因為不認識富經理,她一下子竟沒有反應過來。如今這個小城,貿易諮詢、理財置業、小額信貸等名目繁多的“理財”公司如雨後春筍,一夜之間遍佈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經常聽到某某把十萬元放在理財公司,一月一萬元的利息,坐享提成,美死了;某某當擔保人,3分利息收來,5分利息放出,中間拿提成也比上班賺得多;某理財公司老闆新換了奔馳。一時間理財公司成為小城最盈利的行業,理財成了時尚。有些理財公司掛羊頭賣狗肉,公安機關發現一些問題,及時發佈預警信息,但是利慾薰心的不法分子毫不收斂,他們由公開轉入地下,非法吸儲,高利轉貸,理財市場越發紅火。貪圖蠅頭小利的個別群眾也是置若罔聞,高額的回報,完全矇住了眼睛。香玲當然也不例外,她口上雖然沒有回答,但是心潮澎湃,暗想:“我終於有錢了,被人瞧得起了,要是前幾天,誰會問我放不放貸呀,真是人看衣裳馬看鞍。”她暗自數計,放二十萬,五分利,一個月就是一萬元,一年就是十二萬,兩年就回本,本利一塊放,一個月就就淨賺兩萬多,比開服裝店可划算多了……

富經理見香玲沒有回答,他沒有停留,徑直朝前走去。

香玲回過神來,看著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的富經理,背影是那麼堅定灑脫,她奇怪地自言自語:“這人是幹什麼的呀?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呢?”

旁邊的人告訴香玲,富經理是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的項目部經理,並指著不遠處的二十四層大樓說:“看見了嗎?這就是他蓋的。”

香玲開始問人家:這個人怎麼樣?實誠不?

認識富經理的人就隨口答著:看人家蓋得樓,看人家的穿戴,那叫一個有錢!

過了半個多小時,富經理再走回來的時候,香玲還在這棵法桐樹底下站著,她的小白狗,不耐煩地掙著她手裡的繩鏈。

“喂,你用多少錢?”香玲喊住了富經理。

富經理漫不經心地回答:“三十萬、四十萬都行呀,工程款沒下來,頂多用一個月,跑一個項目。”

香玲動心了:“多少錢的利息?”

“月息三分?”富經理頭一仰,用眼睛的餘光斜睨著香玲。

“那麼少呀,俺在別處放都是五分”香玲一副有錢人的樣子,裝作不屑的討價還價。

富經理又一仰頭:“五分就五分。”

放貸就在這棵法桐樹下完成,小白狗見證了整個過程,富經理給香玲打了一張二十萬元的欠條,還款期限一個月,香玲點給了富經理十九萬元的現金。

一個月後,富經理不見了,他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五千萬元,不見了人影。

香玲先在這家房地產開發公司放聲大哭:我咋就那麼傻呀,這可是我們全家的救命錢呀,是我的救濟金,養老保險啊,這筆錢我老公還不知道呢,聲音嗚嗚然,聽上去讓人真是同情!

後是到公安機關報案,一五一十,訴說的明白:是我貪心不足呀,剛拿到的破產補助,還沒熱乎手呢,二十萬呀,我怎麼這麼傻,本來還盤算著開家服裝店的,幾句話就把我哄得團團轉,把家裡的老底都給了他。

再後來,香玲逢人就說:我真傻,我怎麼就那麼信他呀!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人家都叫香玲—新版祥林嫂。

[短篇小說]春 草

太陽從晦暗的雲層裡鑽出來,漫山遍野的雪,白花花的晃眼。

從雪山深處走來一個女人。

女人揹著一捆柴,艱難地爬過一道坡,緩慢朝前走。那捆柴很溼很重,女人似乎不堪重負,呼呼直喘。一團一團的白霧從她嘴裡噴出,又迅速被幹冷的空氣吸食得一乾二淨。從山上刮來的風,帶著哨音,很冷也很硬,吹散了她滿頭的秀髮。看不清她的眉目,卻能感受得到她逼人的青春氣息。她很年輕,且嬌小。她穿著一身紅衣,在雪地上移動,像一團火。

上坡容易下坡難。女人低著頭,塌著背,一溜磕絆,搖搖晃晃來到坡下一個碎石圍成的院子旁。

一隻松鼠不知從哪裡鑽出來,躍上女人的背,在柴上上躥下跳,嘴裡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響,好像是要對她表達著什麼。

女人笑了,探出一隻手,說一聲:“別鬧。”松鼠便跳到地上,望她一眼,似乎不甘心,又望她一眼,轉身跳幾跳,便沒了影蹤。

女人放下柴,長舒一口氣,用手攏了攏凌亂的頭髮,突然,似看見什麼,整個人都僵住了。

門前石階上蹲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男人聳著肩,怕冷似的把頭縮在大衣裡。他的臉像是凍住了,看見女人時,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你……你是……”女人恍若夢中。

男人站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證件,衝她晃一晃,沒說一句話。

女人的臉就白了,白得有點嚇人。

其實,她是個好看的女人,小巧的鼻子,紅紅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只是,現在她受到了驚嚇,渾身不停地抖。

“我找你半年了。”男人終於開口說話了,“半年來我沒睡一個囫圇覺。”男人說,“我發過誓,一定要找到你,沒想到你躲到了這裡。”

男人有些激動,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女人似乎沒明白男人在說什麼,她只是不停地抖。

男人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女人感到有點古怪。

女人如夢方醒。這句極富人情味的話讓女人覺得男人並不可怕,倒像是家裡來了客人一樣。她不抖了,甚至歉意地朝前走了一步。

“屋裡坐。”女人說,“屋裡暖和。”

男人沒再說什麼,從地上拎起一個鼓囊囊的揹包。包很舊,黑乎乎地沾滿泥土和油漬,似是很長時間沒洗了。

於是,女人打開門鎖,兩人懷著各自的心思走進了院子。

這是一處略顯破舊浮動著陳腐氣息的低矮院落,青石灰瓦,掩映在群山與松竹之間,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像極了一枚遺落的黑白相間的棋子,突兀但溫暖。

院裡的雪是清掃過的,堆在牆的一角,他們走過石板鋪成的小路,來到一扇虛掩的門前。門是單扇,已經很破舊,卻貼著一張鮮豔的年畫,徒添了一絲生機。

“這是一位護林老人的家,他叫木達,去打獵了。”女人說,帶著一種無比的留戀,“我想等他回來跟他告個別。”

女人推開門。男人示意女人先進,才跟著走進去。

“我不會跑。”女人看男人一眼,“這些天我想通了,事情總該有個了斷。”

男人似聽非聽,眼睛朝四下看著。這是兩間普通的民房,斑駁的牆體上掛滿獐、狼、兔等動物的皮毛,它們均面目猙獰,顯得十分恐怖,隱隱地還能聞見它們身上散發出的臊味。男人皺了皺眉。

女人看出了男人的不適應,伸手拉過來了一條長凳說:“這是木達大叔以前打的。現在政府不讓打了,他只打野兔。”

屋裡生著爐火,上面坐著一隻灰色的陶壺,突突的發著水響。

男人在長凳上坐了下來,順手把包放在腳邊。他看著女人鑽進一個幔帳裡,出來拿出一隻巧克力盒。他不知女人想幹什麼,但一看那幔帳,他的臉莫名熱了一下,心也跟著咚咚跳起來。

女人從巧克力盒裡舀出幾勺紅糖,放進碗裡,然後提壺衝進開水,窄窄的房間立即飄蕩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男人看著女人沏茶。女人的手微微在顫,開水從陶壺裡噴泉一樣衝出來,但並不順暢,有幾次跑到了碗外,這些自然沒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女人把碗遞過來。

男人接過碗,呷了一口,想說什麼,卻又隨茶水嚥了下去。

屋裡很靜,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只有那爐上的陶壺發出噝噝地聲響。女人重新朝陶壺裡兌了涼水,然後雙手抱膝在爐邊的木凳上坐下,安靜地像只貓。男人很快把碗裡的茶水喝光了,他似乎很渴了。

女人把碗接過去,問:“還要嗎?”

男人搖了搖頭,說:“謝謝你。”

女人又不說話了。她望了男人一眼,又到爐邊把自己蜷縮起來。

或許是茶水的滋潤,男人的氣色好多了。他說:“我生病的時候,我媽也給我化糖水喝。”男人嘆口氣,又說:“好久沒吃我媽做的飯了。”

女人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男人。自從見到男人,她沒敢正視過他的臉。其實男人很年輕,也很英俊。

“你真追了我半年了?”女人說。

“嗯。”男人點點頭。

“你想家了。”女人說,“其實我也想家,想……我的父母。”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男人說。

“我也不想那樣,我是被逼的。”女人淚眼朦朧,嘴唇顫抖。

“這不是你殺人的理由。”男人說。

“我不殺他,他會殺了我。”淚水從女人的眼眶裡衝出來。“他不是人,是……畜生。”

男人摸索著從衣兜裡掏出幾張面紙遞給女人,說:“我知道。”

“你知道?”女人沒接那紙,快速的用褂袖抹了幾下臉。

“我們調查過。”男人說,“但無論怎樣你不該動刀子。”

“我當時氣瘋了。沒想到他那麼不經扎,只一下就……就……”女人泣不成聲。

“他沒死。”男人說。

“你說啥?”女人陡然停止了抽泣,愕然地抓住男人的手。

男人迎著女人的目光,說:“他被搶救過來了。”頓一下,男人又說:“但這不能說明你沒犯罪。”

女人猛地把臉伏在男人腿上哭開了,男人有點猝不及防,想把腿和手移開,但他沒動。他看著女人抖動的肩膀,把目光轉向了房頂。

很久,女人抬起頭,臉上沒了淚水:“謝謝你,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一切。”

“你不該逃。”男人說,“你逃了會罪加一等。”

“我當時以為他死了。”女人鬆開了男人的手。臉上沒有了原先的悲傷,甚至有幾分竊喜,“我還不到二十歲,我不想被槍斃。”女人站起來。

女人沒在意男人的臉。男人的臉已經很紅了,為女人剛才的舉動和那隻抓他的手。女人處在憧憬和幻想中,她不停地走動,不停地搓手。

不知啥時,屋外的雪化了,晶瑩的水珠從房上滴下來,打在地上啪啪響。

遠處,傳來一陣狗吠。

女人突然止住步,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

“求你一件事。”女人說。

“講。”男人早恢復了常態,望著屋簷下的滴水。

“我沒跟木達大叔講實情,我說我是跟男友吵架跑出來的。”女人說。

男人把頭轉向女人。

“臨走了,我不想給他留下一個壞印象。”女人不敢看男人,眼睛盯著腳尖,“我想請你扮一下我的男友。”

男人沒說話,盯著女人,很久,終於重重點頭。

女人長舒口氣,朝男人深鞠一躬:“謝謝您。”臉紅紅的去幔帳裡收拾東西。

木達大叔是個面目黝黑滿腮鬍鬚的高大漢子。他在院裡出現的時候,女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是一個小包,紅色的。女人說她的東西不多。

木達大叔肩上扛著一杆獵槍,上面挑著兩隻野兔。看見男人就是一愣,跟在他身後的獵犬也汪汪狂叫起來。

“這是我男友。”女人向木達大叔介紹說,“他來找我。”

木達大叔喝住了狂叫的獵犬,一臉驚喜:“你們和好了?”

“和好了。”女人說。然後用手捅捅愣在一旁的男人。

男人似乎還沒進入角色,彆彆扭扭地說:“謝謝您,大叔。”

“謝我啥呢?”木達大叔笑著說。

男人反映很快,說:“謝謝您對我女朋友的照顧。”男人說著,目光瞟向女人。

女人不看他,親熱地把木達大叔攙進屋,摘下野兔放在桌上,把獵槍掛在牆上,扶木達大叔坐下。木達大叔看到了女人收拾的紅包,說:“這就走了?”

女人沒吱聲,抬臉看男人。

男人急忙說:“這就走,晚了就趕不上車了。”

木達大叔滿臉不捨,說:“吃了飯走吧,咱們燉野兔。”

男人說:“不了,還是早走的好。”木達大叔的臉就沉了下來。片刻,又笑著拉過女人的手說:“你這個男友脾氣挺犟的,怪不得惹你生氣。”

女人飛快地瞄男人一眼,撒嬌似的朝木達大叔身旁靠了靠,說:“就是。”

男人皺了皺眉。

木達大叔衝男人說:“要走可以,不過你得向我保證以後不準欺負她。”

男人心裡似乎憋著氣,喉結大幅度地上下滾動。他忽然發現女人的眼睛正緊緊地看著自己,兩束目光在空中交接,他忽然氣餒了,聲音低低地說:“我保證。”像是他真做錯了什麼。

兩人拎著包告別了木達大叔,來到了空曠的野地。陽光照在雪上,白花花地遍地閃爍。有碧綠的嫩草從融化的雪中鑽出來,給人一種清新的氣息。

“春天來了。”女人和男人並肩走著,突然感慨說。

“是啊,春天來了。”男人同樣感慨著。他向外跨一步,從腰上掏出一副閃亮的手銬,拷上女人一隻手,另一隻拷在自己手腕上。

他們並肩走著,像一對親暱的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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