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在近現代之交的中國,梁啟超不但名氣相當大,而且享名時間長,這在那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的時代,實屬難得。(來源:愛思想/作者:夏曉虹/江淳編輯)


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善於自我剖析的梁啟超晚年曾向公眾表白:


   我的學問興味政治興味都甚濃;兩樣比較,學問興味更為濃些。我常常夢想能夠在稍為清明點子的政治之下,容我專作學者生涯。但又常常感覺:我若不管政治,便是我逃避責任。


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在兩種互相沖突、各不相讓的興趣左右與吸引下,梁啟超的行動不免彷徨猶豫,視外界形勢的變化,而或此或彼,偏重一端;但其內心深處,卻始終期望“魚”與“熊掌”兩味兼得,故其人生的最高理想是,“做個學者生涯的政論家”(《外交歟?內政歟?》)。且不論政治家與學者這兩種社會角色是否可以同時扮演得同樣出色,倒是政治興味與學問興味的矛盾調適,確是梁啟超成名早而又得名久的重要原因。人稱梁氏“善變”,此亦為原因之一。


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中日甲午戰爭以後登上歷史舞臺的維新派,其當然的精神領袖為康有為。在他隨後發起的改良主義政治運動中,梁啟超初時不過是作為一名康門弟子隨師奔走,宣傳康氏的主張。而一旦《時務報》於1896年創刊,他有幸出任該報主筆,便如魚得水,即刻脫穎而出,顯示了其以文字鼓動人心的特殊才幹。系列政論文《變法通議》以明白暢達的語言,痛快淋漓地論述了變法勢在必行的道理: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變者,天下之公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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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今之勢,是“變亦變,不變亦變”。主動變法,實為“保國”“保種”最明智的選擇(《論不變法之害》)。其時,梁啟超的思想基本源於康有為,而他以報刊政論家身份所發表的言論,卻使其對社會輿論的影響更為普遍。因而一時間聲名鵲起,康、梁並稱,造成了在維新運動中,梁氏幾與其師平分秋色的態勢。


著論求為百世師——說梁啟超的“善變”


   戊戌以前,梁啟超對康有為的稱揚可謂不遺餘力,而政變發生、亡命日本後,他受到現實的刺激——變法失敗的打擊與日本明治文化的衝擊——“思想為之一變”,漸有與康氏分離的傾向。在1898年底於日本橫濱創辦的《清議報》中,儘管仍接刊《變法通議》的續論二篇,但梁啟超思考的中心已不侷限於對維新活動本身的檢討,而推及政變發生的原因。1901年發表的《中國積弱溯源論》,其欄目標題為“中國近十年史論”,原擬著成一書,對1894年中日戰爭以來的歷史做一總體清理。首章《積弱溯源論》便放大視閾,對影響近代中國的思想、風俗、政治以及清代史事各種積因逐一闡發,開始關注國民性問題。批判國民性這一思路,在長達十餘萬言的《新民說》中得到了集中、充分的展現。認識到“國也者積民而成”,“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敘論》),梁啟超已從痛恨頑固派守舊不變、扼殺新政,轉而深入探討更為基本的國民教育問題。通過對國民性的歷史批判,倡導培養新國民必備的種種品德,而其最終期望,仍在“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


本著這一“開通民智”的新意識,梁啟超此時的政論表現出更多責望於國民而不是政府的取向。比較傳統的“賢人政治”理想,這應當被視為一種進步。而他於《新民說》中曾力加鼓吹的破壞主義,也應和了革命思潮的傳播,引起持君主立憲、保皇改良主張的康有為的不滿。“新民”理論的系統闡釋,證明梁啟超已具有對社會輿論獨立發生影響的實力。而連載於1902年創刊的《新民叢報》上的《新民說》及其他以“新民”為主旨的論文,也為梁啟超贏得了極高的聲譽。他的開始於辦報活動的政治生涯,在此時期達到了巔峰狀態。


   1903年以後,康有為的影響再度顯現。遊歷美洲的經歷,使梁啟超對以美國為代表的共和民主制國家頗為失望,考察旅美華人社會的結果,也使他對國民性改造倍感艱難,因此放棄革命、破壞主張,改為宣揚“開明專制論”。而溯其思想轉變的伏脈,卻與“新民”理論不無關係:國民素質低,固不足以談革命;而國民覺悟的提高,又有賴於開明君主的干涉、指導。這種議論,與革命派以革命開民智的說法截然對立。由於“新民”理論在現實政治鬥爭中的保守性,使得國民性改造問題很快退居其次,被更為緊迫而引人注目的推翻封建專制的革命所取代。同時,梁啟超在輿論界的號召力也大為下降。


   民國成立,梁啟超結束了流亡生活,回到國內。與康有為不同,他並不固執於君主立憲的政治理想,而以承認現存國體、謀求改良政體為依據,對共和制度取認可態度。其後,他又以同樣的理由,出任袁世凱政府的司法總長、幣制局總裁以及段祺瑞政府的財政總長,並積極參與了倒袁運動及討伐張勳復辟之役,在政治立場上與康有為完全分道揚鑣。雖勉力於政治事務,比前此以報刊鼓吹政見更切近實際,然而,“理論的政譚家”作為“實行的政務家”原未必合格。梁啟超殫精竭慮,可還是發現對於政務家的角色,他並不能勝任。於是,1917年底,他明智地退出政界,結束了因之成名的政治生涯。


   其實,即使在以政論家活動聲名最盛的時期,梁啟超也始終不曾忘情於學術。少年時代在廣州學海堂所接受的舊學訓練,一度令其“不知天地間於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三十自述》)。對於國學的興趣由此培植,並且從未因其後的“捨去舊學”、趨向新學或干政從政而泯滅。一俟政治活動中稍有閒暇,梁啟超的治學慾望便不可遏抑地生髮。1901年作《中國史敘論》,原是有意撰寫一部《中國通史》。然而時勢動盪,牽慮政局,梁啟超終無餘力靜心完成這一長篇史著。至1902年寫作《新民說》,從歷史的深處抉發國民性病源時,對中國舊學的清算也以極大聲勢展開。


《新史學》接續著《中國史敘論》以國民史取代帝王史的思緒,批判舊史學“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提出新史學的職志,為“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中國之舊史學》、《史學之界說》)。在對舊學的重鎮——史學進行改造的同時,梁啟超還融合西學,以“二十世紀,則兩文明(按:指東、西文明)結婚之時代也”的先進眼光,重新闡述與評估中國學術傳統,著作《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為新史學品格的建立提供了範式。不難看出,梁啟超此期的學術研究,帶有濃厚的現實政治色彩。《新史學》與《新民說》的互相呼應一目瞭然,《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也與其介紹西方學術、思想的諸多論文用心一致,均在求引進西學,融貫中外,催生中國新文明,放大光華於世界。用梁啟超的妙喻,即是:


   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總論》)


   其間,最近乎純學術的著述計劃當為《中國通史》。不過,據梁氏自白,其立意也在“助愛國思想之發達”(《三十自述》)。因此,為經世而治學,是政治活動家梁啟超從事學術工作的基本傾向。


   以學問為改良政治的手段既被視作理所當然,為學問而學問自然心中不安,偶一涉足,梁啟超不免自訟為“玩物喪志”,自覺愧對“國方多難”之時局(《國文語原解·序》)。這種學者型政治家內心矛盾的表露,恰恰證明了學術研究還該有更超然的目的存在。歸國之初的梁啟超在對大學生髮表演說時,即已勸導他們“以學問為目的,不當以學問為手段”,理由是“學問為神聖之事業”,“若於學問目的之外,別有他種目的,則瀆學問之神聖”(《蒞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辭》)。這可以表現暫時脫離政事幹擾的梁啟超嚮往學術獨立的真實心態。然而,政治興味甚濃的梁氏,很快又因捲入黨派活動而步入政壇,從政論家出為政務家,公文叢集,公事纏身,更無餘暇進行完整的學術著述。若僅以此政績,梁啟超殊不足以留大名於現代史。


   幸好,於政治宣傳之外,梁氏還別有所長。辭去政府職務後,他即埋首於蓄志已久的《中國通史》寫作,數月後雖因病中輟,而積稿已十餘萬言。1918年底出遊歐洲,歷時一年餘。歸國當年,便以《清代學術概論》的撰寫與面世為標誌,顯示了其學術研究的黃金時代已經到來。放棄政治活動,專心研治國學,這一人生路向的轉換,也是梁啟超重新對社會發生廣泛影響的契機。儘管仍不免就時事發表意見,他卻謹守社會名人的身份與更為超脫的姿態,倡導國民運動,抨擊時弊惡行。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則投入著述與講學,並且一發而不可收,新作迭出,方面廣博。如諸子學、清學、佛學、文學,此時均做過專門研究,其中尤以史學為大宗。誠如鄭振鐸先生所言,梁啟超後期的學術論著,大致是前期著述時代研究的加深與放大(《梁任公先生》)。而時間餘裕,雄心勃勃的梁啟超因此又籌劃著大型撰著。《清代學術概論》之標為“中國學術史第五種”,《中國歷史研究法》之題以“中國文化史稿第一編”,都是擬議中的宏大工程留下的遺蹟。與《中國學術史》同年開筆的《中國佛教史》與《國學小史》,則成品更少。由於興趣廣泛且容易轉移,梁啟超迅速成型的這些計劃又每每輕易放棄,使我們今日只能從個別枝節及全書目錄來擬想其規模與氣魄,因而發出驚歎與感到惋惜。


   梁啟超這一時期的治學路數,已與傳統學者有了很大不同。重視系統性與總體把握,使其研究擺脫了乾嘉考據學派細碎、煩瑣的狹小格局,而代之以成型的理論框架結構材料。科學性也得到突出強調。在《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一文中,梁啟超為“科學精神”所做的解說是“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統之真智識的方法”,並據此批評中國舊學界的“籠統”、“武斷”、“虛偽”、“因襲”、“散失”違背了科學的要求,希望以近代西方的良藥醫治中國的痼疾,正反映了這種意識的自覺。其論著中的下定義、用推理、做判斷,在追求科學化的同時,也使學術研究進一步規範化。梁啟超不僅自己做研究講究方法的運用,如以問題、時代、宗派三種研究法的交叉使用為其學術史撰著的基本法則;而且誨人不倦,喜歡向人傳授治學之道。凡此種種,均有益於新型學風的建設與普及。


   雖然不再以學干政,而推崇“無所為而為”的治學精神,梁啟超其實並非毫無功利的打算,只是不汲汲於現時的效應而已。與傾力從事國民教育的主旨相同,梁啟超此時關心的是國民品格的培養,這自然是“新民”課題在現代的延續。不過,也有不同:前時重在批判,此刻重在表彰;前時取法西方,此刻取法傳統。在《治國學的兩條大路》中,梁啟超明確將國學研究區分為“文獻的學問”與“德性的學問”兩類,並且凡語及治學,無不兼及道德修養。即使是以《先秦政治思想史》之名印行的專門論著,他也不忘附加上《中國聖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的標題,以示別有會心。因而,梁啟超此期的學術研究,實可稱為“為人生而學問”。他這些與人生不即不離而又具有現代精神、新意浚發、綱目清朗的著述與講學,便易於在五四以後的知識者、尤其是青年學生中引起共鳴,從而名聲大振。


   概括而言,因政治活動而得名,以學術生涯而葆名,便是梁啟超的成功之路。並且,二者相輔相成,去掉任何一方,梁啟超的知名度都會大打折扣。


   還應當指出的是,梁氏獨特的文風,也有利於擴大其社會影響。他在戊戌東渡日本以後創造的“新文體”,“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因此對於當時的讀者,“別有一種魔力”(《清代學術概論》)。這種夾雜大量新名詞、無所顧忌地採擇眾多文體(諸如古文、辭賦、駢文、佛典、語錄、八股文、翻譯文)的字法句式語調融合形成的新型散文,是對於傳統古體文的極大解放。


而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即為《少年中國說》。該文首先反覆對比老年人與少年人種種對立的性格,並以“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等一連九對同類比喻加以強調,最後又氣勢磅礴地用“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一段韻文結束,其鼓盪人心、特別是熱血青年的感召力,便從密集排列的對比句與鏗鏘有力的節奏中產生。儘管“新文體”帶有鋪張過度、重疊拖沓、情感刺激過於頻繁等明顯的毛病,但這些宣傳西學、別具一格、熱情洋溢的文章,對當時嚮往新思想、新知識的讀書人,仍具有巨大吸引力。“新文體”之成為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模仿者最多的文體,也是梁啟超的文風籠蓋社會的明證。


   五四文學革命以後,白話文成為社會通行的文體,隨時進步的梁啟超也拋棄“新文體”,改用這一現代的語文工具。1920年刊出的《歐遊心影錄》,即是用相當漂亮、流暢的語體文寫成。其後大量發表的講演稿,更是極為生動、傳神的口語的摹寫。即便在寫作學術論文時,梁啟超的白話文仍有獨特的魅力。它的文字儘管平實,卻因與其學術通俗化的學風水乳交融,而能夠深入淺出,舉重若輕,給人以自由如意的輕鬆舒暢感。


   實在說來,無論問政、述學,也無論治事、行文,統貫梁啟超一生的精神追求,始終不離乎“開通民智”。報刊政論家心中的讀者大眾,大學院導師面對的莘莘學子,都與古雅深奧的高頭講章相牴牾。對民眾發言的意識既經確立,梁氏前期的介紹西學,倡導政治改良,以及後期的研治國學,促進教育普及,便都在內容與表述的通俗易懂上用力。他為人詬病的膚淺、粗疏,未嘗不緣於此;而其廣受社會歡迎,知名度居高不下,很大程度上也得益於這種努力。故梁氏一生主張雖屢變,仍可謂“萬變不離其宗”。


   “著論求為百世師。”(《自勵二首》其二)梁啟超逝去雖已半個多世紀,他生前探討的諸多問題,在今日卻並未過時,且仍然令人關注。梁氏著作多種版本的出版,以及對其人研究興趣的猛增,都證實了這一點。那麼,說梁啟超在中國現在仍是位不能忽略的人物,仍發揮著潛在影響,便並非過甚其詞了。


   1991年8月30日


   (原刊《文學自由談》1992年第1期,題名《久領風騷的梁啟超》,本為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梁啟超文選》序之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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