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劉心武談孫毓敏:極度坎坷後的大幸福

1979年,我家和孫毓敏都住進了北京東南廣渠門外的勁松小區,現在看來,那時候我們住進的樓,自然是落伍了,但在那個時段,是一般北京市民還輕易住不進去,被不少人羨慕的。

我家住在一棟樓最高層的一個小兩居里,孫毓敏家則住在同一棟樓的另一個門內樓層好,也比我家大的三居室裡。

那時候不少文化人、藝術家住在那附近的樓裡,我記得戲曲演員除孫毓敏外,還有跟她同在北京京劇院的李崇善,還有北昆的李淑君,河北梆子劇團的李士貴,歌手朱明瑛,以及詩人劉湛秋,《光明日報》的王晨、理由,劇作家邢益勳,報告文學作家陳祖芬……我跟其中多數人都認識或有所交往,而交往密切的,當屬孫毓敏了。

著名作家劉心武談孫毓敏:極度坎坷後的大幸福

不少人讀過孫毓敏的自述《含淚的笑》《我這兩輩子》,其中若干段落,報刊網絡也時常摘錄傳播,孫毓敏在寫那兩本書期間,跟我詳談過她的坎坷。我驚歎孫毓敏居然能從高位截癱恢復到站立跑動,腳掌骨重新接上後能在舞臺上跑圓場。

我要在這裡提到兩個人:

一是改革開放初期的文化部長黃鎮——這是位懂文化藝術的老革命,他看到孫毓敏從河南寄給他的信,打動他的,應該不僅是孫的不幸遭遇和以堅韌毅力重返舞臺的決心,還有黃鎮懂行,懂四大名旦,重視四大名旦形成的四大流派的傳承。他毅然拍板,把已經下放到河南的孫毓敏調回北京,到北京京劇院把荀派藝術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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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幫助孫毓敏重返舞臺大放光彩的人物,就是她的愛人老洪。五十年前,老洪還不老,是河南京劇團的一個電工,在孫毓敏遭誣陷跳樓截癱後,他到孫毓敏身旁,悉心照顧這個陷於絕望,並且還揹負著罪名的弱女子,老洪並不懂戲,更沒有什麼幫助孫毓敏重返舞臺的想法,他就是同情她,愛她,他不能看著這個女子死去,或者生不如死,他要給她溫暖,呵護她,鼓勵她一天天恢復生命力,也恢復生的樂趣。

他們都是上海人,能用滬語交流。孫毓敏站起來以後,他們結合了。他隨孫毓敏一起回京。當時不僅我和孫毓敏來往,我們兩家也來往,我跟老洪論哥兒們。老洪的母親,孫毓敏的婆婆,慈祥勤勞,善烹飪,有時她家做出好吃的,就約我和愛人去共享;我家做出得意的菜餚,也往她家送過。那天在長安大戲院貴賓休息室,見到孫毓敏不久,我就問老洪情況,她笑說,哎呀,老洪八十五啦,背都駝啦!還站起來,學老洪駝揹走路,但又說:他也就是這麼點問題,其實身子骨還硬朗著啦!我心大暢。

孫毓敏重登舞臺以後,不但重排了荀慧生演過的諸多劇目,還親自動手,編寫劇本,設計唱腔身段,移植了一些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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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聊戲。那天王夢婷出演《戰宛城》,真是豪華陣容:請來上海京劇院的奚中路飾典韋,天津京劇院的石曉亮飾胡車,曹操、張繡則分別由北京京劇院韓巨明、李宏圖飾演。這出戏裡王夢婷的戲份並不多,在戲裡她飾演宛城守將張繡的寡嬸鄒氏,竟與征服者曹操來了一段閃戀。戲裡最重要的一場是鄒氏思春,踩蹺出場,以種種蹺功,揭示她內心的苦悶。

孫毓敏作為這出戏的藝術總監,她告訴我,王夢婷雖是她的學生,但這出戏嚴格來說不是荀派戲,是筱翠花的戲,王夢婷是從筱派的陳永齡那裡學來的,是在舞臺上恢復蹺功的一次嘗試,鄒氏思春,過去多有色情挑逗,這次排演,則著重表現封建禮教禁錮正當慾望的反人道一面。

孫毓敏的演出如今積累了很多視頻資料,但她沒拍成電影。1982年,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了根據我中篇小說《如意》改編的同名電影,那期間我跟北影廠的一些人士有較密切接觸,就鼓動他們把孫毓敏主演的《金玉奴》拍成舞臺藝術片。那時孫毓敏剛過四十歲,藝術上趨於爐火純青,而同臺的那些演員,也都個個塑造出可信的藝術形象,整齣戲屬於“一棵菜”的最佳狀態。我的建議並沒有被採納,但孫毓敏一直就此感謝我的好意,又感嘆,當年四大名旦梅、程、尚都拍了舞臺藝術片,唯獨荀先生未能拍攝。她透露,原來北影是準備給荀先生也拍一部的,但是師母覺得不用著急,再等等罷,荀先生就去上海拉雙眼皮去了,誰知回來不久就形勢大變,留下最大遺憾。

著名作家劉心武談孫毓敏:極度坎坷後的大幸福

孫毓敏說我變化不大,我贊她保養得好,她呵呵一笑,指指頭髮,說聲“假的”,然後把頭套摘掉,笑得更燦。重新戴好假髮,她跟我說:“老了,在臺上演不了了,可是,還要發揮餘熱”。

其實,孫毓敏是個挺有爭議的演員。改革開放初期,京劇演員常組團到各地演出,多是演摺子戲,有的演員就不願意跟孫毓敏同行,因為孫毓敏不管戲碼排在第幾出,她一上場,總是喝彩聲最多。

我親耳聽到這樣的批評:表演過度用力,一個高音挑上去,臺下不叫好,她絕不把音落下。孫毓敏還在有的戲裡當場揮毫顯示書法,她在有的場合用英語唱《蘇三起解》,一個人用梅、程、尚、荀四種腔調唱同一唱段。

我問過孫毓敏,為何如此?她坦言,京劇固然要塑造人物,演順故事,但京劇具有鮮明的娛樂性,必須讓觀眾看著帶勁聽著過癮,她覺得討好觀眾,向觀眾索取掌聲與叫好聲,是必須的,對此她不想改變。

著名作家劉心武談孫毓敏:極度坎坷後的大幸福

三十幾年前,孫毓敏的演出我幾乎每戲必看,有時還會到後臺看她化妝,有時演完她謝幕,我也上臺給她獻花。記得有一次演完她謝幕,坐第一排的人沒有上臺的,只有我上去了,她後來悻悻地跟我說:“那些人拿著贈票看戲不上臺慰勞演員,說什麼,啊呀,我們是普通觀眾!你普通觀眾你不自己花錢買票!你那頭排票怎麼來的?我們唱戲的,就得有人捧!謝幕時就該熱熱鬧鬧!”不過那時候她的社會地位還比較低微,也許她現在想法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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