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班主任」到網紅老頭兒,劉心武經歷的改革開放四十年

滄海桑田,潮起潮落;時光悠悠,徵路迢迢,從1978年到2018年,中國改革開放四十載,書寫了一部波瀾壯闊的宏偉史詩。

回望這四十年,中國文化藝術領域湧現出了許多傑出的人物,創作了許多經典傳世之作,留下不可磨滅的歷史印跡。在文學、電影、電視劇、戲劇、音樂、美術等不同文化領域,都有一批優秀的作家、藝術家,他們既是改革開放的參與者,也是見證者,他們的人生歷程,也折射了這滄桑鉅變而又碩果累累的四十年。

藝綻特別開設“印跡”欄目,講述一批親歷者的精彩人生,從中或能一窺改革開放的大歷史。

從“班主任”到網紅老頭兒,劉心武經歷的改革開放四十年

作家劉心武今年已經76歲,但在昨天的新書首發見面會上,他腰桿挺得筆直,侃侃而談兩小時也不嫌累。其實,不久前他經歷過一次大病,但病痛、老態在他身上找不到痕跡。

從當初憑藉小說《班主任》暴得大名,到現在成為一名時髦的“網紅”,劉心武看起來依然底氣十足。畢竟40年來,他寫下了近千萬字作品,見證了社會生活、文化思潮的鉅變。他自覺很幸運,始終保持了時代發聲者的姿態。

1978年

《班主任》引發“傷痕文學”風潮

時光機倒轉至1977年,劉心武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置身於整個國家百廢待興的特殊時期,關於中國未來的前途,他們充滿了信心,但也未免迷茫和焦慮。

1977年的夏夜,萬籟俱寂,這位內向、羞澀的中年人已寫作了19年,但還默默無聞。劉心武當然不會料到,當他偷偷鋪開稿紙,在上面寫的文字將改變他的一生。他更從未預料到,稿紙上的那些文字石破天驚,將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重要一筆。

從“班主任”到網紅老頭兒,劉心武經歷的改革開放四十年

△寫作《班主任》時的劉心武(1977年)

這是一部名叫《班主任》的短篇小說,控訴了“文革”對青年學生造成的心靈傷害。如今看來,這部作品的人物形象黑白分明,甚至有些簡單,但在“文革”剛結束的時候,卻開了先河。“我這不是在否定‘文革’嗎?”劉心武一邊寫著,一邊暗自糾結,畢竟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是要承擔生理和心理的風險。

這部書稿隱藏著劉心武的忐忑,但他還是壯起膽子到東單郵局投寄給《人民文學》雜誌。誰承想郵局工作人員的嚴厲提醒“稿子裡不能夾寄信函,否則一律按信函收”,立刻將他打回現實。他收回書稿,打算撤退。一路騎行到中山公園,在僻靜的水榭一角坐下來,內心卻在不斷掙扎,“稿子到底要不要投出去?”再讀一遍,劉心武竟然被感動,“寄!”在另一家郵局,這篇稿子終於離開了作者,開始它未來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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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班主任》那期刊物封面

關於《班主任》的編輯部命運,劉心武並不太瞭解,儘管他很想知道,但始終沒好意思前去打探消息。《班主任》發表於1977年12月,劉心武是從報紙上看見目錄的,他第一時間騎車趕赴編輯部,奔向總務人員所在的大屋,一下子買了十本。此後,他才得知,是《人民文學》主編張光年拍板刊發《班主任》,馮牧、陳荒煤、嚴文井、朱寨等都很快站出來支持。

隨著《班主任》“上崗”,越來越多的後來者“報到”。先是復旦大學學生盧新華1978年8月發表的《傷痕》, 再是王亞平的《神聖的使命》、陳國凱的《我應該怎麼辦》、孔捷生的《在小河那邊》、宗璞的《弦上的夢》、鄭義的《楓》等等,這些作品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反思“文革”的心靈史記錄,更匯成一股文學潮流——“傷痕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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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已黃脆,記憶猶新,《班主任》發表時的版面

在劉心武的記憶深處,這些被打上了“傷痕文學”標籤的作品,最初的命運波折不斷。“傷痕文學”最開始是帶有貶斥含義的稱謂,被一些批評家看作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暴露文學”“寫陰暗面”等在80年代的重演。一篇《歌德與缺德》的文章出現後,掀起一場波及全國的風波,文章言辭尖銳,“如果人民的作家不為人民‘歌德’,那麼,要這些人又有何用?”但反對之聲也迅速擴散,“只許‘歌德’不許暴露的法則實際上是扼殺文藝創作”,全國幾十家雜誌紛紛炮轟《歌德與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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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手稿

四十年過去了,當重新審視這部作品時,劉心武心如明鏡,“《班主任》現在已成為古董了,嚴格來說,其審美價值已經越來越衰微。”在他看來,“傷痕文學”更多是表達思想、看法、觀點,而不是真正在文學本體上進行深入挖掘。但同時,劉心武依舊振奮,認為“傷痕文學”不僅是文學現象,更是一種社會政治生活現象,對改革開放進程起到了很大的啟蒙和推動作用,彰顯出那一代知識分子的驚人力量,而《班主任》作為“傷痕文學”的發端之作,其意義不言而喻。

事實上,當文學不斷進展,進而要求創作真正回到文學本體時,光是表達對社會生活的看法已遠遠不夠。“傷痕文學隨著時代的發展自然就消融了。”劉心武說。

八十年代

從“自助餐”跨入“後現代”

當時光機流轉到上世紀80年代時,電視機、摩托車、女排、紅裙子、軍大衣、卡式錄音機、迪斯科、獨生子女……成為那個激情燃燒歲月的生動註解。文學也迎來了黃金時代,它鮮活、充滿生命力,劉心武參與和見證了這一切。

劉心武的家、他所在的編輯部都被那段激情歲月所薰染。家庭“圓桌會議”時常舉行,摺疊椅、床上坐滿了慷慨激昂的文學青年,話題也從未重樣過,沃爾夫、加繆、普魯斯特、喬伊斯伴隨著昂揚的表情和亢奮的語調,紛至沓來,“沃爾夫的《到燈塔去》沒讀過?落伍!讀過她的《波浪》嗎,沒聽說過呀,土鱉!“經歷過與西方文學長期隔絕的文學人,被徹底震驚了,他們赫然發現西方早已不是現實主義的築巢,人家早已追求荒誕、追求無主題、追求不講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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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

“那個時候很多作家寫完作品給同行看,如果編輯說看不懂,那就對了。”劉心武的回憶,那時是發生在各大文學期刊、出版社編輯部的典型場景,寫讓人看不懂的小說,成為那個時代的文學時尚。事實上,劉心武當年作為出版社編輯,後又調任《人民文學》雜誌社主編,就時常接到神奇的來搞。一部來稿的每一章節前的數字呈倒序,“十三、十二、十一、十……”難道是頁碼弄錯了,誰承想對方淡定的聲音傳來:“沒弄錯!”還有作者乾脆投來“一副撲克牌”,每張上面皆有字句,不斷洗牌,就能獲得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面對撲克牌,就連朦朧詩人們也驚呼“太極端”, 結果“撲克牌”跌倒在了編輯部。

“說實話,我不喜歡那樣的作品,我也不那麼寫。”多年後,劉心武實話實說。但他對真正的文學探索,一律開“綠燈”。很多重要來稿當年都是《人民文學》編輯部副主任朱偉推薦而來,其中就有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多部作品。中篇小說《歡樂》通篇寫壓迫感,田野裡的綠色,從一開始就被寫成“溷濁的藏汙納垢的大本營”,小說從泥鰍寫到青蛙、蛤蟆、跳蚤、蒼蠅,辣椒成了凝固的血淚,黃麻花成了血蝴蝶,醒目之綠成了骯髒的象徵。劉心武明白莫言完全是“故意”為之,“就全球而言,這種有新銳意識而進行嘗試的作家,往往能成為世界文學巔峰上的人物。何況莫言玩的這個,又不是胡來,他寫髒,寫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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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所著的《歡樂》

但劉心武鋪開稿紙寫《鐘鼓樓》時,他卻沒那麼寫,意識流、時空交錯、不用標點、“撲克牌”的寫法被有意拋棄掉,野心深藏不露,只為尋找全新的路徑。他用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描述”著當年的雄心,“這回,哥們兒來絕的!”

劉心武的確擁有優勢,他是最早獲得改革開放紅利的作家之一,早在1979年就跨出了國門。儘管頭一次去的國家是阿爾巴尼亞,但自助餐的陣勢還是驚了他。當劉心武學著別人的樣子,端著盤子自取餐食時,甚至不知所措、笨手笨腳。不過,隨著眼界的開闊,他成功從“自助餐”跨越到了“後現代”境界,心態也變得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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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書影

在美國聖迭戈購物中心,金字塔獅身人面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巴洛克建築、洛可可建築、西班牙神聖家族教堂,甚至日本的浮世繪融匯一體,共同構成商場的景象,而劉心武這才得知,這是同一空間中不同時間的並置,這正是後現代在建築上的體現。上世紀80年代在美國看過的一個畫展,更加強了他的後現代的觀念。“一件皮夾克掛在衣鉤上,真實極了,觀者甚至可以把夾克‘抓’下來。”他回憶道。

感受和體悟著最前沿的藝術潮流,劉心武的寫作思路變得清晰起來——走後現代的路子,讓人物逼真起來,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每一個疙瘩,衣服上每一個紋路,都要還原。於是,他寫長篇小說《鐘鼓樓》,從早上寫到晚上,寫北京一個四合院一天的十二個小時,各個家庭各種人,大至悲歡離合、小到兒女情長,每一個人都像極了橘子瓣,把皮一合攏,又是一個完整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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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初版及丁聰插圖

《鐘鼓樓》1985年獲得了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當時評委裡有老學究對劉心武大加讚賞,當別人玩西方現代派的花活兒時,這位作家卻老老實實寫現實生活。時過境遷,劉心武將幾十年前的心緒首次曝光,原來他當年完全是裝傻,不跟評委細說,只怕說破了,老評委也許會生氣。末了,他的眼睛裡閃現出得意的光芒,“其實我不是完全老實,我在結構上不是很創新嗎?”而更重要的是,他採用中性寫法,而這樣的寫作方式此後在國內文學界風靡開來。

新世紀後

他轉身成了一名網紅老頭兒

時光機飛速運轉,跨越到新世紀以後,人們對於文學不再狂熱,網絡生活、虛擬生存、人工智能等多元化社會生活開始出現,囧、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且行且珍惜……網絡話語狂歡時代到來了。即便如此,有一個歷經滄桑的老頭兒依然屹立不倒,贏得了“網紅”特別通行證,沒錯兒,他正是本文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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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1日劉心武在陶然亭留影

這張網紅特別通行證即便在今天也有效,在網上搜索“劉心武+紅樓夢”,搜索結果高達190萬個,在劉心武貼吧,還有52000餘個帖子,都在熱烈討論劉氏《紅樓夢》研究成果,質疑聲有之,贊同聲有之。

劉心武是因為《百家講壇》而成為網紅的。多年後,當我們回首往事時,《百家講壇》一定繞不過去,于丹、易中天、王立群、閻崇年、蒙曼,他們為電視臺、微博帶來了觀看流量,更為圖書市場創造輝煌,一本《于丹論語心得》銷售過千萬冊, 比史上所有研究孔子的書加起來還要多。而關於這些明星學者的爭議,直到今天也從未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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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在《百家講壇》

很多網紅都不是從天而降,是“星探”從現實世界裡挖掘出來的。2004年秋天,劉心武應邀去了中國現代文學館,從秦可卿入手揭秘《紅樓夢》文本,講述“真事隱、假語存”的研究心得。那天演講廳爆棚,原有的椅子早已不夠,只得從會議室裡搬來“救兵”。聽者眾多,一是因為他的研究結論獨特,二是因為他強悍的語言表達能力。劉心武年輕時當過中學語文教師,成名後到過哈佛、斯坦福等幾十所名校演講,能言善辯,再次切合時代的節拍。

儘管如此,劉心武最初是拒絕上央視的,因為央視當年把許多紅學家都請去講,馮其庸、李希凡等均錄製了節目。“當時請完了紅學家,觀眾還想聽,才找到了我。”劉心武到底還是被說動了,最終那些正統的紅學家沒有成為網紅,唯獨他是個例外,跟《百家講壇》的其他學術明星一樣,四部揭秘《紅樓夢》系列圖書,同樣本本暢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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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揭秘紅樓夢》

多媒體融合、IP、聽書,這些對老一輩人而言陌生的詞彙,在劉心武這裡不存在障礙。最近他還轉型說書,一套《劉心武講108回》已錄製完成。他也發出了感慨,“時代不斷進步,閱讀的介質不斷變化,我年輕的時候,已和老一輩不一樣,我讀的是正式印刷的書,老先生喜歡讀線裝書。”儘管緊貼市場,但劉心武說自己從不害怕市場,也不迎合市場。有人建議,寫長篇小說《飄窗》可以增加點情色文字,他有自己的主意:“我的選擇既考慮到市場,更考慮到自己的美學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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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近照

“我沒有被市場拋棄,我不必到中國作協申請老作家的扶助資金。”此時,劉心武聲如洪鐘,目光如炬,76歲的他,將在這個變幻莫測的時代展開他新的征程。

-End-

劉心武的作品,您讀過幾本?

本期監製:李紅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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