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難越,誰不是失路之人

關山難越,誰不是失路之人

初唐的某一天,青年才子王勃路過洪州,正趕上洪州都督閻伯嶼召集群僚在洪州滕王閣上雅集。才子王勃的出現打亂了嚴都督向眾人展示他女婿文采的計劃,卻為中國文化史留下了一篇千古雄文,是為《滕王閣序》。

《滕王閣序》字字珠璣,但我以為,其中最令人感喟的是這樣兩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因為在這個世間,誰人不是失路之人;在這個時代,誰人又不是他鄉之客?

一句「失路之人」道盡了世間常態與人世無奈。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識到「失路」之難的,是一個叫楊朱的人。

楊朱是先秦時期的人,他身兼二職,既是一個倫理哲學家,又是一個行為藝術家。

作為哲學家,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倫理思想: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意思就是:讓我拔一根毫毛,但是能使天下受利,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幹的。

可想而知,這樣的思想自然會受到天下人的痛罵。孟子就罵他: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作為行為藝術家,楊朱最著名的一件行為藝術作品是「楊朱哭歧」。

相傳,楊朱在路上行走,走到一個路口的時候,忽然嚎啕大哭。

為什麼哭呢?

因為路口有兩條岔路,沿著這兩條路既可以走到南邊,又可以走到北邊。而他不知道是該往南邊走,還是往北邊走,彷徨無措之下,便只好嚎啕大哭了。

他的困惑,或者說他一位這個世界的痛苦,在於選擇太多。

但人生也好,世界也好,我們只能有一種選擇,而我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們的選擇會通向何處,永遠也不知道我們會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什麼代價。

有人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但即便是下棋,落子之後很多人也往往是要後悔的,何況人生。

偉大的老子看到了人世間的這種痛苦與無奈,他說:少則得,多則惑。

他的方法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通過研習接受「道」來減少慾望,從而減少選擇。因為人的選擇都基於人的慾望,慾望多了,選擇就多了;相應地,慾望少了,選擇也就少了。

所以,看上去是我們在做出選擇,實際上是我們在被慾望驅使而不自覺,從而迷失在選擇的迷宮之中。

前不久,我和一位成功人士聊天。成功人士們都有一個通病:迷信。有的信佛,有的信道,有的則相信一些奇奇怪怪的神。

這位成功人士也不例外,他信佛。我很好奇,即便如我也知道神佛之類的存在不可信,以他的精明,怎麼會篤行神佛?

他說,在他的人生中,每天需要做許多重大的投資決定,一個不慎,就會帶來鉅額的損失。而個人的精力,不可能對這些決定一一作出精準的考量與預測。更何況,許多選擇也根本無法精準預測。

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必須為他的選擇尋找到一個精神上的依託,這個依託,就是神佛。他只有相信,神佛會指引他作出正確的選擇;如果他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也只能理解為這是神佛的意志。

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千千萬萬個長夜裡睡個好覺,才能不在千千萬萬個選擇中彷徨無措而嚎啕大哭。

正如一個被引用至濫的橋段所展示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塊是什麼口味。而之所以我們能坦然接受,是因為我們相信,這都是上天的旨意。

楊朱的痛苦是選擇太多而彷徨無措,而阮籍的痛苦是沒有選擇而進退無依。

阮籍是魏晉時候的人。

他嗜酒。為了喝酒,本不喜歡做官的他特地到了某地做了一段時間的小官,原因只不過是因為這個地方藏著許多美酒。

他發明了一種表達對他討厭或喜歡方式:他眼睛能做出青眼和白眼,對於他看得上眼的人,便用青眼來看;對於他看不上的人,便用白眼來看。

他說過一句最著名的話: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句話成為後世的裝逼經典。

他和嵇康等人組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最著名的文藝天團——竹林七賢。

在幽靜的竹林中,七個人時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彈琴賦詩。

看上去似乎歲月靜好、其樂融融。但這只是表象,真相是,在當時險惡的社會環境下,或許只有喝喝酒、聊聊詩、彈彈琴才能活得下去。

但實際上這並沒有什麼用,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就是因為沒有跪舔權貴而被構陷。在行刑前,他只來得及留下一首千古絕唱《廣陵散》。

而阮籍也只能用行為藝術的方式表達他對那個社會的不滿。他的行為藝術作品名叫「窮途之哭」。

歷史記載,阮籍喜歡獨自駕車隨意遊走,當車走到某條路的盡頭而無法繼續前進時,他便大哭一場再往回走。

阮籍的窮途之哭展示了這個世間的另一種無奈的真相——沒有選擇。

楊朱的「哭歧」所展示的一種哲學的境況,對於選擇的恐懼,對於慾望的恐懼,以及對於未知的恐懼。

而阮籍的窮途之哭所展示的是一種現實世界極端的境況,無從選擇的現實。

看上去有些矛盾,但實際上並不矛盾。你以為你有無數種選擇,但它們或許都通往窮途,通往深淵,通往根本不存在的幻象。

而且,這個世界最喜歡為人營造有無數種選擇的假象。

不過,也不必如此悲觀,所謂歷史,就在於為人類的行動昭示了兩極與邊界,而人類就在兩極之間,邊界之內。

只不過我們需要知道邊界在何處,需要知道有的時候我們會在無數種由慾望建構的選擇中迷失;而有的時候,我們又會在選擇所指引的路徑上遭遇窮途。

或許,存在的意義就在於在選擇中探索路徑的終點;自由的本質也就在於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起必要的責任。

人生如棋,落子悔不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讓自己堅持著把棋下完,而不是一怒之下掀翻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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