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究竟誰該為楊業之死負責呢?

北宋雍熙三年(986)七月八日夜,楊業在陳家谷口兵盡力絕,受傷被俘。被俘時,楊業感慨道:“上遇我厚,期討賊捍邊以報,而反為奸臣所迫,致王師敗績,何面目求活耶!”絕食三日而死。儘管楊業是北漢降將,但他感念宋太宗國士知遇之恩,對北宋忠誠。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楊家將全傳》中所繪楊業像

依照《宋史》的記載,楊業能征善戰,對戰爭態勢有相當準確的預判。這樣一個忠勇雙全的將軍,卻成了北宋雍熙北伐失敗的最大犧牲品。正因如此,後人每每扼腕嘆息。那麼,究竟誰該為楊業之死負責呢?

關於楊業死因的推論及疑惑

關於楊業之死,其實是充滿了各種疑點的。第一,在楊業被俘時,曾說“而反為奸臣所迫”,這個奸臣宋史裡面沒有明說,指的到底是誰?第二,在楊業死後,以他的官銜本來可以獲得較高的賻贈,但他實際上所獲得的賻贈比自己的屬下賀懷浦的還要低。因此,在楊業死後,才有劉吉為楊業不斷爭取、申雪,最終得到宋太宗的認可,追改賜品。關於楊業的賻贈調整,讓很多人堅定地相信楊業死後被人潑過髒水。第三,在楊業去世之後,潘美、王侁、劉文裕甚至侯莫陳利用等人可能有不利於楊業的言辭,所以才有北宋朝廷存疑並追查真相的過程,也才有後世史家不斷對這一問題進行探究,以求解開這一千古謎題。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關於楊業的死因,常見的說法一般有幾種:一、王侁和劉文裕陷害楊業,管建和方健等人持此觀點。二、潘美陷害楊業,鄧廣銘、張希清、聞立鼎、常徵等先生均這麼認為。三、侯莫陳利用陷害楊業,而背後的真正指使者是宋太宗,張其凡先生獨發覆論及此。以上說法,都各有依據,但也都有可推敲之處。

首先,宋太宗會借他人之手殺害楊業嗎?從常理上看不會。楊業是宋太宗在攻取北漢之後所獲得的一員虎將。在劉繼元投降北宋之後,楊業由劉繼元招降,轉而侍奉宋太宗。

楊業的這種投降方式,可以說是歷史上戰亂紛紜時期最難得的一種投降方式:既顧全了對舊主的忠誠,又在一定程度上免除了向新主賣舊主乞降的貳臣身份。楊業的本名為“重貴”,而他也似乎真的得到了父母取名的祝福。在他跟隨舊主投降北宋、準備安心地過清閒的日子時,命運給了他一個巨大的轉機。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太宗像

宋太宗在攻取北漢之後,試圖直接北上收復幽雲十六州。這一缺乏整體考慮的戰略決定,讓北宋軍隊疲於奔命,也讓宋太宗自己身陷危險之中。在攻打高梁河失利的情況下,機緣巧合讓宋太宗與楊業走到了一起。在楊業的巧妙戰略佈局下,宋太宗擺脫了被俘的厄運。楊業是宋太宗的救命恩人這一點,史書沒有明文記載,但通過各種蛛絲馬跡的信息梳理,仍可以整理出清晰的脈絡。

正因為楊業在歸降北宋初年便立有大功,這種功勞使得宋太宗將其完全變成了自己人對待,因此,在北漢其他人員全部轉到相對閒散的工作、距離原來北漢比較遠的區域工作時,楊業不僅迅速提升了官職,而且就在北漢原來所據守的區域擔任要職。再說,雍熙三年(986)正是宋太宗對遼用兵特別需要用人之際,即使楊業在入宋之後的言行有一些不太合規矩之處,宋太宗也斷斷不會在大軍撤兵、遷移民眾的時候借刀殺人,置楊業於死地。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那麼潘美是否有必要去陷害楊業呢?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有一種意識視角的變化。首先要跳脫諸如《楊家將》等歷史演義小說,給我們帶來的那些關於潘美(“潘仁美”)“常識”“形象”的干擾,回到歷史上真實的潘美來看。潘美與宋太宗的關係之密切,遠遠超越了旁人。

宋太宗之子趙恆(宋真宗)在楊業去世之前已娶潘美之女為妻,潘美是宋太宗重要的兒女親家。此外,潘美是宋太宗最信任的大臣,在私底下宋太宗與其相交甚契,宋太宗經常微服出入潘美的家中。楊業再怎麼得到宋太宗的信任,潘美斷然不會擔心楊業會妨礙自己與宋太宗的親密關係。

因此,潘美在事前沒有陷害楊業的必要。當然,在楊業死後,潘美會盡量撇清自己與楊業死亡一事的責任,這倒是存在一定可能性。

至於其他中貴陷害楊業,理由也不完全能夠成立。因為在楊業一事上,潘美、王侁與劉文裕均受到了一定的處罰。對於潘美的處罰,主要是因為他作為主將沒能充分發揮精兵強將的力量,不僅沒有按照預期讓幾個州縣的民眾順利撤離,還讓楊業等虎將喪命。可以說,對潘美的處罰,就是戰爭失利後對主將的追責和處罰。在這場戰爭中,不管是楊業陣亡還是其他將領陣亡,潘美沒有成功完成他的任務都需要受到處罰。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楊家將全傳》中所繪潘美像

《名臣碑傳琬琰集》下卷一收錄了《潘武惠公美傳》,其中明確記載了這一詔書。詔書中說:“俾總援兵,經塗非賒,精甲甚眾,不能申明斥堠,謹設堤防,陷此生民,失吾驍將。據其顯咎,合正刑書。”

至於處罰王侁與劉文裕,《宋大詔令集》中所記載的詔書是這樣寫的:“昨出師徒,俾其監護,固合明宣紀律,動協機宜。而乃墮撓軍謀,窘辱將領,無公忠之節,有狠戾之愆。違眾任情,彼前我卻,失吾驍將,陷此生民。合塞群情,抵於嚴憲。”意思是在楊業提出與此前的方案不完全相同的撤退方案時,作為監軍的王侁使用了比較辛辣的語言,讓楊業不得不選擇出戰以明己志。王侁在戰場上是負責監督主將的,但他不能以言行來干涉主將。而在這次護衛四州百姓撤離的過程中,當楊業根據戰場情況提出較為合理的撤退方案時,王侁以楊業為北漢降將為由進行威脅,顯然是超出了自己的職責範圍。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值得玩味的、讓很多人堅持認為是潘美陷害楊業的原因,是潘美對兩人的爭持不置可否。劉文裕在軍事戰略上,贊同王侁的意見,但沒有用苛刻的言辭來刺激楊業出戰。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劉文裕在一年之後便被宋太宗重新召回,《宋史》記載:“歲餘,上知業之陷由,召文裕還。”

宋太宗、潘美、王侁、劉文裕是歷史記載中比較容易對號入座的“陷害”楊業的人。還有學者通過鉤沉當時的歷史事件認為,侯莫陳利用也存在“陷害”楊業的嫌疑。但是,反覆閱讀《宋史·楊業傳》,我們很難看出楊業遭人陷害的痕跡。在楊業去世後宋太宗所頒賜的詔書中這樣寫道:“執干戈而衛社稷,聞鼓鼙而思將帥。盡力死敵,立節邁倫,不有追崇,曷彰義烈!

故云州觀察使楊業誠堅金石,氣激風雲。挺隴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式資戰功。方提貔虎之師,以效邊陲之用;而群帥敗約,援兵不前。獨以孤軍,陷於沙漠;勁果厲,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舉徽典,以旌遺忠;魂而有靈,知我深意。可贈太尉、大同軍節度,賜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將軍潘美降三官;監軍王侁除名,隸金州;劉文裕除名,隸登州。”文中隻字不提有人陷害楊業,卻加了一句值得玩味的、看似可有可無的 “魂而有靈,知我深意”。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為什麼宋太宗的詔書中要加上這句,似乎在暗示,“我有難言之隱”“期盼楊老兄能理解”的話呢?這僅僅是為了表達自己對楊業被王侁等人的微詞逼迫而死的遺憾與痛惜嗎?細節可堪深究,意味足可玩味。

在以上說法都各有不足的情況下,我們有必要換另一種視角來觀察楊業之死。軍事是政治的延伸。王夫之在《宋論》裡曾說,以“杯酒釋兵權”而得天下的趙宋王朝,其基本國策之一就是利用文臣壓制武臣,“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利用文武之間的不和,達到“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可以說,在宋朝“非戰之罪,實廟堂罪也”的失敗戰爭情況尤其多。實際上,在用文臣抑制武臣之前,還有一個很特殊的階段,這個階段武將沒有實權,文官對武將的壓制還沒有成型,因此,皇帝所採用的方式是直接控制軍隊,帶兵打仗或者在中央指揮軍隊展開前線的戰鬥,這就是“將從中御”的初期狀態。楊業進入北宋時,北宋正處於這樣一個過渡階段。

現在我們回到“雍熙北伐”的歷史現場,去看戰爭的整個過程,其中不難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楊業主張根據形勢來調整作戰方案時,潘美採取的態度是不回應;王侁和劉文裕則堅決要求將領執行此前“趨雁門北川中,鼓行而往”的戰爭預案,侯莫陳利用當時在場卻沒有記載他有表態之舉。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方案,讓大多數的大臣堅決執行,卻讓楊業成了“孤臣”?而在這個作戰方案前的“選邊站隊”,似乎在楊業之死中佔據著重要的地位。

北宋朝局與楊業之死

《楊家將全傳》中所繪宋遼會戰

當我們再深究一步,去探查這個被楊業否定的作戰方案的製作者時,會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它是宋太宗御定的戰略規劃!有了這一點,“魂而有靈,知我深意”這一句話便不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寄託了宋太宗對這一件事抱憾而無處訴說的難言之隱。如果真要追究楊業的死因,還是要追到宋太宗的頭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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