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究竟去哪兒了?


年味究竟去哪兒了?

曾經的年代,鄉下的孩子大多渴望、期盼、等待著過年。他們的眼裡,那幾天過的就是天堂裡的日子。不必說遠離課堂,逍遙自在、身心輕鬆;也不必說擺脫家務,白天瘋玩,晚上早早美美地睡覺;更不必說犯了小錯,沒有責罰,沒有皮肉之苦。單是穿新衣、吃美食,想想也樂滋滋、妙不可言。

節到中秋年過半,從吃月餅開始,我們就數著日子盼過年了。稻子收穫上場,老牛哼哧哼哧拖著石滾子碾壓,社員們幾十把叉子翻舞便將稻、草分離,曬乾、揚淨的稻穀運幾船交公糧,剩下的生產隊分給各家各戶。於是,我睡的西房間就多了一人高的褶子。用蘆柴編的約六七寸寬的褶子,一卷卷的平時藏在牆角,這刻派上用場。父親把它取來,在地上圍成一圈,扛來一笆斗稻穀倒在這圈褶子中,快滿的時候,又放一道褶子,這樣褶子隨著稻穀層層往上加,直至一人多高。望著高高的稻褶子,我就好像嚐到了年夜飯桌上香噴噴的白米飯,嘴裡口水一下子漫了開來。那年代,平常日子胡蘿蔔飯、山芋飯、青菜飯、粯子飯、野菜飯吃得人滿鼻子滿眼,一年難得有幾天吃上真正的白米飯,一到過年,幾乎家家都是白米飯。

年味究竟去哪兒了?

種好了麥子就開始入冬,趁著農活不太忙,母親便張羅著做過年的準備。她端出針線匾,翻找出一攤破碎布片,小心翼翼地理好鋪平。卸下門板,拿來麵糊將布片布頭分幾層拼湊粘貼在門板上,放到院子裡晾曬。那布片布頭從門板上剝下來,成了硬邦邦的布板,母親用鞋樣在上面反覆比劃,最終拿來剪刀,依照一個個鞋樣,剪出全家幾口人的鞋型。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不是捻線,就是納鞋底。偶爾串門,或是隊裡開會,她總是帶上線陀、夾著鞋底過去,和鄰居拉家常忙著,坐在會場的一角依然忙著。不經意間,版貼貼的鞋底就成了,針線腳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看起來舒舒服服,摸上去繃硬繃硬。每雙新鞋都是過年開始穿上的,蹬在腳上暖洋洋的,人顯得更精神,走起路來勁抖抖的。我還特地奔到奶奶家,翹起腳讓奶奶瞧新鞋,簡直亮瞎了奶奶的雙眼,那種幸福和滿足,真的回味無窮。

大雁南飛不久,北風捲著寒流襲來,小隊會計上門送來了布證。花花綠綠的布證有好幾張,按尺寸不同顏色各異,數量根據全家人口分配。母親仔細地把布證包起來,放到東房間站櫃抽屜裡,等攢了錢去扯布為我們做新衣裳。這期間,母親除了做針線,還騰出空和父親打草包。廚房裡支了一張打草包的架子,長方形的框子,下腳左右各一個象耳朵一樣的孔,兩孔貫穿一根竹槓。還有一件必不可少的東西叫做“扣”,那只有專業的木匠才做得起來。扣大約80公分長,寬10多公分,中間挖了一排均衡相錯的眼,一側裝有兩隻短短的手柄。打草包的第一道工序是搓草繩,這活兒主要是我和弟妹們幹。放學回來,父親早已捶熟了幾把刪齊的稻草,分派給我們要求晚飯前搓好繩。我們實在煩透了這每年必乾的苦差事,總是以老師佈置作業多推脫偷懶,但是母親兩句話就把我們擺平了:想不想過年買好吃的,過年要不要穿新衣裳?得了,只好慢吞吞抱了草到房前屋後,先抽兩根草起個頭,把草夾在掌心,順著草根往前兩根草依次上下翻搓,快到頭的時候,又續上兩根草,如此循環往復。等有了兩三尺長,我們把繩系拴到一棵樹上,然後圍著樹或屋子像驢子拉磨一樣地邊搓邊轉。晚飯後,妹妹洗碗的當口,父母親已經動手上機。一人拿一匡繩,先從底部的竹槓穿過,向上繞過上框,再穿進釦眼,向下提起竹槓打個結,剪了繩子繼續穿第二根,直至穿滿所有釦眼。接下來,算是正式打草包了。父親往上端起扣,母親握一根比扣稍長的竹篾,頂端有凹槽和齒口,在凹槽別上幾根草,從右向左穿過錯開的繩縫,父親接住抹下草頭,再向齒口勾兩三根草由母親拉回,母親抽出篾子,父親按下扣,就這樣一來一回,不到一個小時,一條草包片便完成了。他們正常每晚要打兩到三條草包,有時趕工一晚能打四到五條。出售前,還得用草繩壓邊縫好。一般集聚二三十條草包,就到供銷社收購站一趟,賣得好三角多錢一條,賣得不好只劃三角左右。一個冬天賣上三五趟,能淨收二三十元。母親揣了這些零零碎碎的分角塊票去供銷社門市,帶回一大堆花的、格子的嗶嘰,藍的黃的咔嘰等布。我們開心地摸摸新布,就著嗅嗅新鮮的味道,彷彿新衣裳已經穿在身上,感受到了過年的氣息。

年味究竟去哪兒了?

過了冬至,春節在望。老天似乎要刻意考驗我們,嚴寒一陣比一陣猛。冬至起,正式進入數九寒冬。俗說: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走在路上,冷風從褲管、衣領口、袖口直往身上鑽,冷不丁抬頭仰面風直撲進你的鼻子,酸痠麻麻的,弄得人眼淚汩汩的。想想再冷一陣就過春節了,倒也添了傲風斗寒的信心。每年的冬天總會下一兩場雪,雖然天氣越發寒冷,但我們卻有一種新奇和欣喜的感覺。走在風雪中,無需擔心淋溼衣服,也不會因泥濘弄髒鞋襪,儘管不小心連連滑倒,但冬天厚厚的棉衣護身,一般不會跌傷摔疼,爬起來拍打幾下啥事沒有。第二天起床,眼前明明亮亮。出門一看,整個一片銀色的世界。屋頂、樹木、草堆全部被白雪覆蓋,到處冰清玉潔,與平常的滿目雜亂、破敗、土舊完全兩樣,猶如新建了一個人間仙境。霜前冷、雪後寒,我們縮在家內圍著銅爐取暖。這種銅爐過去家家都有,全銅澆鑄,圓形口徑或大或小,下面稍小,腰身鼓凸,爐蓋上均勻地佈滿洞眼。大冷天早上,父母親在燒早飯時就取來爐子,先在底層鋪三五公分厚的稻糠或稻草屑,再從熱燙燙的灶膛裡夾出剛燒出的草木灰加到爐子裡,加滿後再用撥板壓實,爐子不一會就熱了起來。起先,爐子一定很燙,烘腳再好不過,連著鞋擱上去,幾分鐘後鞋裡面就暖烘烘的,特舒服。爐子不太燙的時候,才能直接把小手靠上去焐一焐。我們一邊烘焐著爐子,一邊嘮嗑,嘮著嘮著就憧憬起了春節,想到各式各樣好吃的,饞蟲就被引了上來。按捺不住翻箱倒櫃找尋父母藏著為春節備的蠶豆、葵花籽,甚至還有花生、玉米籽兒,掀開爐蓋,撥一層淺淺的爐灰放上幾粒,再用灰蓋上。片刻,香味就出來了,隨著爐子的暖氣在屋子裡瀰漫,緊接著,豆兒噗嗤噗嗤、嗶嗶啪啪在爐子裡炸響。弟妹們早已捉牢竹筷,迫不及待打開爐蓋,搶著撿出炸熟的豆兒,吹幾口去了灰,丟進嘴裡就嚼,絲絲的冒著熱氣,舌頭滿嘴裡打滾。那份快感通透全身,驅散了寒氣,漾開了提前過年的幸福。

進了臘月,年氣漸濃。臘月八吃臘八粥,是傳統習俗。小時候,常聽大人說起,卻沒有真正品嚐過臘八粥的滋味。臘八粥用八種不同的穀物和作料熬製而成,吃的時候還加糖拌好,想起來也滿口生津。雖然吃不上臘八粥,但心裡明白,這應算是春節拉開的序幕了。隨後,生產隊開始分紅。一年的工分按實際收入測算價格,再算到每個人每一戶,扣減糧、草等支出,有結餘的就拿餘糧錢。我的記憶中,我們家似乎一直超支,欠集體的錢記賬,下一年再算。為了過年,父親早已打好借條,認真地蓋上印章,找會計說一大堆困難再說一大筐好話,總算借上十元或五元回家。於是,家裡有了過年的紅糖、紅棗、果子等。果子是我們印象中排得上榜的美食,是用麵粉發酵後搓成小娃手指形狀的一條條,下到油鍋裡炸,撈起來又粘上紅糖、白糖,吃著既脆又酥,又甜又香。我們常常等不及過年就瞅準父母親不在的時候,找出果子偷吃。扒開紙包裝捏上幾條,重新摺好紙包裝;忍不住又打開再捏上幾條,再包好,以至於一看就知道果子明顯少了,免不了挨一頓訓斥。心裡不由得更加盼望早一天過年,到時去給左鄰右舍各家拜年,大人們賞賜的蠶豆、葵花籽、果子、花生、雲片糕、糖果等集起來一大兜,可以管飽吃。

年前,最精彩、最開心的要數殺年豬、拉大網。放學經過生產隊倉庫屋後,只見兩頭肥豬捆了個紮實躺在地上嗷嗷大叫,一旁臨時支起的大鍋煙燻汽冒,鍋膛裡柴草嗶嗶有聲,火苗呼呼直竄。莊北的虎叔卷衣撓袖,右手一把頂紅刀,左手抓牢鐵刨子,摁住豬下巴,鐵刨子刷刷刮淨豬脖子,頂紅刀噗呲捅進去,豬血嘩嘩直噴到腳下預先等好的水盆裡。豬嚎叫著掙扎一陣,呼嚕嚕喘氣,一會兒功夫終於不再動彈。虎叔解開捆著的豬腳,收拾乾淨腳爪,拿鐵纖在腳掌處戳進又抽出,雙手握住豬腳,鼓起兩腮噗噗地吹氣,吹好一個用繩子紮好,又吹另一個。四隻腳都吹好紮好,那肥豬一下子顯得更肥更壯,簡直有點像大象了。三四個勞力一起使勁將豬抬到一隻大木桶裡,立馬有人拎來熱水往豬身上澆。虎叔立即近前揪住豬耳朵和豬尾巴,不停地翻動豬身讓豬全身燙到開水,隨即拿來鐵刨子,飛快地刮除豬毛。刮好又用開水一衝,白生生的整豬便呈現在我們面前。又有幾個大力士抬起豬舉高離地,虎叔提刀上前三兩下就開膛破肚,迅速麻利地將肝肺肚腸摘拿翻洗穿繩掛起。兩頭豬殺完,隊長、會計稱重算好分配方案,現場給各家各戶分肉。肉按人頭平均分,肚肺雜碎抓鬮分。運氣好抓到一樣連同肉拎回家,當晚就能打牙祭吃上一頓美餐,肉自然等到除夕當天才開始享用。

拉大網得預先約好三五條漁船,大早集結到隊裡的窯塘口。我們那一帶水網密佈,每個生產隊都有上百畝水面,雖然不下魚苗也不喂飼料,但每年年底拉一兩網,總夠人們過年吃兩頓。我們隊裡最開闊的水面就在窯塘口,幾條漁船先一同協作配合佈網,然後漁民們和生產隊勞力分兩組沿河兩岸排開,漁船則在網口處呈“一”字橫開。領頭的高喊一聲:“起網咯——”,岸上、水上就一起忙活開來。船上的舞動竹篙在水中撲打,岸上的卯足了勁拉著網繩向前。“哇咋哩呀嘿——”、“咿呀來自嘿——”,人們喊著號子,揹著或拖著網繩,腳用力蹬著地面,身子前傾,像拉縴一樣,兩岸和河裡互動著熱火朝天。不一會,就看到網裡有魚穿梭、跳起;快收網時,網裡各種魚兒東竄西蹦如開鍋一般熱鬧。分了魚回家,通常當晚就將小魚和大魚頭紅燒盛滿幾大碗,可以連續吃好幾天。周正的下沉魚和大魚段,都得留著過年才可品嚐。

臘月二十三小年,二十四撣塵、送灶,各家各戶陸續炒蠶豆、葵花籽、花生,老家那一帶有種說法叫炸老鼠眼。鐵鍋土灶,炒摟過程中,豆兒、花生、葵花籽快熟的時候會連續炸裂發出放鞭炮一樣的聲音,老人都說,這樣可以把老鼠的眼睛炸瞎。莊上還有人家蒸糕饃、米團、肉包,還有人家請做酒的師傅上門做米酒。臘月二十八祭先,中午做幾樣素齋燒紙磕頭。如果當年臘月小,二十九就是除夕了。這對於我們,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欣喜,認為春節是提前到了,不然多等一天那將多麼漫長啊!這年末一兩天,主要就是貼花邊、對聯和張羅年夜飯了。莊上各家都貼了花邊、對聯,過節的氣氛自然越發的濃郁,村前莊後炊煙裊裊、喜慶祥和,小朋友們提前穿上新衣、新鞋,戴上新帽,開心地滿街巷飛跑。終於過年了,總算盼著了這一天。可是,除夕的晚上我卻總是失眠,興奮和喜悅使我難以入睡,才迷糊過去,大年初一的鞭炮聲又將我喚醒了,雖然父母親老是示意制止,我還是等不到天大亮就翻身起床。

過年使我們感受到實實在在的幸福,似乎人們一年到頭忙著、苦著、累著,就是為了過一個實實在在的幸福年,過年成了人們生活的奔頭。對我的那些鄉親而言,幸福就是這樣簡單,其實幸福本來就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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