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剛毅
一
他，靜默地遙望暮靄蒼茫的遠山，
遠山後面的後面是他的家鄉啊！
靜默地佇立著、佇立著，
佇立成一尊高聳的嶙峋斑駁的岩石。
來自大山胸脯的岩石啊，
在這兒成了大廈硬骨錚錚的基墊，
靜默地扛起城市的巍峨。
此刻，他一泓平靜的瞳仁裡，
悄悄停泊一輪遠山泣血的夕陽。
平靜的晚風裡他最不平靜，
思緒呼啦啦猛吹呵，
颶風掀起一排排鋪天蓋地的驚濤駭浪，
一次次瘋狂地撞擊他厚實的心壁，
而他的面龐卻異常安祥泰然，
而他的眼神分外鎮定冷峻。
在廬陵大地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
他紮根奮鬥十多年了！
太陽跋涉完一天漫長的路途，
蹲在遠山的肩胛歇腳了，
大地上留下它無數的足跡，
而天穹沒烙下一個輝煌的腳印。
這隻飛倦了翅膀的鷹隼歸巢了。
黑皮膚的夜隨月亮美人姍姍昇天了，
城市的呼嚕開始彈奏愜意了。
他睡不著，大睜一雙沉 思的雙眸，
任遐思如夜空的繁星璀璨生輝，
默默地閃爍、閃爍……
攀越座座山脈、淌過條條山路，
他是一條從上饒廣豐山裡走來的小溪啊！
當剛剛看到城市無風三尺浪的大海：
人的潮水、車的洪流、洶湧撞擊、呼嘯澎湃，
他驚呆了， 才知道：
山鄉是一口掩映草叢的小小水井，
每個日子總是平靜的，
整日裡數著一朵朵飄行平靜的白雲。
他激動了，毅然躍上一艘船舶，
他要去闖海去騎巨浪的藍鬃馬，
但大海不是羔羊，脾氣很暴很烈，
於是，嘔吐、暈船、嘔吐……
複印機般 地再三複印，直至今日，
才成為一位吞吃風暴如吞吃麵疙瘩的海員。
當你孤獨一個人在海上時，鎮靜地微笑吧；
當你身孤影單在海上時，堅定地微笑吧！
否則，恐懼旋起的颶風會掀起巨浪狂瀾，
砸碎你那隻小巧玲瓏卻不堪一 擊的小舢板
——你的心！
晝的白日、夜的月兒，悄悄隱匿了的行蹤，
扔下你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而明天仍舊規規矩矩地鋪在腳下。
路還要走啊！船還要行啊！帆還要升啊！
而且要升得更高更高……
一同闖海的夥伴隨海潮飄遠了，
一定飄進孵著溫柔之夢的港灣，
靜夜裡儘可能安祥地奏起呼嚕之夜曲。
可你留在茫茫無所依的海上，
沙漠般無涯際的海上。
你的呼喊聲撞不同迴音，
閉上嘴吧，這裡沒有森林的山谷，
沒有神奇的迴音壁。
現在，要緊的是把穩舵，支好帆。
黑漆漆的夜裡，將堅毅的雙眼燃作兩隻燈，
去 照亮前進的路。
啊，一隻螢火蟲，
在寒風呼嘯惡浪滔天的靜夜裡悄然飛行！
跟驚濤駭浪作朋友吧！與狂風驟雨作朋友吧！
和霹靂雷電作朋友吧！這幫子朋友挺粗野，
性格也忒暴躁，但夠義氣。
它們會給上一堂難忘的人生課。
厄運會引你走上一條便道捷徑。
閃電在你臉龐狂草天文，
海浪在你額頭鐫刻生活的哲理……
等你走上海岸，
許多許多脆弱的靈魂會峰擁而來，
跪拜在你腳下。你從海上九死一生地回來，
你喝夠了鹹澀的海水，
胸膛裡盛一個浩瀚的海。
你的雙腳是踩著風暴惡浪走來的。
朝陽不也是這樣浴著海水噴薄而出的！
二
闖進大海，展眼望啊，
目光撒出去比海鷗飛得還遠。
城市的大海真闊真大啊，
闊大得像秋天藍藍的天空、像嚴冬皚皚的雪原，
任他鳥一樣飛翔，任他風 一樣奔跑。
他驚異地發現：自己是一座天然煤礦，
一座挖不完的天然煤礦啊！
噴吐的烈焰熾熱熾熱，
燃亮每個黯淡如地窖的日子。
頭頂，呼哧哧旋轉著一輪紅彤彤的太陽了……
這時，一朵低垂的沉重的雲，
悄悄綰纜於他悲慼的眉頭。
他想起 如山鳥棲息於矮樹的家鄉，
大顆顆的汗珠砸下地開不出花，
臉上綻開的憨笑含鹽 含鹼含酸……
祖祖輩輩如蝸牛蜷縮於歲月的旮旯，
一輩子牽腸掛肚的心事，
是黃 土地上壘一間黃泥小屋。
這在大廈如山筍逢春雨拔節的城市，
好比稚童搭積木架房子啊。
山鄉在他眼裡漸漸幻為一口水塘，
小魚們遊不出去也不想去跳龍門，
任 歲月老人將他們一一釣走……
城市人是神啊！他一次次讚歎，
那一幢幢林立的高樓大廈，
是他們祖先骨骼堆積而成的慘淡經營的珊瑚島啊，
群居的珊瑚蟲的手有八隻以上，
八隻、八隻以 上啊！
城市的大海是澎湃的大海，
喧嘯奔瀉永不止息的大海！
他靜默地凝視黛墨的遠山，
這時，月亮靜靜地駛進他瞳仁的港灣。
遠山，矗立為一座座巨大礁石，
一座安靜的黑熊似的礁石。
望著、望著、望著……
他再也抑制不住了，熱血怒吼，
敲響體內所有的鐘鼓，
他胸腔內滾燙的火岩漿在奔湧突瀉，
他發現每個生命都能開一朵很美的浪花，
他感到自己就是一片奔騰的浪波。
大海啊，惟有澎湃、惟有激盪，
才得永生才無悔於不朽的大海，
他想讓自己的每 一滴血都卷一片浪頭，
一片如峰如巔、似虎似豹的一往無前的浪頭，
他想鼓動所 有的浪頭奔湧過去，
匯一排排氣勢磅礴的海潮，
洶湧地砸向那一座座的黑黝黝的礁石，
濺起一簇簇絢麗的生命浪花……
（作者：胡剛毅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吉安市作協顧問 吉安市作協廬陵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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