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跟劉伶之醉

阮籍跟劉伶之醉

阮籍幾乎是泡在酒罈子裡度過一生的。


這並不奇怪,因為飲酒是魏晉名士的標誌之一,要酒不要命的故事也層出不窮。某些有個名叫畢卓的,跟山濤一樣官居尚書吏部郎,只不過是東晉的。某天晚上,他嗅到到壁壘官有酒香,竟翻牆過去偷酒,還拉著抓他的巡夜人一起喝。最後,這位老兄終因吮酒而被免官。[25]。


他的做法,是向司馬昭申請去做步兵校尉,因為步兵校尉官署的酒特別好。司馬昭當然立馬批准,阮籍也因此而被稱為“阮步兵”。26]


他常常讓僕人扛著鋤頭跟在身後,自己帶一壺酒坐在鹿車上邊走邊喝,讓那僕人說:我醉死在哪裡,就把我埋在哪裡。[27]

阮籍跟劉伶之醉

魏晉名士多嗜酒。這是先前發現的時代最初,遺址最全,遺物最多,延續時間連續且最有地方特色的古代燒酒作坊遺址。該遺址出土了跨越元,明,清至近現代的爐灶,晾堂,酒窖,蒸餾設施,牆基,水溝,路面,灰坑和磚柱等,完整說明了中國古代燒酒生產的工藝流程。


[28]辛棄疾詞“醉後何妨死死便埋”,說的就是劉伶。[28]


實在看不下去的劉太太便勸他戒酒。


劉伶說:很好!不過我管不住自己,得請神幫忙。


太太也只好備酒備肉祭神。


一飲一斛(讀如胡,十鬥),五斗去病。女人的話,怎麼能聽?於是趁機大吃大喝,直到爛醉如泥。[29]


酒鬼總是能找到陳述的,劉伶也一樣。


這人才想起了劉昶(讀如廠,劉昶字公榮),此公的特點是跟什麼人都能在一起喝酒。他的說法是:遇到比我強的,不能不跟他喝。遇到比我差的,不好意思不喝。如果遇到跟我差不多的,那就更得喝了。[30]。


他們說:遇到比公榮強的,不能不跟他喝。遇到比公榮差的,也不好意思不喝。只有遇到公榮本人,可以不跟他喝。結果,在阮籍和王戎那裡,劉昶一杯酒都喝不上,但談笑風生如舊。[31]


一個認識參考的史實是:司馬昭想跟阮籍聯姻,阮籍卻連續大醉兩個月,此事只好作罷。[32]


於是,到司馬昭加九錫,需要有人寫勸進表時,阮籍便故伎重演。可惜這回大家都不放過他,阮籍被叫醒後也馬上就一氣呵成,寫了一篇文詞清壯的錦繡文章。眾人看過以後,都說是神來之筆。[33]


◎九錫


一曰車馬指金車大輅和兵車戎輅;玄牡二駟,即黑馬八匹其德可行者賜之二曰衣服指袞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一雙能安民者賜之三曰樂則指定音,校音器使民和樂者賜之四曰朱戶指紅漆大門民眾多者賜之五曰納陛有兩種表示:一是登殿時特鑿的陛級,二是階高較矮的木階梯能進善者賜之六曰虎賁守門之軍虎賁衛士若干人,或謂三百人;也指虎賁衛士所執教武器,戟,鎩之類能退惡者賜之之七曰弓矢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徵不義者賜之八曰鉞能誅有罪者賜之九曰秬鬯指供祭禮用的香酒孝道備者賜之之

據《禮緯·含文嘉》。


九錫是帝王賜給有大功或有權勢的諸侯大臣的九種物品,是最高禮遇的表示。通常天子才能使用這些禮器,受九錫之禮,形式上的意義遠大於使用價值。後世權臣圖謀篡位,輒先邀九錫。


如此神筆,恐怕是早有準備的吧?也許,阮籍的打算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去,酒也就醒了。他可不想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真把腦袋變成酒壺。婚姻是私事,司馬昭也不好意思硬來。加九錫是公務,阮籍豈敢搪塞?


這樣看,他其實從來就沒真醉過。


司馬昭也給了阮籍彌補的寬容甚至袒護。阮籍在居喪期間飲酒吃肉被人彈劾,司馬昭卻替他辯解說:你看他悲痛得都沒有人形了,為什麼不能跟他分憂?身體有病而飲酒,是符合禮制的嘛![34]


實際上阮籍跟嵇康一樣,對司馬昭他們借禮教之名行謀篡之之實是心懷不滿的,對那些禮俗之士也極為鄙視。。因此,阮籍也會像孔融那樣口出狂言,甚至故作驚人之語。


有一次,阮籍說:殺父可以,殺母不行。


眾人大驚。


司馬昭也說:弒父乃滔天大罪,怎麼可以?


阮籍卻解釋說:比如動物,都是隻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的。所以,弒父是行同禽獸,殺母是禽獸不如。


眾人又都歎服。[35]


阮籍這樣說話,並不奇怪。事實上,從東漢末年到東晉末年,禮教幾乎成為虛偽的代名詞。比如桓溫的小兒子桓玄,最後是篡位了的,然而他在公眾面前的表現卻是大孝子。有一次,一位客人在席間要求溫酒,桓玄竟痛哭流涕起來,因為“溫”是他亡父的名字,提都提不得。


難怪阮籍要故意跟禮教唱反調。他家附近酒店的老闆娘很有姿色,阮籍和王戎便常常去店裡買酒,喝醉了就睡在那女人身旁。對此,店主人曾大為起疑。但經過細心觀察,卻發現阮籍一點邪念都沒有,也就釋然。[36]


所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就是這樣的吧?[37]


一個有著赤子之心的人可能活得很快樂,也可能會很痛苦。因為成年人不可能真是小孩子,所謂“像孩子”不過是率性和率真。阮籍就是這樣。據說他會青白眼,遇到欣賞的人用青眼看,不喜歡的就給他白眼。嵇康和哥哥嵇喜在阮籍那裡,享受到的就是這兩種不同的待遇。


然而毫不掩飾自己好惡的阮籍,卻終其一生“口不臧否人物”,也就是不對任何人發表評論。這一點讓司馬昭極為讚賞,他甚至認為天底下最謹慎的人就是阮籍。[38]


這就是阮籍了:率真而又自律,率性而又謹慎。這樣的人,心裡面是會鬱結成疙瘩的。因此有人認為,阮籍酩酊大醉,就是為了用酒來澆那心中塊壘。[39]


他的哭,也如此。


阮籍一生,應該哭過多次。某個非親非故素不相識的女孩子死了,他也前往痛哭一場。原因,據說僅僅因為那姑娘才貌雙全,卻未嫁而亡。這確實是很不幸的人生。以阮籍之詩人氣質和哲人敏感,不能不為之慟哭。


但,他更可能是哭自己。想想阮籍這輩子,跟那女孩在本質上又有什麼區別?他的人生價值當真實現了嗎?他那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詩,有多少人看得懂呢?他為司馬昭寫的勸進表,會是自己想說的心裡話嗎?


難怪阮籍要跟劉伶一樣,駕一輛車攜一壺酒漫無目的到處亂走。不同之處在於,劉伶吩咐“死便埋我”,阮籍卻一定要走到路盡頭,再慟哭而返。[40]


沒人能夠確切知道他們的想法。也許,劉伶已經清楚地意識到,無論一生一世如何度過,最後終歸於死。那又何妨走到哪裡算哪裡,死到哪兒埋哪兒?同樣,人生既然並無意義,那又何妨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所以劉伶之狂甚於阮籍。有一次朋友去看他,卻發現他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地坐在那裡。朋友們大為怪異,劉伶卻很坦然。他滿不在乎地說:天地就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諸位為什麼要走進我的褲子裡來?[41]


這實在要算是瘋話。


其實劉伶並不瘋癲。他的心裡比誰都明白,也很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次酒後與人發生口角,對方捲起袖子就要動手,瘦瘦小小的劉伶馬上讓步。他的說法是:我這幾根雞肋恐怕不值得安放您那尊貴的拳頭。


對方當然一笑了之。


實際上這也是劉伶的處世之道。對司馬政權,他不像嵇康那樣公開對抗,也不像阮籍那樣委曲求全,而是在被招聘時大談虛無,讓執政者覺得自己百無一用。所以劉伶最後的的結局,竟是壽終正寢。[42]


阮籍卻一直處於痛苦的掙扎之中。據說他在觀看劉邦與項羽的楚漢戰場時,曾說過一句名言: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見他是認為要有英雄的,也希望能為那沒有英雄的時世找到一條出路。他的途窮而哭,則因為發現上下求索的結果,是仍不知道路在哪裡。[43]


我們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不會在陶淵明的田園裡。


[25]見《世說新語·任誕》劉孝標註引《晉中興書》。


[26]見《晉書·阮籍傳》、《世說新語·任誕》。


[27]見《晉書·劉伶傳》、《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註引《名士傳》。


[28]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29]見《晉書·劉伶傳》、《世說新語·任誕》。


[30]見《世說新語·任誕》。


[31]見《世說新語·簡傲》。


[32]見《晉書·阮籍傳》。


[33]見《晉書·阮籍傳》、《世說新語·文學》。


[34]見《世說新語·任誕》。


[35]見《晉書·阮籍傳》。


[36]以上均見《世說新語·任誕》。


[37]見《孟子·離婁下》。


[38]見《晉書·阮籍傳》、《世說新語·德行》及劉孝標註引李康(李秉)《家誡》。


[39]見《世說新語·任誕》。


[40]以上見《晉書·阮籍傳》。


[41]見《世說新語·任誕》。


[42]以上見《晉書·劉伶傳》。


[43]見《晉書·阮籍傳》。

阮籍跟劉伶之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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