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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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血脈

短篇小說:血脈

母親說,她要給寒秋的外公寫信。

在母親久已混沌的意識裡,外公還活著,他還是那個腰裡扎著一雙草鞋的來無影去無蹤的地下交通員。那時候,外公經常一夜間就穿爛了一雙草鞋。

母親記不起,或者是早已經糊塗了,她的父親——那時候還不是寒秋的外公——已經被土匪割去了頭顱,扔在了荒山野嶺裡。

從寒秋記事的時候起,母親就經常在半夜裡嚷嚷著要去尋找外公,任何人都勸不住。父親就把她鎖進房裡,她就在房裡叫:你們放我出去,你們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外公!父親沒辦法,就提出一盞馬燈對寒秋說,秋,隨爸一起陪你娘去找外公吧。

任憑母親一聲聲地呼喚,外公也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了。後來,縣裡給外公修了一座烈士墓,就在外公家的後背山上。寒秋唯一的舅父,作為烈士的後代,進了縣公安局,後來當到了公安局長,光榮退休。

母親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意識混沌的。那時候,寒秋的哥早春要去當兵,母親不同意,怕他去了就回不了了。但後來,她還是同意了,她拗不過兒子。

早春當了十年兵,母親年年給他寫信,讓他復員回來。母親上過幾年私塾,認得一些字,也算大家閨秀。可早春年年說部隊忙,回不來。再後來,中越邊境起了戰事,早春所在的部隊要奔赴前線,音訊就斷了。

再後來,他們家就收到了一個黑沉沉的方匣子。就是從那時候起,母親就常常半夜出門喊魂,喚一聲外公的名字,再換一聲早春的名字。寒秋和父親就跟在後面應:回來了,回來了。

早春沒有結婚。早春相過一個對象,要是沒有南方的那場戰事,他們也許走到一起了。寒秋叫她姐,她後來嫁人了,還經常來看寒秋的父母。

父親經常給寒秋講外公的故事。父親不善言辭,總是把那些曲折驚險的情節講得寡淡無味,平淡無奇。她不怪父親,父親小時候家裡窮,讀不起書,要不是鬧土改當上了貧協主席,母親根本看不上他。

寒秋就坐在書房裡替母親寫信。父親走了,母親被接到城裡,跟他們一起住。父親當了一輩子農村幹部,直到當不動了,才退下來。但父親始終不肯跟他們一起住進城裡。

這些年,母親一直是壓抑的,混沌的。她先後失去了四位至親的人:先是她的父親,寒秋的外公;再是寒秋的哥;然後是她的母親,寒秋的外婆;然後又是丈夫。失去四位親人後,她忽然像對世事洞明瞭,意識又好像恢復了。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母親的眼花了,手也抖了,只能讓寒秋代筆。寒秋的丈夫老鮑說,你真要寫啊?

寒秋說,不寫還能咋的?母親那麼固執。

老鮑說,你寫,你寫,我倒想看看你寫的外公的故事。

母親端來一杯茶,放在寒秋的書桌上,然後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看寒秋寫字。

寒秋知道,母親不是要給外公寫信,而是要給外公寫傳,寫外公一生的傳奇。

母親說,外公是遭人暗算的。外公的母親被土匪綁架了,他們託一個山貨販子傳下口信,要某夜某個時辰,外公單身一人去某個指定的地點換人質,不然就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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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長江以北已經解放了,百萬大軍跨過了長江,外公的身份已經半公開了。

外公得到消息從幾十裡外趕了回來。全家人都勸外公不要孤身前往,凶多吉少,趕快通知自己的部隊在土匪指定的地點做好埋伏,別上土匪的當。但外公斷然拒絕了。一方面,外公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欠母親的,是他讓母親優渥的生活過早地終結了,他要用母親給他的生命報答母親。另一方面,這裡的殘餘土匪還很多,他們還不能掌握土匪遊移不定的潛伏地點和行動方向。他不想把其他人的生命也搭進去。

外公說,我一個人去,你們不要派人跟著!外公說這話的時候臉色鐵青,不容置疑。

他穿一身黑衣,幾乎是眨眼間,就在夜色裡不見了。

後來,外公的母親回來了,外公卻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你的外公,他已經身首異處……

母親的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娘,別哭……寒秋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她把紙巾遞到母親手裡說,不早了,你睡去吧,你說的我都記下了。

母親出了書房,回了自己的臥室。老鮑說,你娘怎麼越活越清醒了?寒秋說,什麼你娘我娘?我娘不是你娘啊!老鮑忙說,對不起,我說錯了。娘以前糊塗,現在倒是對過去的事記得那麼清楚。寒秋說,睡去吧,明天我想請個假,帶母親回老家去走走,幫她找回一些記憶。

寒秋在黨史辦工作,很清閒,有時清閒得讓人無所適從。老鮑是大學副教授,幾乎不帶課,工資卻近乎是她的兩倍。

她跟領導請假,領導很爽快就批了。領導說,你回老家去了解你外公的革命歷史,這也是我們黨史辦的工作嘛。給你一週時間,算出差。

老鮑要跟她一起回去,被她謝絕了。她說,你在家老實做你的學問吧。老鮑總是對她不放心,老是膩著她。他只比她大兩歲,看上去卻要比她老十歲。她太顯年輕了,四十多的年紀,怎麼看都像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她和去年參軍的兒子站在一起照相,攝影師都誤以為他們是倆姐弟。這一點真要感謝她的母親,她像她的母親一樣天生麗質。

她開的是私家車奇瑞瑞虎。當初老鮑要買美國車,說美國車穩重,霸氣,不容易壞。但寒秋不同意,寒秋堅決要買國產車,奇瑞、比亞迪、吉利都行。老鮑認為只要是美國產的,質量都好,但最後還是尊依了她。

車上放了草紙香燭。她把母親扶到副駕駛的位子上,親自給母親當司機。母親說,怎麼不把鮑子帶上?他不是也想去嗎?寒秋說,他跟去了,煩人!

一路是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母親很興奮,不停地東張西望。她似乎在搜尋什麼,又像是在努力地回憶什麼。

找不到了,很多都找不到了。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寒秋關了空調,按下了車窗玻璃。初夏的風裹著田野上新鮮的氣息,吹拂著母親花白的頭髮。母親的嘴唇在微微顫動。

停一停,停一停。母親向寒秋揮著手說。

前面是白雲寺,有一個牌子立在路邊。寒秋把車停住了。

娘,你要幹嘛?

我想下去看看,你幫我開一下車門。

寒秋扶著母親下了車。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山路,來到一片廢墟前。廢墟上雜亂無章地長滿了灌木和雜草。母親彷彿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嘴唇不停地翕動著。

日本人連寺廟也不放過,把藏在那裡的十幾口人都殺了,放了一把火,把寺廟燒成了一堆瓦礫。你外公把你的太外婆、外婆、我和你的舅父藏在園子裡的酒窖裡,躲過了一劫。那時候,你的太外公已經不在了。你外公操起一杆火銃就走了,走的時候腰上就別了一雙太外婆給她納的布鞋。這是後來聽村裡的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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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去革命了?

沒有。他去投靠了城裡的護民團。他留了一個心眼,沒有報真名實姓,只說自己是四處流浪的孤兒。那時候有很多打著救國護民招牌的隊伍,魚龍混雜。他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支漢奸隊伍。他半夜裡逃脫了,殺了一個站崗的。日本人和護民團到處貼告示追捕他。他一路往西面的大山裡跑。他的腿部中了流彈,還好沒有傷及骨頭。他在大山裡遇到一個採藥的,收留了他,幫他醫好了槍傷。再後來……

母親頓了一頓,重複著說,再後來......秋兒,我的頭有些暈,你扶我回車上休息。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含糊不清,彷彿喉嚨裡被什麼東西堵著。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開了近兩個小時,加上出門較晚,眼看日近中午了。寒秋說,我們在路邊找個餐館吃飯吧?母親說,我不吃,沒胃口,我帶了餅乾。你下去吃吧。寒秋疑惑地說,娘,你沒有不舒服吧?母親說,沒,沒事。 她們就在車裡隨便吃了一點乾糧。

車開到村頭了。村子叫寺下程,是母親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母親說,不進村,上後背山。

後背山上有一個墓園,是外公的,墓園裡立了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上刻:革命烈士程忠誠之墓。墓的一側是外婆的墳冢。

母親匍匐在地上,用乾枯的手撫摸著上面的那些字,那些字鮮紅,耀目,剛勁有力,顯然不久前被人用油漆描畫過。

外公的墓的前面不遠的地方是太外公和太外婆的墓。他們合葬在一起,墓碑有一截已經陷進泥土裡去了。

寒秋把母親攙扶起來。母親說,你外公很疼我。他常對我說,我要是男伢就好了,他就帶我去鑽山林,打兔子。聽你太外婆說,你外公年輕的時候很野,為人耿直,愛打抱不平。他最喜歡聽太外公講水泊梁山的故事。你外公,犧牲的時候不到四十歲,他是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

寒秋的手機唱起歌來。寒秋設置的手機鈴聲是一首紅歌《十送紅軍》,以前她的手機不是這個鈴聲,是《江南桂花香》。是母親忽然想起要給外公寫信的時候她改過來的。她也常常在人生迷茫失落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外公。

電話是老鮑打來的,他說他把鑰匙忘在家裡,進不了門了。他說話的聲音有些曖昧。寒秋不喜歡他纏綿和膩歪的樣子。一個大男人,怎麼這樣?她說,進不了門,就睡大街去!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寒秋和母親一起點燃了草紙香燭。

母親說,秋兒,你不應該對鮑子這樣,他是個知冷知熱的顧家的男人。

我就是煩。你說,他書讀得多麼多,怎麼反而活得越來越頹廢,越來越沒勁了呢?他的精神氣到哪裡去了?

不說他了。你們兩個和睦就好。母親直起腰說,走,扶我,開車回老家,去看你爸和你哥。

天色已經向晚了,紅色的暮雲鋪滿了西面的天空。

下了國道,前面就是林溪鎮了。

寒秋是在林溪鎮讀的中學,那時候,她哥早春已經去當兵了。她也想去當兵,父親同意了,但母親不同意,母親要她上大學。母親有時明白有時糊塗,但在她上大學的事情上表現得異常清醒和固執。

寒秋在鎮上停了車,對母親說,我們去叔父家吧?不遠了。母親說,算了,不去了。去了又要攪擾他們,又是大魚大肉的招待,他們做小生意掙點錢不容易啊。就在鎮上吃晚飯,然後找個旅店歇一宿。母親說話的時候顯得很清醒,並且很有主見。

一夜沒有電話。老鮑進不了門,肯定上狐朋狗友家打麻將去了。自從混上了副教授以後,他就越來越沒有進取心了,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搓麻。寒秋知道他的博士學位和副教授是怎麼混來的,他的英語連四級都沒有過,是找人代考的;論文更是東拼西湊,實在沒辦法就請槍手。她很有些瞧不起他。做人可以沒有那些漂亮的光環,但一定要坦坦蕩蕩,堂堂正正。

老鮑對周圍的人和事越來越看不慣了,總是怪腔怪調。他說,中國人的素質太低了,他將來一定要移民去美國。寒秋反詰道,你不是中國人啊?你要是移民去美國,我就跟你離婚!老鮑就不作聲了。

老鮑還是賊心不死。他暗暗地籌劃著,尋找著去大洋彼岸的自由世界的各種途徑。他甚至悄悄地攢起了私房錢。

最近老鮑的應酬忽然多了起來,不是這個座談會就是那個研討會,或者是各種名目的酒局和餐會。寒秋基本不管他,只要他每月將工資交給她就行。她覺得夫妻之間既要互相尊重,又要保持適當的距離,這樣的家庭氛圍才會寬鬆與和諧。

老鮑有很強的社交能力,他總有各種辦法弄到數量不菲的外快,然後不失時機地向她獻一下小殷勤。

寒秋不喜歡他獻小殷勤,尤其不喜歡他涎著臉的甜言蜜語的樣子。她希望他表現得更像一個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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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與母親睡一個房間。母親睡眠少,一早就醒了。寒秋也不好賴床,就照護母親吃過早餐,然後就出發了。

進村的路是一條狹窄的水泥路,剛夠一輛農用車通行。寒秋想,村裡的人怎麼不把路兩旁用土填寬一點?假如兩輛車會車,根本沒法通過。

父親沒有墓地,安葬他骨灰的地方只有一棵柏樹,現在有一人多高了。父親生前交代,身後事一切從簡,不搞喪葬儀式,不立碑,在他的骨灰上栽一顆柏樹就行了。

母親蹲下身,點燃了一炷香,母親拿火機的手有些抖。寒秋要幫她把香插到地上,被她推開了。

一縷青煙升起,母親喃喃地說,你爸他,到天堂去了......他一生吃苦,節儉,一件衣服穿十幾年,補了又補;一把牙刷,毛都差不多磨禿了,還在用......那山上的桔園,還有山茶園,都是他從支書的位子上退下來後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現在已經開始收益了,他走前都交給了村裡......家裡的錢物都是他管,你知道,娘是大戶人家過來的,受不了他那個夾雜,娘以前的糊塗病就是你爸給氣出來的......

寒秋說,娘,你還說那些幹什麼?你都念叨一百遍了!

母親說,算了,不說了。我就是這心裡,有些難受.......我到現在,才懂了你爸。他這一生,真是不容易啊......

香燭都燃盡了,母親才站起身,寒秋攙住了她的胳膊。寒秋感到母親的身體一直在往下墜。

母親坐到了地上,喉嚨裡呼哧呼哧地響,像是哮喘病發作了。寒秋說,娘,你怎麼啦?你沒事吧?

母親說,沒事。你把包遞過來,裡面有杯,你讓我喝口水。

寒秋服伺母親喝了水,給她捋著胸口。母親慢慢地緩過氣來。

秋兒,你爸有一個秘密,保守了一輩子,不准我對任何人說,包括你哥和你。我已經古稀之年了,再不說,就要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去了。這個秘密只有你外公和我知道。

什麼秘密?娘快說。

你爸,其實解放前就參加組織了,並且是你外公的下線。這根線到你爸這裡就終止了。你知道,那時候的地下工作都是單線聯繫,你外公犧牲了,這條線就斷了。為了開展工作方便,你外公的身份那時候已經是半公開了,但你爸的身份還是隱蔽的,那是你外公為了保護你爸,畢竟長江以南還沒有解放。

你外公,他沒有看到黎明的曙光,就被殘忍地殺害了。你爸覺得自己沒有能夠救回外公,一直心存愧疚。後來,解放了,你爸可以享受政府的安置政策,甚至可以安排到政府部門工作,他都放棄了。他從來不說,不找人,也不填表。他那個貧協主席,還是群眾選出來的。我不知道為這個跟你爸生了多少氣。你爸一輩子,就是這麼傻啊……

母親這一說,寒秋果然驚到了。父親解放前就參加了組織,那應該算是老革命了,如果他不放棄,也許像她舅父一樣,早就是國家幹部了,十多年前就享受離休待遇了。父親這一生,沒有給兒女帶來任何榮耀,老了還要自己掏錢看病,比起舅父來,父親真是虧得慌啊……

現在像你爸這樣傻的人,已經很難找到了。母親緩緩地喝了口水,她的喉嚨裡又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你爸臨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他要去見外公了,他這輩子,沒有給外公丟臉。你爸說完這話,眼睛就安詳地閉上了。我當時就嚎啕大哭起來:你這個沒良心的!我跟你吃了一輩子苦,你就這樣撒手不管了……就是從那天起,我又活明白過來了,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過,我趴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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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第一次聽母親說這麼多。真應該帶兒子來的,讓他也受受教育。兒子特別倔,不愛讀書,就想當兵,像她哥早春一樣。她和老鮑都對他沒有辦法,最後只好隨了他。從外公起,到她的父親,再到他們這一輩,都繼承了這一倔強的血脈。

只有老鮑是反的。他功利,講究享樂,不肯為不相關的人作哪怕是一分錢的奉獻。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人是自私的,這是人的本性,大公無私是虛妄的,也是反人性的。每當他說這話的時候,寒秋就有些悲哀,人什麼時候蛻變得跟動物一樣了呢?

在給早春燃香的時候,寒秋的手機響了。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接電話,看也沒看就摁了掛機鍵。

電話執著地又一次響了起來。寒秋掏出來一看,是老鮑的。

她接了,說,想起來打電話了?

老鮑說,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先猜猜。

煩人,有屁快放!

老鮑熱臉貼上了冷屁股,覺得索然無味,說,算了,不說了,回來再告訴你。

愛說不說,德性!她把電話掛了,往地上呸了一口痰。

離開早春的墓地,寒秋看時間還早,就想去看看小學和中學的老師,和昔日的同學。跟母親說,母親同意了。反正出來就是隨女兒一起轉的,也算散散心。

五天很快就過去了。老鮑再沒有打來電話,連信息也沒有發一個。寒秋就有些疑惑,他這是怎麼了?這不像是他一貫的作風啊?

回到家,老鮑沒有出來迎接,也沒有為她們開門。要是以往,他早就候在小區的樓下,為她們打開車門,接拿東西,還要攙扶母親一把。他這是怎麼啦?難道是我的話嗆著他,讓他不舒服,產生逆反了?

寒秋把母親攙扶進屋,換了鞋,母親顯出很疲憊的樣子。老鮑坐在沙發上嗑瓜子,二郎腿翹得老高。他不起身,只淡淡地說了句:回了?

寒秋也懶得應,把母親扶到沙發上坐下,然後遞給她一杯茶。

屋裡有些凌亂,空氣中還殘餘著香菸和啤酒混合的氣息。寒秋想發作,又忍住了。老鮑在家裡是甩手掌櫃,什麼事都不幹,回到家就看電視足球,或者扯起一張報紙或雜誌混亂地翻看,要不就踅進書房裡不出來。

他似乎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假意蹲到母親面前,幫她捏起腿來。

呃——,老鮑說。他的語氣裡有些討好。

寒秋不應,只是手腳不停地收拾房間。她瞭解他,他是一個淺薄的人,即使混上了博士和副教授的閃光的頭銜,他還是一個淺薄的人。

秋,你歇歇,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愛說不說!

你知道我這幾天在幹什麼嗎?學院裡有一個名額,去美國密歇根大學做訪問學者,你猜派誰去?

你不就是想說,院裡選派了你嘛?這幾天,你沒少去活動吧?又去給別人燒香拜佛了?

你總是看不起我,我當上了副教授你看不起我,我要去美國當訪問學者了,你還是看不起我,你要我怎樣才能正眼瞧我?

寒秋在拖地,她停住了手裡的拖把,說,我希望你活得堂堂正正!

我哪一點不堂堂正正了?你說。

你自己心裡知道。寒秋切了一聲說。

算了,別爭了。母親說,你們總是這樣爭來爭去的,煩不煩?再爭,我就回老家了。

去多久?寒秋問。她不看老鮑。

三月。他懶洋洋地答。

接下來,老鮑就忙乎著辦簽證。簽證還算比較順利,對方有邀請函,他拿著邀請函去對方的領事館接受問詢,然後辦一系列繁瑣冗長的手續。領事館裡辦簽證的人真多,排著曲裡拐彎的長長的隊伍。

簽證終於通過了,老鮑有些喜形於色。不斷地有賀喜的和請吃飯的人,一個酒局接著一個酒局。

首都國際機場,據說是世界上最大的空中交通樞紐。寒秋把他送上檢票口。他不讓母親來送,有寒秋來送就行了,畢竟母親的腿腳不大方便。

老鮑說,擁抱一下吧。

寒秋就把他輕輕地抱了抱,說,你終於圓了夢了。她的嘴唇翹了翹。

老鮑說,你又在嘲諷我。

他想吻她,她別過了臉。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個花花綠綠的自由世界嗎?

看你,都快分別了,還說這種酸溜溜的話。去了那邊,我會想你的。

去,誰稀罕!她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候機的人群。

檢完票,老鮑進了候機廳。他回頭向她揮了揮手,做了一個飛吻的手勢。她也回他一個飛吻的手勢。

她心裡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失落的感覺,沉沉地墜著。他真的會想我嗎?他的臉上怎麼沒有哪怕是一點點分別的憂傷?她也想表現出一點溫存,可為什麼就是做不到呢?總的來說,他應該算是個好男人,體貼,顧家,待人隨和,可就是太功利。她不喜歡功利心太強的人。剛才是不是對他太冷淡了?他畢竟孤身一人去了異國他鄉。她感到有些懊悔。

入夏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起來。母親卻不肯開空調,電扇也不開,還把衣服捂得嚴嚴的。母親的臉色也不大好。

娘,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看看醫生?寒秋關切地對母親說。她用手探了探母親的額頭,不燙。

我想去看看外孫。母親答非所問。他有一年多沒有回了吧?也不給姥姥寫封信,姥姥想他了。

現在都不興寫信了,都用微信。要不,我讓他請個探親假,回來看你。

算了,他在部隊,乾的是保家衛國的大事,不能耽誤他。你讓他寄張照片回來看看。

我這裡有。寒秋打開手機上的圖庫,劃拉了一陣,然後遞到母親面前。照片上是兒子揹著槍站在中國南海的海島上,手握望遠鏡,風吹動他的衣角,英姿颯爽的樣子。

母親把手機一會放到眼前,一會又拉遠,看了又看。寒秋給母親配了老花鏡,她總是不用,定要自己用眼睛看。

秋兒,我想去看看他,看看我的外孫……母親喃喃地說,昨夜,我夢見你外公了,還有你爸、你哥,他們喊我去看……看天上的花園……

寒秋發現母親拿手機的手在抖,臉色忽然變得異常蒼白,嘴唇翕動著,她喊道:娘,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她趕忙給母親倒水,遞藥,揉胸口。

不用了……母親氣息微弱地說,我要走了……在我要你給外公寫信的時候,我就有了預感……秋,我兒,你不要難過,讓娘安靜地去吧……

母親走得急,也走得安詳。寒秋給老鮑發了一條信息:母親走了。他五分鐘後回了一條:我立馬趕回。半下午,老鮑又回了一條:訂不到機票。寒秋回覆:你自己看著辦。

兒子趕回來的時候是在三天後的傍晚,母親已經下葬了。他的軍裝都沒有脫,渾身上下被汗水浸透了。

寒秋帶兒子來到母親的墳前,說,你怎麼才回?她恨恨地瞪了兒子一眼。

姥姥!兒子撲通一聲跪到墳前,嗵嗵嗵地磕了幾個頭。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寒秋看見他沾著泥土的額頭上凸起了一片青紫。母親的墳前埋了幾塊青磚,這個沿用的古俗的意思是到天堂的路都是通衢大道。

回到村裡的老屋,寒秋把一杯茶遞到他手裡,說,先喝口水,然後洗個澡,把衣服換了。

兒子咕咕咕地喝了幾口水後說,海島上沒有手機信號,我收到你的信息已經是第二天換班的時候了。我趕忙請了假,領導派車把我送到高鐵站,我坐火車,換班車,下了班車一路打的。的士只肯到鎮上,村路窄,的士不肯去,我又坐摩的。摩的半路車胎爆了,我給了他十塊錢,就自己一路小跑回來了。媽,外婆快不行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外婆走得很突然,完全沒有預料到,就走了。你知道嗎?你外婆突然要給你太外公寫信。你太外公都去世那麼多年了。我就答應幫你外婆寫。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外婆要給你太外公寫信,是想把你太外公的血脈和他的精神,延續下去……

寒秋找了一身衣服,是父親生前穿過的,被母親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油漆剝落的舊衣櫃裡。她把衣服遞給兒子,讓他洗完澡後換。她把兒子換下來的軍裝拿到池塘邊去洗。

多久沒有在老家的池塘邊洗衣服了?記得還是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清理父親的遺物,寒秋要把父親留下來的衣服都燒了,讓父親乾乾淨淨地無牽無掛地去。母親把她攔住了。母親默默地收拾起父親留下來的看不清原來的顏色和質地的衣服。父親一生只穿過兩套新衣,一套是去上面開會或作客和過年的時候才穿的中山裝,一套是他離開人世的時候母親親手為他裁剪的唐裝。母親親手裁剪的唐裝十分燙貼地穿在父親乾瘦的身體上。

母親把那些衣服盛在籃子裡,向村口的池塘走去。寒秋跟在母親身後,手裡端著一個木盆。

那天的晚霞也像今天一樣紅,紅透了半邊天,把寒秋的有些蒼白的臉也映紅了。

電話響了,是老鮑打來的,她不想接。她對老鮑所在的那個被他描述成天堂的世界一點都提不起興趣。

她呆呆地坐在池塘邊,忘記了手邊要洗的兒子的軍裝,忽然想起外公、父親和早逝的兄弟,鼻子猛地一酸……

短篇小說:血脈

作者近照

李犁,本名李衛國,屬馬,湖北咸寧人。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於全國80餘家報刊,入選10餘種選本,迄今發表作品累計200餘萬字,出版《李犁自選集》4卷。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咸寧市小說學會會長,《小說視界》雜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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