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麗江:漫談失意文人、儒商與晚明出版業

林麗江:漫談失意文人、儒商與晚明出版業

晚明時期,許許多多的讀書人都希望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所謂的“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可是就連像是文徵明(1470-1559)這樣的有名文人,也考了數十年,失敗了11次,還是沒有辦法成功。

雖然後來他在嘉靖初年被薦舉進了翰林院,可是因為不是科舉入仕,很被一些人瞧不起,在北京的花費又高,待了三年,最後還是默默回家,退隱於蘇州。在家鄉優遊自在的文徵明,雖然心中還有遺憾,但是藉著從事各種藝文活動,倒也活出一種令人稱羨的生活形態。而且因為書畫出色,人望高,活得又久,最後成了蘇州甚至江南地區的藝文界領袖。

林丽江:漫谈失意文人、儒商与晚明出版业

文徵明

整個江南地區充斥著這些科舉不第的文人,又手無縛雞之力,只能在有錢人家幫襯,或是穿梭於富豪之家聯絡書畫古董等相關買賣,當個中介者。若是能從事書畫創作倒是個選擇,像是早先因為科舉作弊案受牽連的唐寅(字伯虎,1470-1524),或是後來的文徵明,也都靠著書畫創作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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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王蜀宮妓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其他地區較為無名的文人,同樣面臨著科舉不成,如何維生的難題。以浙江杭州地區的平民楊爾曾(活躍於16世紀末到17世紀上半)為例,在科舉無望之後,他被當地的有錢人說服,被僱用來從事文字編輯工作。

楊爾曾後來也開始把出版當作一種志業,編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書籍,像是編輯了《東西晉演義》的歷史小說、《韓湘子全傳》、《仙媛紀事》的神怪小說,同時他還刊有《海內奇觀》一類的觀光導覽手冊、《圖繪宗彝》的圖畫教學書籍,都相當受到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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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媛紀事》

《海內奇觀》甚至後來還出現翻刻本,《圖繪宗彝》傳到日本也出現了日本的翻刻版,就是所謂的和刻本。對於失意的文人來說,如果無法創作書畫作品,出版業是他們較能掌握的行當,既能用來營生又能博取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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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內奇觀》

另有一位來自徽州地區的汪廷訥(約1550-1625之後),也是科舉不第,當時差不多是16世紀末左右。他似乎擁有較豐厚的家產,放棄科舉之後曾捐錢買了些官職來做做,但他還是無法滿意這樣生活。

因為家產充裕,營生不是最大的考量,如何成名可能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但是,有什麼樣的事業可以讓他成名呢?他注意到出版業的可能性,17世紀的中國江南,藝文活動非常的興盛,出版業發達,商業書坊出版了許多童蒙用書、戲曲、小說、科舉用書與日用類書等。為了能吸引買者,精美的插圖往往是很大的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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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全相西廂記》

涉足這些文化事業的人有各式各樣的理由,但是失意的文人和挾帶著大量資金的商人,特別是受過教育的儒商,是相當重要的推手,他們聯手推動了晚明印刷出版業的興盛發展。汪廷訥既是落第文士又是有錢商人,充分知道經營出版業的潛力:如果經營得當,既可賺錢,也能博取聲名,有了聲名還能賺更多的錢。

他的同鄉好友方於魯(1541-1608)就是這麼操作著,這個徽州制墨商人,在1588年左右出版了《方氏墨譜》,而且在徽州著名文人汪道昆(1525-1593 )、汪道貫(生卒年不詳)兩兄弟的加持之下,把自己所制墨的墨樣集合成譜,加上精美的墨錠到處送人,墨譜裡雕印精細的版畫,引起了相當大的迴響。方於魯也就逐漸跨出徽州地界,成了江南地區有名的制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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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秀賴命人重新以活字排版出版的《帝鑑圖說》

然而,這種在萬曆年間利用出版來博取聲名,甚至藉以明志的做法,或許是從宮廷就開始蔓延開來的風潮。在萬曆初年剛剛掌權的張居正(1525-1582)知道,改革的路上充滿障礙,於是利用“出版”這項利器來為自己的政治改革鋪路。

《帝鑑圖說》是他為當時只有十歲的萬曆小皇帝(1573-1620在位)所編的書籍,一本帶圖的皇家教科書。在1572年底小皇帝登基前,他率領了幾位大臣共同編成了這本書。如果只是單純作為皇帝的教科書,只要維持原來手繪手抄的書本形式就好,但是張居正後來卻把這本教材出版成書,顯然是希望能夠廣為周知,甚至許多為了討好張居正的地方官員還幫忙重新印製,更加強了這本書的流傳。

這種作法也被另外一位大臣所仿效,焦竑(1540-1620)編有《養正圖解》,原來是要給萬曆的皇長子當作教科書的文本。但是因為他獨自將書獻上,沒有知會當時也擔任講官的其他官員,反倒被同僚所排擠,最後使得這本書無法順利成為皇子的教科書。受到這挫折後的焦竑,把他所寫的書帶到南京,找了當時著名的畫家丁雲鵬(1547-1628)幫忙繪製了插圖之後出版。精美的插圖,加上淺顯易懂的文本,以及原來是要作為皇子教科書的用途,顯然吸引了眾人的注意,馬上成為暢銷書。而焦竑在書中自我彰顯的部分,也隨著書籍的流通,而廣為人知。

徽州地區,不只是上面所提過的方於魯,另外還有制墨商人程君房(1541-1610之後),他刊印了《程氏墨苑》,把墨上裝飾紋樣的稿本,收集起來印製成書。這本《程氏墨苑》有五百多種紋樣,當中甚至收有來自日本和西方的銅版畫。程君房和方於魯有著很複雜的恩怨情仇,為了要勝過出書在前的方於魯,程君房兼容幷蓄地收錄眾多的紋樣,早年的版本還有一版多色的印刷,印刷的紋樣也相當的精美細緻。雖然是以仇恨出發,卻開出了美麗的果實。

總之,晚明時期的版畫發展到了一個高峰,當中還混有不少的外來文化。而且,書籍上的插畫,比起傳統的繪畫,更能接受外來的新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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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廷訥所編的《坐隱先生定譜全集》中的《坐隱先生奕譜圖》,石頭的部分黑白對比強烈,表現出不同於中國版畫或是繪畫的量感。

前面提到的汪廷訥,他也出版了許多的書。汪廷訥的出版事業十分多樣,除了園林版畫《環翠堂園景圖》之外,尚有眾多出版品,例如《環翠堂樂府》這般的附圖戲曲書刊。為了他最愛的圍棋,汪廷訥也編有《坐隱先生定譜全集》,其他尚有《人鏡陽秋》、《坐隱先生集》十二卷、《無如子贅言》一卷等,可說是著作等身。

在《坐隱先生定譜全集》裡,有張《坐隱先生奕譜圖》,圖上岩石明暗的對比非常的強烈,讓人不禁懷疑,汪廷訥是不是見到當時傳到中國的一些西方銅版畫?以致於他也將這樣奇特的效果展現在書中的插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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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國香墨圖收於程君房所編的《程氏墨苑》,本幅圖以一版上多色的方式印刷,精美異常。

同時,晚明的書籍與版畫大量輸出到朝鮮、日本等地,對他們的文化帶來不小的影響。譬如剛剛提到的《帝鑑圖說》,或許是16世紀末豐臣秀吉(1537-1598)派遣大軍侵略朝鮮時傳入日本。戰爭期間,朝鮮的書籍與工匠被大量地帶往日本。朝鮮和明代中國的交流頻繁,書籍更是大量流通。

中國出版的《帝鑑圖說》很可能在戰時從朝鮮傳入日本。這本書引起了豐臣秀吉的兒子豐臣秀賴(1593-1615)的重視,命人重新以活字排版出版。豐臣秀賴當時很可能拿這樣的一本書來展現他是天命所在之君,以便遏止德川家康(1543-1616)的野心。

《帝鑑圖說》在日本流行了起來,後來書中的中國君臣事蹟圖像,被日本的狩野派畫家使用,成為繪畫的題材,繪製出許多大型的帝鑑圖障壁畫或是屏風。原來的小小書刊插圖,變成了日本幕府將軍殿堂上具有重要象徵意涵的繪畫,無論是豐臣幕府或是德川幕府都持續使用著這些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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