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以淪落到假借身份互相攻擊?

我們何以淪落到假借身份互相攻擊?

都說口含毒箭,最能傷人,但總有些刻薄言辭不說不行。肚裡有些墨水的,更忍不了那些被自己看輕的論調被奉為圭臬。所以「文人相輕」由來已久,文化人的倨傲和自卑,在吐槽同儕時最能直抒胸臆地宣洩,也逃不開從就事論事上升到人身攻擊的「大老粗」式攻擊路線。比如胡適說馮友蘭,就能從「馮友蘭雖曾出國門,而實無所見」的立場批判上升至後期的「他平日留鬍子是因為捨不得花錢刮」!馮也不是軟柿子,留下一句「適之先生的病痛,只是過於好奇和自信」便輕飄飄化解。後人只覺得好玩極了,所有這些學術爭論和互相排擠的八卦,都可以照單全收。

對現代人來說,不知是表達進化了還是語言退化得更蒼白了,直指「胡說八道」成了當代最為直白和無力的控訴;不管你有什麼道理,社交媒體上的「小作文」單靠篇幅就能贏一場論戰。網絡環境的開放讓人人都有資格做時事評論員,論壇上流傳的文科黑話大全堪稱社媒高級評論詞典,甚至,隔著一根網線,沒人知道你是誰。只要能支持你想表達的觀點,你可以是任何人。 自疫情爆發以來,先有微博上真真假假的武漢人分享「最新時事」和「客觀見地」;後有網傳「227 大戰」,往往還未等表達觀點就先被「披皮黑」「飯圈路人」之流繞得不明所以;再到由關注各國防疫情況引出的,所謂「公知」和「意識形態之爭」。虛虛實實裡,

不禁讓人覺得那些從前孩子氣的酸話,還怪可愛的。曹丕在《典論 · 論文》裡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雖指「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即以自己長處非議他人短處,但總歸也是限制在了創作範圍,用魯迅先生的話說「一切別的攻擊形體,籍貫,誣賴,造謠 …… 之類,都不在內。」自古及今,「文人相輕」的現象在緣起和形式方面,發展得也是五花八門,「輕」的對象和範圍更是越過了創作。

我们何以沦落到假借身份互相攻击?

清代尚鎔曾做過這樣一番總結:「自古文人相輕,一由相尚殊,一由相習久,一由相越遠,一由相形切。」「相尚殊」說的是審美趣味的相差導致批評的偏頗;「相習久」是由於長期相處而造成了優越意識和輕視心態;「相越遠」是因價值觀和知識見解不同產生分歧;至於「相形切」則是目光和心胸狹隘,從而一味苛責他人。無論是哪一種原因,說到底「相輕」都難有真正的客觀和公正可言,所以這一頑疾實則也遭很多文人的厭惡。然或出於自卑心理、或是因自高心理(這種自高既有盲目的自戀的心態,也是自我人格認同和自我意識強化的積極體現),還有一類從眾站隊的,古往今來參與到這場混戰的文人絕不在少數。 一本名為《法國文人相輕史》(Une histoire des haines d’écrivains de Chateaubriand à Proust)的傳記,以貌似八卦,實則嚴肅的態度記敘了法國文人在情感糾葛、友誼、利益衝突、宗教流派和政治立場等方面戰火紛飛的逸聞趣事。文人們的著作、回憶錄、往來書信、日記隨筆等,無不承載了這些觀點和見解的互搏,更是刻錄了文人性情的真實起伏,賦予了觀眾感念的權利。 古時文人間的嬉笑怒罵雖不乏「匿名批評」的情況,但多數還是 ——即便墨點子都要甩到對方臉上了,也可看清執筆之人究竟是誰。

即便言辭有時酸腐尖刻甚至有失偏頗,卻也坦坦蕩蕩。畢竟罵不僅講究藝術,更關乎人品。藉此重新審視這些受人敬仰的文人作家,無論我們理解與否,他們內心的得失和情緒的率真至少都是直言不諱。 而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傳播和接收信息的途徑不斷現代化,文藝界的各種觀念也發生變化,批評對象和範圍亦逐漸擴大 —— 文藝評論、藝術設計批評、影評隨之而來,甚至形成了專門的學科,因而行業批評家也逐漸固化成了職業。魯迅說過,「譬如廚子做菜,有人品評他壞,他固不應該將廚刀鐵釜交給批評者,說道你試來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卻可以有幾條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沒有『嗜痂之癖』」,沒有喝了酒,沒有害著熱病,舌苔厚到二三分」。剔除批評家的主觀臆斷和私人情緒,我們是要肯定批評的進步性。正如古羅馬美學家賀拉斯用磨刀石和鋼刀來比喻批評家和詩人的關係,他們應該應既是朋友又是對手,在思想價值和審美趣味的較量中,彼此成就。

我们何以沦落到假借身份互相攻击?

插畫作者:C. de Fornaro,由 The World翻畫。

然而,如何進行正確的表達一直是互聯網時代未決的難題。「文人相輕」的現象沒退出歷史舞臺,甚至還演進成了烏合之眾間的相互攻擊,從匿名批評衍生到假借身份,虛構人物而對他人進行抨擊。魯迅在《五論》一文中提過中國文壇「相輕」之術其中一個便是 —— 「用匿名或由『朋友』給敵人以批評」,但這個技術初衷是吸引更多眼球,從而達到輿論效果。但聚焦現在的互聯網環境,匿名和假借身份的特點被放大到極致,這是科技發展帶來的一種便宜,畢竟「互聯網時代,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但文明需要運用一切可能的力量,限制人類的進攻性本能,而不是為隱匿性攻擊提供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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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擊新冠疫情期間,作家方方有感於疫情中心武漢的人間百態,在微博上日更《封城日記》,其中描述的種種現象與提出的種種疑問被視為一股引人深思的力量。然而發展到三月初,在微博上一篇發表的題為《一位高中生給「方方阿姨」的信》的文章火遍全網,此作者義正辭嚴質疑方方,歸根結底認為方方的疫情日記缺乏正能量。眾人一時紛紛替方方回信,其中大多數對寫信人「高中生」的身份起疑。這種群體反攻,狙擊的不是這封信對方方日記的批評自由,而是冒充高中生的懦弱和瘋狂。如果借用 Carl Gustav Jung 的「人格面具理論」(Persona),可以理解為此文的作者為自己戴上了高中生的面具。「人格面具理論」指的是,人在潛意識裡具有的能力,能夠依照不同場景來調整自身的角色。在如今的虛擬環境中,可以形成一種全新的和真實的自我人格毫無關係的網絡自我形象,這種面具有「易摘易戴」性質。至於佩戴什麼樣的面具,這是由不同的情景來決定的。或許可以通過 Jacques Lacan 在 1936 年提出的「鏡像理論」(Mirror Stage)來分析人主體的構形作用 ——「自我在本質上是他者 (other / Other)的異化:一方面,它必須依賴他者以獲得鏡像:另一方面,它屈從於來自他者的影響。

」可以說,人的自我意識是外界和他者對「我」的建構和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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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面具理論」指的是人在潛意識裡具有的能力,

能夠依照不同場景來調整自身的角色。

《Persona》電影劇照,1966 年。

發展到如今,「鏡像」的涵義也包羅萬象,早已不僅是鏡子裡面映射出的世界,更囊括了主體外的參照物,以及主體無法控制的外部力量。所以摒棄自己的真實人格,假借他者身份發表評論這一行為,是權衡比較過兩者效果後,選擇了對自己有利的一個選項。

至於何偏偏選擇「高中生」的身份,可以聯想到文人相輕的自卑心態 ——「高中生」對比一個成名已經的作家,從閱歷學識方面來講,貌似屈居下風,實則是吸睛的「輕人之術」,並能引起一定的煽動性,事實證明這位「高中生」也成功了。 通過對歷史上互罵形式的變遷的觀察,一條「自我」的遷徙脈絡很明顯 ——起先是忠於真實的自我人格,後又加入了表現社會角色的自我人格,現今發展出寄居於想像時空中的虛假自我。Eugene O'Neill 將這種分裂的自我詮釋為現代人用以應對精神失落的策略,也可能是本能被釋放的結果之一。但不論如何,這都不是假借身份開啟一場本質為道德譴責的自由論戰的藉口。在網絡裡,不存在被遺忘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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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網絡實名制發展到怎樣的程度,當人們發現建立在單一人格下的「人設」不再滿足廣泛的溝通需求時,對身份的編造、借用乃至盜用也就層出不窮了。值得注意的是,網絡身份作為線上交流與接觸的門面,就像真人之間的交流一樣,受到來自不同交流對象,依據不同維度的審視和判斷。誠然,要經營好一個身份,就如同要圓好任何一個可大可小的謊,關鍵在於細節:在建立虛假身份的過程中,你來自哪裡、你的社會角色是什麼、你的表達內容和建立人設的方式是否符合這個身份的普遍行為方式,都是身份可信度的重要評判標準。例如《一位高中生給「方方阿姨」的信》中,字字句句透露著「我媽媽」「我老師」教誨的為人處世之道,描述自身對時事的困惑,一聲聲「方方阿姨」也顯著「高中生」的懂事和困惑。然而,在來自各方的質疑聲中,不乏不厭其煩的考證者,據他們判斷,文中的錯別字「說三道回」來自上一輩更熟悉的五筆輸入法,「穿誰的衣、端誰的碗」的質問包含著過時的臣民觀,正是這些細節讓這封信作者的「高中生」身份值得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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摒棄自己的真實人格,假借他者身份發表評論這一行為,

是權衡比較過兩者效果後,選擇了對自己有利的一個選項。

圖為 Christopher Cook & Mimei Thompson 作品

《Mirror Stage》,2014 年。

虛假身份在特定的情況下、依照創建者的需求,可以包含真實人格中的各種特點,並顯露出其對應真實人格可能的行動軌跡。用 Bruno Latour 和 Michel Callon 提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解釋,人類關係和行動中,「行動者」既指本人,也指包括技術、觀念在內的非人物體;只要是通過行動而改變事物狀態的,都可以被歸類為行動者。在此基礎上,在發展為後人類主義的當代社會,線上的虛假身份承擔了轉述觀點或製造一種替代性觀點的功能在 Latour 的邏輯中,虛假身份與真實身份由於目的和意義相同,因而同等重要。這也許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的網絡社會中不同觀點的碰撞如此激烈:虛假身份帶來的安全感某種程度上可以用網絡上不同「行動者」的共存來解釋,

因為跨越到另一維度中,不同的虛擬身份身份與真實的自我並不能一一對應。

掌握他人身份的秘密、揭穿他人身份的能力顯然是當代互聯網罵戰最有力的武器之一。而無論罵戰規模的大小、無論是飯圈的罵戰還是公眾言論之間的對壘,揭穿對方戳穿網絡身份中的不實之處往往都會造成致命性的打擊,其結果一般都以一方的身份破滅,受眾減少乃至退出社媒告終。在堪稱國內流行文化里程碑的「227 事件」中,曾有過部分粉絲假借「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中年人身份表達觀點、安撫圈內同仁。然而這種在日常打榜控評時期,幾乎銷聲匿跡的「理智粉」的力量很快引起了圈外人士注意,有人試圖用 Python 分析評論人的 IP 以獲得大規模粉絲群體的特徵概況(包括年齡段),藉助科技手段獲得的「粉絲圈的年齡層究竟如何」的答案往往更能獲得同樣圈外路人的認同。 同樣,對身份的過度強調和用身份論證觀點合理性的錯誤邏輯使得群體難逃被錯誤代表的命運造成部分群體「風評受害」。比如積極給自己和身邊人貼上「985 畢業」「博士在讀」「有家有業的中年理智粉」的粉圈人士,他們的發言可能顯得一個滿腔熱血的追星高中生過於幼稚、人微言輕;同樣,思想文風均落於成熟的「制度內」範本的「高中生」一定程度上也錯誤代表了高中生的真實想法和思辨水平。

至此,我有些懷念古人的罵戰中的性情、責任和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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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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