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說說「紅學」中的一筆糊塗帳「2」

三、事出有因

(接前)但是,我現在要為劉心武先生做一點辯護: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一種說法?為什麼會有這樣一種看法?這都不是偶然的事情,事出有因。

(一)《紅樓夢》自身的豐富與複雜

《紅樓夢》自身的豐富與複雜造成了解讀無窮的可能性,套一句時髦的話:說不盡的《紅樓夢》。

先看一個權威的論斷。和紹興有最密切關係的魯迅先生說,《紅樓夢》這本書“單是命意”——“命意”就是主題思想——“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不同的人會有很大的差別。“經學家看見易”,研究經學的人覺得《紅樓夢》太深刻了,講的就是《周易》的道理,我們看不出來、經學家能看出來;“道學家看見淫”,板著面孔的老先生說,不得了,《紅樓夢》這書教人學壞,誨淫誨盜;“才子看見纏綿”,對於“青年才俊”來說,哇,太令人感動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革命家看見排滿”,(清末民初的)革命家們一看,《紅樓夢》倒過來說是“夢紅樓”,紅者朱也,“朱”就是朱王朝,就是明朝,所以夢紅樓就是夢想回到朱明王朝去,所謂“反清復明”——這就是“革命家看到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好像魯迅先生很有先見之明,早就知道有人會看到宮廷裡發生的隱秘事件。

陳洪:說說“紅學”中的一筆糊塗帳「2」

年長一點的朋友會知道,文化大革命中古代的讀物百分之九十九都被禁掉了,只有兩本沒有遭禁,一本是《紅樓夢》,一本是《三國演義》,那是因為當時的最高領袖喜歡這兩本書。軍以上的幹部都會發一本《三國演義》,通過《三國演義》可以增進對軍事學的理解。省部級以上的幹部都發《紅樓夢》,因為《紅樓夢》是階級鬥爭的教科書。當時提倡讀《紅樓夢》要從第五回讀起,據說因為那是階級鬥爭的一部“總綱”。現在,我這樣一說,你們大家都在笑,但是在當時是通行的說法。

《紅樓夢》這本書可以從很多角度、因人而異地作出很多解讀。這個道理也不只體現在《紅樓夢》裡,凡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長篇,容量大,解讀的可能就多。中國古代最有名的文學批評家劉勰說過這樣一句話——這話實際上和魯迅先生的話同理,不過他說的是更普遍的道理。他指著屈原的作品來說,說屈原的辭賦“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詞,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一部作品很偉大,如同一座偉大的建築,每個人看到的情況不一樣,因為接受者水平的不同,接受的東西也會不同。這個道理也適用於理解《紅樓夢》。

(二)秦可卿太可疑了

事出有因,我再說得更具體一點,為什麼劉心武這麼講?大家可以聽出我剛才的語氣,我不太認同他的“秦學”觀點,但是我很理解他,因為秦可卿太可疑了。她叫秦可卿,實際上也可以叫“秦可疑”,太可疑了。她怎麼可疑呢?

第一,出身與地位不甚合。馬克思也講過,婚姻往往是社會政治關係的一種延伸、一種需要。過去講門當戶對,在這個公侯之家裡,唯一一個出身小戶之家的,只有秦可卿。秦可卿的父親是一個鄉村的秀才,秦可卿本人還不是他的親女兒,她是育嬰堂的一個孤兒。身世不明的人怎麼會在賈府有這樣的地位?而且她得到了特別的疼愛,從上到下,包括像王熙鳳這種人——鳳辣子這麼不容人的人,和秦可卿關係最好,這是第一點可疑的。

第二,“戲份”與定位不甚合。“戲份”是演藝界的一個行話,比如一個明星要拍一部電影,他(她)在裡邊能夠出鏡多少次,他(她)的對話臺詞的長短。給大腕兒戲份少了,他(她)不幹的。戲份要和身份、身價相當。秦可卿在《紅樓夢》裡戲份很少,沒出過幾次面,而且早早地就消失掉了,可是她在《紅樓夢》文本中定位很高,十二正釵之一。《紅樓夢》的女性,有十二金釵,有正冊、副冊、又副冊。既然她不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為什麼要擱到十二金釵的正冊裡?既然擱到正冊,為什麼不給她設計戲份多一點?確實有點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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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她的行為在太虛夢境裡太曖昧。整個賈府裡有很多問題,尤其是道德方面的問題,說是“淫自寧始”,淫亂是從寧府裡開始的。我們看到直接描寫的頭一個就是秦可卿。賈寶玉到寧府裡面去,倦怠了要找個地方休息,到哪裡去?秦可卿說帶到我那兒去吧!到了秦可卿的住地,先到了客房的正廳,賈寶玉一進去,看到一副對聯,很有名的對聯,“世事洞明即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這個對聯我們覺得很一般,也沒什麼,但是賈寶玉一看很厭煩,說這個地方是斷斷不能呆了。

賈寶玉討厭這些事情,秦可卿說換個地方吧!就到了她自己的臥室。秦可卿的臥室裡擺設的東西都有象徵的味道,有趙飛燕用過的,有楊貴妃用過的,而且都不是好用處。如楊貴妃和安祿山做“遊戲”的時候,安祿山打傷楊貴妃乳房的木瓜擺在那裡。這些筆墨肯定是“春秋筆法”,不是隨便一寫的。指向哪裡呢?應該指向秦可卿這個人在男女作風上是有點問題的。

然後書中就有人講了,哪有把叔叔領到侄媳婦臥室、睡在侄媳婦床上的道理?秦可卿說,他才多大的歲數,哪有那麼多講究,沒關係,就在這裡睡下好了。

賈寶玉睡下之後就進入了夢境,就是太虛幻境。在太虛幻境裡,賈寶玉有了他平生第一次的性行為,這性行為是跟誰呢?是夢見的一個人,這個人叫兼美,長得又像林黛玉又像薛寶釵。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他從夢中驚醒,就叫了“兼美”這個名字。秦可卿非常驚訝,說這是我的乳名他怎麼會知道。那麼,這段模糊的描寫究竟是一場夢,還是類似於春夢的一種遭遇?作者用了一個很含蓄的筆法。

總而言之,《紅樓夢》最大的特點就是整部書裡幾乎沒有淫筆,它是寫情不寫性,這是它和《金瓶梅》最大的一個區別。可是唯獨這個地方,它是比較實在地寫了。而且寫了賈寶玉醒過來之後,襲人幫著穿衣服,襲人的手伸到他的褲子裡有一種異常的感覺——遺精了。這種寫法在賈寶玉身上只有這麼一次,而這一次恰好發生在他睡到了秦可卿的臥房裡,睡到了秦可卿的床上,然後做了一場夢,夢裡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和秦可卿一樣。作者為什麼會寫這麼一筆?這個事情實在只能用“曖昧”兩字來形容。

第四,死得太突然,喪事太風光。儘管前面說了她的身體不太好,但是拿現在老百姓的一個俗語來說,就是她“嘎嘣就死了”,沒有先兆。寫王熙鳳正在睡夢之中,忽然聽到外面雲板響,外邊有緊急事件,醒了之後,聽說是蓉奶奶過去了。當時王熙鳳心中納罕、納悶、奇怪、驚訝。儘管王熙鳳知道秦可卿身體不太好,但怎麼會突然就死了?這個地方作者也是故意地用了這麼一筆,讓人覺得死得有點奇怪。

喪事辦得特別風光,整個《紅樓夢》裡寫的大場面就是兩個:一個是元妃省親,按照評論家的說法,這是影射當年康熙皇帝南巡——《康熙微服私訪記》裡有提及,是“微服”,但實際上康熙南巡的排場是相當大的。當時,曹家負責在揚州接駕,這一段據說是影射那個大場面。第二個大場面就是秦可卿出殯。秦可卿是什麼人?是賈府裡的晚輩又晚輩——孫媳婦,她的先生賈蓉沒有任何功名,她自己又出身低微,這個喪事至於辦那麼大的動靜嗎?連王爺都出來?擺這麼大的排場?而且寫她的公公整個人因為秦可卿之死痛苦得得已經不成人樣了,走路都要拄柺杖了。兒媳婦死了,公公傷心成這個樣子,這個寫法也比較少。

更可疑的是,秦可卿死了之後,她婆婆在整個喪事中不露面,很可疑。所以才提供了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的機會——王熙鳳大展宏圖,集中精力協理寧國府,展現她的才幹、能力。機會是誰提供的?是尤氏——秦可卿的婆婆。兒媳婦的喪事應該由她來主導,但她卻身體不適,一次也不出面,確實太可疑了。這可疑不是事件可疑,是作者用的筆法可疑。

第五,畸笏叟葫蘆裡不知什麼藥。畸笏叟是誰?我為什麼說紅樓夢像個迷宮,一般人都不願意涉足,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哪一個本子《紅樓夢》真正是曹雪芹寫的,說不清。紅學家為這個事情吵得面紅耳赤、大傷情感。我們通常看的是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但是跟電視連續劇《紅樓夢》的結局完全不一樣,為什麼?電視劇是照八十回以及其中的批語來編劇本的。這八十回就是所謂的抄本,抄本里都附有評點。這個評點總的署名叫脂硯齋,但是在脂硯齋評點的《紅樓夢》裡,評語署名最多的其實是兩個人,一個是脂硯齋,一個是畸笏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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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以及他們作的評語是什麼性質的,是“紅學”一個最根本的爭議焦點所在。我們今天不能細講,我後面還會說一說。這兩個人是什麼人,是“紅學”到現在一個絕對說不清的話題。比如脂硯齋,有人說他是曹雪芹的堂兄弟,有人說他是曹雪芹叔父輩的某個人,有人說她就是史湘雲——說曹雪芹最後真正娶的是小說裡史湘雲的原型,史湘雲就是曹雪芹的太太,這個太太在曹雪芹去世之後繼承他的遺志寫了評語。這中間差得太多了,但誰也說服不了誰。

另一人評點者就是畸笏叟了。畸笏叟的評語在整個脂批裡最大的特點是倚老賣老的口氣特別厲害。其中關於秦可卿,他有條批語非常可疑。可以說,劉心武發明“秦學”,主要的起因就是由於畸笏叟的這條批語。畸笏叟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個事情本來是寫了整整一回的,我念及她在臨死的時候託夢給王熙鳳,她對王熙鳳說的這番話還是正大之詞,所以我命令曹雪芹把他寫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一節刪去。”口氣很大,是他命令曹雪芹刪的。可是曹雪芹刪得不夠乾淨,就留下那麼些疑點。

究竟有沒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真的起了這麼大作用?他和曹雪芹到底是什麼關係?秦可卿這個事情是不是就如他評語裡說的,由於他命令曹雪芹刪去了很大一部分文字,所以留下了很多疑點?現在都是大問號。所以,圍繞著秦可卿,確確實實太可疑了,有了這麼多疑點,使得劉心武有了一個發揮的可能性。但是,這些疑點究竟能幫劉心武多大忙?可疑歸可疑,所有研究《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個疑點,為什麼別人沒有得出這樣一種結論來,沒有創立“秦學”?這裡面可能有一個根本性的差別。

四、立論奇,必有鄰

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紅學”的小史。《紅樓夢》研究歷史,實際上從《紅樓夢》手抄本剛剛問世的時候就有人討論了。到晚清的時候流行一句話,叫“開談不言《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紅樓夢》很時尚,就像現在大家不說“百家講壇”,不說于丹,就好像你沒有文化修養一樣。當時就是這麼一種感覺,所以很多人都來討論《紅樓夢》。在諸多討論《紅樓夢》的人當中,也有些人形成了系統,寫了書。特別是在民國初年的十幾年中,有一系列的著作跟劉心武的思路非常相近。所以我說是“立論奇,必有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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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清代的《郎潛紀聞》。它有一個觀點,說《紅樓夢》寫的是明珠家事。明珠是康熙朝的權相。說賈寶玉是誰呢?就是納蘭性德,納蘭性德是賈寶玉的原型。十二釵是誰呢?各位就想象不出來了,你們想一定是納蘭性德身邊的女朋友。非也,按照《郎潛紀聞》的說法,十二釵是納蘭性德身邊的十二個文人,包括著名詞作家朱彝尊他們,到了曹雪芹的筆下,把他們變性了,變成了十二金釵。

二是《醒吾叢談》。它說,說寫的是明珠家事這是不對的,應該是理親王家事。理親王家裡有很多女孩子,也有很多妃子爭風吃醋,把這些事情記下了就是一部《紅樓夢》。

三是王夢阮。他說《紅樓夢》寫的是順治和董小宛的故事,賈寶玉就是順治帝,林黛玉就是董小宛。董小宛是晚明秦淮河上四大名妓之一,後來跟著冒闢疆從良了,從良之後,冒闢疆寫了一個筆記叫《影梅庵雜記》,“影梅庵”是懷念董小宛的。王夢阮的邏輯和劉心武有的一拼。他說冒闢疆寫的《影梅庵》,“梅”字的右邊是個“每”,而林黛玉的父親叫林如海,母親叫賈敏,名字裡都有一個“每”,可見這個“每”就影射了“影梅庵”,所以說《紅樓夢》裡寫的就是董小宛。這個邏輯很奇怪,但是想象力是蠻可以的。

過去傳說順治帝為什麼出家?就因為太后害死了董小宛,順治帝一怒,要美人不要江山,跑到五臺山去出家了。後來,30年代著名的清史專家孟森先生有一個專門的考證文章說,先不說順治帝出家不出家,但是順治帝絕對和董小宛沒有關係。何以證明呢?董小宛比順治帝大26歲,過去是個妓女,又曾經嫁給冒闢疆作妾,順治帝作為入關的異族的君主,會把一個大自己26歲的人搶來做自己的寵妃?這不太可能。

這一類的想法的通例是要從《紅樓夢》裡找出現實中的原型來,這原型最好是個歷史名人,最好中間這個邏輯是別人看不到、想不到的。這幾乎形成了一個綿延不斷的傳統。

四是蔡元培。和劉心武觀點更加類似的還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這個人物不久前曾出現在“風則江大講堂”,不是這個人來了,而是研究他的人到過我們學校,這個人是蔡元培。在上世紀20年代,蔡元培是研究《紅樓夢》的一個大家,胡適研究《紅樓夢》的時候主要對手就是蔡元培。蔡元培當時是北大校長,胡適是他聘回來的一個年輕教授。胡適寫評論《紅樓夢》的文章,說蔡元培是“笨伯猜笨謎”。“伯”是尊稱,但是這個“笨”字不太好,等於說是傻大爺的意思,說一個傻大爺猜一個傻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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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謎是什麼?就是蔡元培說,整個《紅樓夢》寫的是一個解不開的反滿的情結。具體怎麼體現呢?賈寶玉就是廢太子胤礽。林黛玉是誰?他綜合了前面王夢阮《郎潛紀聞》的觀點,認為林黛玉是朱彝尊。他也是從字縫裡看出字來,和清代的政治鬥爭掛上鉤,認為它是對賈府的揭露和批判。說“只有石獅子乾淨”,實際是說清朝已經腐朽透頂了。為什麼叫賈府?“賈”就是“偽”,“偽朝”,不具有正統的地位。這是蔡元培的研究,所以胡適說他是“笨伯猜笨謎”。不過那時候學校的上下級關係可能很不錯,教授這麼樣說校長,校長也沒有怎麼“報復”他。

五是霍國玲。大家會說,這都是20年代的事情,和21世紀有什麼關係?我再給大家介紹,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後期,北京也曾經出現過一個可以說是《紅樓夢》研究者的人,她的研究也火過一陣。這個研究者讓林黛玉的形象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這個研究者叫霍國玲。我對她研究《紅樓夢》的熱情真的很佩服,她和她的弟弟退休以後,一心一意,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研究《紅樓夢》上,也是從字縫裡看出來了不起的一個被湮滅的史實。什麼事情呢?就是林黛玉實際上就是“俠女刺雍正”的那個俠女。說林黛玉本來和賈寶玉的原型曹雪芹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但是被雍正橫刀奪愛搶到宮裡去了,她為了報仇含垢忍辱,最後找機會把雍正給刺死了。

大家會說這是天方夜譚吧?但是在那三兩年當中,這在北京也曾大火,就是沒上電視臺,要是上電視臺絕對不次於劉心武。當時她在北大演講的時候,我北大的朋友告訴我——北大那個講堂和我們這裡不一樣,它有窗臺,窗臺上全是人,全擠著來聽。

從《紅樓夢》裡讀出來這麼了不起的一部新的清史。所以我說“立論奇,必有鄰”。

五、文化傳統與劉心武的“繼承創新”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這些人應該說都是很聰明的人,又都對《紅樓夢》非常喜歡,但是為什麼他們的解讀會和我們通常的第一閱讀感受相差這麼遠?這就是我今天要講的。我如果光給大家介紹一些好玩的事情,那和我們講堂定位就不相合了;要從學理上來說一說何以如此。這和我們的文化傳統有關係。

(一)從“利用小說反黨”說起

年紀大的朋友都會知道這句話,這是1965至1968年前後非常流行的一句話,是毛澤東說的,“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這句話是針對什麼說的呢?是針對當時一本小說《劉志丹》,為這個事情當時還把習仲勳給扯進去了。

當時,紅軍長征到了陝北,陝北本來是劉志丹、習仲勳他們在那裡的一個根據地,有這個根據地,中央才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才開闢了後來這個局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個事情。後來就出來一部小說——《劉志丹》。剛出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這部小說很好,題材也很新鮮,但是後來有了這種“反黨”的說法。這個事情的詳情我就不講了,誰有興趣的話,我想在網上肯定能查出來。

(二)“詩無達詁”的闡釋傳統

我為什麼要用這句話引出討論的傳統問題呢?因為這極為典型地反映了一種解讀文學作品的方法和態度。我們拿到一部文學作品、一部小說,它的基本品性應該是兩點:第一點,它應該是虛構的,當然這不是絕對的,還有另類的寫法,像實錄體小說;第二點,它應該是審美的,是從藝術角度來記述虛構的事件。但是我們民族有一種傳統,就是在閱讀這些虛構的、本來應該成為審美對象的作品的時候,我們往往願意看它是不是底下隱藏著什麼和政治、社會有關的目的。這種思維方法的影響應該說是很大的,尤其是對於像劉先生和我們這一代人。當我們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二十多歲,整個輿論都是這種輿論。看一部作品,先看它動機是什麼,它是為什麼而寫的,它後面藏著什麼。

這有點思維定勢,而這種定勢我們可以往源頭找,找得更遠。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裡有一詞,叫“詩無達詁”,它是一種闡釋的理論,這個理論我認為是很深刻、很超前的。就是說一首詩並沒有唯一的一個權威性解釋,它往往可以因接受者不同而作出不同的解讀,而這些解讀都有存在的理由。這個闡釋的傳統應該是很好的,但是它有另一面。

當初提出“詩無達詁”,這個“詩”不是泛指詩歌,是專指《詩經》。《詩經》當初產生的時候實際上就是民歌,後來有人把它們收集在一起。有人說是孔子收集的,但是現在的多數學者都不相信。反正和孔子有關,孔子可能整理過。民歌被整理起來,孔子拿它作教材,究竟想讓它起什麼作用,孔子也沒有系統地講。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讓人豐富內心世界,“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涉及到很多動植物,可以當一種知識讀本來讀,可以增長很多知識。但是到了漢代,《詩經》被官方奉為經典之後,需要有權威性的解釋。漢代的經學家們解釋《詩經》的時候,換了一個角度,多半都把它比附到政治鬥爭當中。說某一首詩就是批評某一個君主的,是因為當時發生了某一個事件,所以有了這首詩。大半都是這麼來解讀的。

這有沒有合理的?肯定有。但是作為一種方法,實際上是很危險的。因為《詩經》多數是民歌,很多是情歌,情歌跟政治有什麼關係?比如“關關雎鳩”,是很一般的情歌,到了經學家那裡卻解釋成周朝賢明的王后教導後宮的妃嬪們應該如何修身養性。實際上這之間根本就沒有關係。這種例子可以舉出很多。“詩無達詁”這樣一個命題,造成了多種解讀的可能性和一種理論支撐,在特定的解讀過程中,又形成了一種比附於政治的思維定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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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說寫作的“實錄”觀

另外一種民族文學批評的傳統就是願意把小說看成實錄。明代、清代的小說前面的序言裡,很多都講:不要小看我這本書,我這本書都是真事,完全實錄,所以它有價值。包括《紅樓夢》,一開始作者自己交代“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說就是我耳目所及、親眼所見的一些人,我把他們實在地寫下了。這種實錄觀讓人們願意從虛構的世界裡找背後那個真實的世界。

這也是一種傳統的思維方式。所以就造成了我們在閱讀當中的兩種態度:一種是審美的常態,它是面對一個藝術的對象,給我們構造的是一個獨立的藝術的世界。依此,我們看進去,看到的首先就是寶黛的愛情,然後是黛玉和寶釵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各自的命運,然後就是他們生活的大環境——這個大環境所代表的貴族鐘鳴鼎食的富貴和不可避免的破落,“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這應該是我們閱讀的第一感受——多數的、有著合理知識結構的人們共同的第一閱讀感受,這種感受應該是一切批評建立的基礎。這才是一種正常的審美的心理和心態。

有些人偏不滿足於此,一定要挖出背後的東西來,要從字縫裡看出東西。我認為這有“窺視”的心態,要看看人家有什麼隱私,所以我說是一種另類的閱讀心態。

(四)後現代的話語權理論

從我們的文化傳統裡,這種另類的閱讀心態是可以找到根的。這種文化心態、這種閱讀方式在特定的環境和背景下會膨脹。什麼樣的特定環境和背景呢?就是當下一種特別的文化潮流,就是通常講的後現代話語權的問題。後現代的話語權和這個問題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我說“擁劉者左袒”,我列出了三條:趣味性、創新性和草根性。

話語權的話題就是這樣的。對任何一個事物的解讀,我們傳統的傳播方式、文化存在的方式是強調權威的,但是權威就造成了話語霸權,而現在應該解構掉這些話語霸權,大家都有平等的解說、解釋、演繹文本的權力。這就出現了一種新的解釋批評的理論,就是強調一個文學的過程,不是說我寫成了這本書就完了,而是要在你解釋的過程中,經過讀者的一種閱讀接受,甚至經過讀者一種帶有創造性的重新“寫作”才能算是完成。所以一部作品既有可讀性,又有可寫性,不是隻讀文本。既然有了可寫性,每一個讀者作為票友和專家,享有同等的權力,都可以把自己的理解講出來。

這樣一種思潮和我們前面講的傳統在某種意義上一拍即合,就是對於文學文本,不滿足於文學的審美的閱讀,要挖出底下的東西來,我們有這個權利,也有權利把自己挖出來的東西公諸於眾,當成一種學說。正是因為既有這樣一種傳統,又有現在的這麼一種風潮,所以才有了這樣一種解讀。實際上,這與“大話西遊”之類的所謂的“大話”都有相通的地方,在學理上、思潮上都有相通的地方。

這裡面就有兩個不太好區分的界限。一個就是個人閱讀理解的權利正當與否,如何區分?特別是你利用一種公共的平臺進行言說,影響了他人的這種權利的時候。當你影響他人的時候,這些聽眾並不享有和你共同的權利。實際上,在這裡,這個界限應說是理論性很強的一個話題,甚至是涉及到文學批評根本性的一個話題。顛覆話語霸權是不是這麼有道理?是不是顛覆了話語霸權之後我們每個人、全世界60億人就可以對文本有60億同等的、平等的解說?這裡面的界限究竟在哪裡?這個地方不太好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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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不太好劃分的地方就涉及到《紅樓夢》文本本身。文本的本身從邏輯上來說,確實存在著一些問題。把這些問題揭示出來,進行分析,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分析應該是有新意的,這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怎麼樣的分析才是屬於學術性的?怎麼樣的分析是離開了學術的軌道?這個地方可能也不是幾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待續)

陳洪:說說“紅學”中的一筆糊塗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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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洪,南開大學“南開講席教授”,原南開大學常務副校長;現任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南開大學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長;兼任教育部中文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教育部學科發展與專業設置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天津市文聯主席;另任加拿大里賈納大學、華東師範大學、東北師範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等多校兼職教授;擔任《文學遺產》、《天津社會科學》等報刊編委,《文學與文化》雜誌主編。主要研究範圍包括中華傳統文化、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明清小說、文學與宗教等諸多方面,著作主要有《結緣:文學與宗教》、《中國小說理論史》、《金聖嘆傳》、《六大名著導讀》、《佛教與中國古典文學》、《李贄》、《漫說水滸》、《畫龍點睛》、《淺俗之下的厚重》、《滄海蠡得》、《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論發微》、《雪鴻閒輯》、《周易中的人生智慧》、《四大奇書話題》、《中國小說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古典文論讀本》、《大學語文》、《諸子百家精編》、《古典詩詞名句鑑賞》等。學術論文主要有《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的互文解讀》、《〈紅樓夢〉因果框架簡析》、《論〈紅樓夢〉瘋僧跛道的文化意蘊》 、《〈紅樓夢〉脂批“囫圇語”說的理論意義》 、《與》《〈西遊記〉與全真之緣》、《從孫悟空的名號看 “全真化”環節》、《宗教文字與〈西遊記〉的版本演變》、《牛魔王佛門淵源考論》等數十篇。曾獲國家級教學名師獎、國家級教學成果一、二等獎、寶鋼獎、國務院授銜專家等榮譽,入選首批“國家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論著獲國家及天津市社科成果獎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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