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20年元旦,這是民國成立的第八年,這一天,陶家老爺娶了第十三房姨太太。
十三姨太任素雲被抬進陶家偏門的時候是十九歲,剛剛在大學讀了一年。
四個鄉下轎伕呼哧呼哧地把轎子放下的時候,後院裡的丫鬟婆子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轎簾那裡。
少傾,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掀起轎簾,緊接著便下來一位學生打扮的女孩子。
月白色的熨得非常齊整的上衣,黑色的長裙下面踩著一雙新式皮鞋,齊肩的長髮烏黑髮亮,略施粉黛,面容清麗。
素雲友好地衝著婆子丫鬟們點頭致意,然後從手包裡取出錢來遞給滿臉疲憊的轎伕們。
轎伕們接過錢,哈腰致謝,隨即又從轎子裡搬出兩個藤條箱子。
眾人立刻把目光放在了那兩個藤條箱子上,如此寒酸的嫁妝是他們見所未見的。
幾個婆子互相遞著眼色,隨即指揮著兩個剛來不久的丫鬟搬箱子。
兩個丫鬟漲紅了臉,藤條箱子仍然紋絲不動,婆子們嘟囔了幾聲之後上前幫忙。
然而也是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將箱子搬進了房裡。
秋日的陽光溫和中帶著幾分愜意,素雲身形單薄纖細地立著,靜靜地注視著新房上的牌匾,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所以。
02
任素雲給陶家老爺填房完全是陰差陽錯。
任素雲自小與陶家的大少爺訂了親。
眼見著婚期在即,久病纏身的大少爺卻在一個午後不聲不響地死去了。
不久之後,素雲的那個大煙鬼爹爹也去世了。
任老爺去世後,債主紛紛上門,各種威逼利誘。
曾經輝煌一時的茶商任家到這個時候早已經山窮水盡,無路可退了。
只有最大的債主陶家久久未曾上門催債。
這一天,任素雲從女子學院退完學回到家裡,便看到母親伏在桌子上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
原來是陶家託人捎了話,所有的債務可以一筆勾銷,甚至還提出幫忙還清任家所有的外債,幫助任家渡過難關。
但是,唯一的條件便是陶家老爺陶老爺要納任素云為第十三房姨太太。
素雲娘死活不願意女兒下嫁,任家雖然急需用錢,但是她不能賣女兒。
可是這個時候債主又三番兩次上門要挾,家中老少還得過活。
素雲拜別了母親,收拾了兩箱子書作為陪嫁,毅然決然地上了陶家的轎子。
03
陶家十三房姨太太到了這個時候只剩下了五房。
其他過世的姨太太們自從嫁入陶家沒多久後便染病的染病,瘋傻的瘋傻,抑鬱的抑鬱。
下人們都傳宅子的陰氣重,風水不好,陶老爺也先後請來了許多風水先生和雲遊道士作法,但依舊還是壓不住宅子裡的妖風邪氣。
宅院裡的女人們命比紙薄,好好的人兒嫁到陶家之後不知怎的個個都落不得好下場。
整個蘇州城風言風語肆意滋長著,這些素雲嫁入陶家之前便已知道。
素雲是接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從來不信什麼怪力亂神之說。
陶家剩下的姨太太素雲是一一拜訪過的。
陶家夫人,即大少爺的生母,在兒子去世之後便搬到了佛堂裡,終日吃齋唸佛,與世無爭。
四房秀蓮模樣倒生得十分俊俏,但是終日瘋瘋傻傻的,見到素雲之後只是一個勁兒的傻笑。
六房採荷,是為整個陶家最受寵的姨太太,模樣豔麗,骨子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媚勁。
九房錦雲模樣還算秀麗,但整個人看起來冷冰冰的,性格多少有些孤傲。
四房與九房都住在前院的廂房裡,而素雲被安排住在後院的東廂房裡,緊挨著的是四太太秀蓮的西廂房。
新婚之夜,素雲在貼身丫鬟四娟的服侍下洗淨了身子躺在床榻上等待著陶老爺的到來。
月光透著窗戶灑將進來,床榻上的大紅色紗帳垂落到地,細細的風從虛掩著的門外拂來,吹得紗帳一晃一晃地,燭火明明滅滅地,影影綽綽,倒平添了幾分意境。
這時候,一陣若有似無的女人的哭聲傳來,夾雜著幾聲淒厲的貓叫。
守在門外的丫鬟小娥怯生生地敲了敲房門,聲音裡帶著幾分顫抖,“太太...您別害怕...是貓兒...”
素雲嗤笑著沒有回應,她與一般女孩不同,她的臉上只是驚訝,全然沒有絲毫的怯懦。
正在思索著,門吱呀一聲開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藉著燭光,素雲這才看清來人的面容。
那是一張飽經滄桑的臉,雖經歲月的雕刻,卻仍舊豐朗剛毅。
陶老爺對著素雲慢條斯理地褪盡了身上的衣物,赤身裸體地躺在了她的身邊。
不通男女之事的素雲面紅耳赤地背對著陶老爺,蜷曲身子,努力不讓自己發抖。
深諳男女之事的陶老爺伸出手開始撫摸素雲後背微微發燙的肌膚,然後緩慢地似一條蛇般遊走在素雲的每一寸皮膚上。
素雲雙目微閉,咬緊嘴唇,任憑陶老爺的那雙大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突然,陶老爺停了下來,素雲微微吃了一驚,翻過身來面對著他,誰料下一秒,陶老爺吹滅了蠟燭,聲音很平靜。
“時候不早了,睡吧。”
整個房間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素雲轉過身子,心裡輕輕舒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陶老爺為什麼不碰她,現在她也不願意再去細想了,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
04
四太太秀蓮闖進房來是素雲萬萬沒想到的。
巨大的拍門聲和哭鬧聲把剛要睡著的陶老爺和素雲驚醒了。
緊接著,門被踹開了,素雲摸索著起身點燃了蠟燭。
燭火下是四太太秀蓮那張驚恐茫然的臉。
“滾出去!”
陶老爺倚靠在床榻上,聲音不大,卻讓人不寒而慄。
“我的貓在哪兒?我在找我的貓兒……”
四太太渾身哆嗦著,像一個丟了心愛玩意兒的孩子一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素雲本想上前勸慰,哪成想從門外闖進來幾個婆子,為首的正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四娟。
四娟叉著腰在一旁指揮,幾個婆子一齊上前拉住四太太秀蓮的胳膊,輕輕鬆鬆便把瘦小的秀蓮架了出去。
秀蓮的哭泣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了,素雲才回過神來。
“睡吧。”
陶老爺躺了下來,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邊的素雲的心突突跳得很快,顯然還是沒能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一夜無眠,素雲瞪大眼睛,仔細聽著隔壁的哭喊聲,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黎明破曉之際,一切迴歸平靜,就在素雲細心地服侍著陶老爺穿衣洗漱的時候。
一個丫鬟趔趔趄趄地跑了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聲音發顫。
“四太太,她……她……出事了……”
眾人一驚,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只有素雲一個人腦海裡突然出現秀蓮那張驚恐無措的臉。
秀蓮死了。
素雲立在西廂房外,目送著一群人扛著一個包裹著四太太遺體的鋪蓋卷消失在了後院的門廊口,一股平白的淒涼感油然而生。
宅子裡開始流傳著關於秀蓮的死。
那夜,四娟和幾個婆子把秀蓮綁在椅子上,一番拳打腳踢之後便揚長而去了,沒有人替她鬆綁,老爺不寵愛的人在下人眼中更是命如草芥。
秀蓮憑著一絲微弱的氣息熬到了黎明破曉時分,有人聽見她到死嘴裡還在唸叨著自己失落的貓兒。
05
四娟被素雲罰了跪。
素雲知道四娟不服,四娟是老爺賞賜給素雲的,又是宅子裡最得勢的丫鬟,更何況昨天晚上的事四娟覺得自己只是盡職辦事。
可到了素雲這裡,她卻成為了害死四太太的兇手。
素雲一向不喜歡招惹是非,非難旁人,但是不知怎地,現在的她心裡厭煩極了四娟。
或許是眼裡容不下半點不乾不淨的東西。
或許是憐惜那個笑起來很單純的四太太,或許也是為了以後自己在陶府更好的活著。
為素雲捏腳的婆子見識到今天的場面之後,對眼前這個眯著眼睛看起來與世無爭的十三姨太有了新的認識。
“太太,雖說四娟這丫頭是罪有應得,但是您還是得顧忌著點,她可是老爺最疼愛的一個丫鬟。”
婆子的提醒雖然有刻意討好素雲的嫌疑,但素雲還是聽出了另外一層面的含義。
四娟不是輕易可以得罪的主兒。
素雲這樣想著,突然嗤笑了一聲,婆子停下了手下的活計,對於素雲的反應有些不明所以。
這邊的四娟跪在庭院裡,緊咬住嘴唇,眼神怨毒地盯著緊閉房門的廂房,暗暗握緊了拳頭。
頭頂的日光慘淡地散著光亮,秋風乍起,捲起院子裡的殘枝敗葉,甚是蕭瑟寂寥。
平日裡驕橫霸道慣了的四娟現如今被如此煞了威風,躲得遠遠的下人們都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甚至還帶著一點幸災樂禍。
黃昏時分,陶老爺闊步走進了東廂房的庭院裡,眉宇間帶著幾分凌厲。
四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連叩頭,央求著陶老爺為自己主持公道。
廂房的門開了,素雲緩緩地走了出來,自然地挽起陶老爺的胳膊,居高臨下地斜睨著四娟。
“人是你房裡的,該由你處置。”
陶老爺沒有再看四娟一眼,與素雲攜手走進了廂房。
眾人面面相覷,四散而去,只留下四娟一人面如死灰地癱坐在地上。
陶老爺陪著素雲在廂房用完了晚飯便離開了。
素雲倚靠在門框上,目送著陶老爺離開之後,轉而來到躺在地上面色蒼白的四娟跟前。
“今天就算了,以後再讓我知道你揹著我做些什麼不乾不淨的事情,我饒不了你。”
素雲的話冰冷的像把刀子般落在了四娟的耳朵裡。
四娟沒有回應,瞪著眼睛看著無星的夜空,目送著素雲離去的背影,咬牙切齒道。
“咱們走著瞧。”
06
立春,陶家來了位白少爺,搬到了四太太從前住過的西廂房。
素雲坐在庭院的鞦韆上,聽著小娥說起有關著這個素未謀面的白少爺的事。
白少爺本名白玄清,是死去的二太太的親弟弟,晉州綢緞莊白家的小少爺,這次來到蘇州是為了養病。
小娥又說,這位少爺從前二太太在世的時候與陶家常常往來。
那個時候老爺最寵的人就是二太太,愛屋及烏,老爺對於白少爺也自然是十分看重。
二太太去世後,白少爺再也不曾踏進過陶家的大門。
素雲輕搖羅扇,扭過頭看向小娥,“二太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小娥提起二太太眼圈有些發紅,言說二太太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主子,對待下人們總是客客氣氣的,說話軟聲細語的。
“那她...”
不知怎的,素雲對這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二太太更加好奇了。
“是難產...”小娥環顧四周,聲音壓得很低。
素雲輕輕嘆了口氣,真當是紅顏薄命,可悲可嘆。
白少爺來了半月有餘,素雲才見到他。
素雲平日裡不喜出門,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庭院的鞦韆架上看書曬曬太陽。
前院她總是不大願意過去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的話,飯食總是由後院的小廚房安排的。
這一天,素雲坐在庭院裡小憩,忽而聽見西廂房那邊傳過來的很是熟悉的小曲。
那是素雲兒時外祖母教給自己的小曲兒,是晉州的娃娃們朗朗上口,傳唱度很高的民間曲調。
小曲悠揚輕靈,順著風兒飄散在空中,整個宅子彷彿一下子靜寂下來,一切變得靜謐而美好。
素雲撫上東西廂房之間的那堵牆,不自覺地跟著哼唱了起來,心底的情愫再也抑制不住傾瀉出來。
那一天,兩個人唱罷並沒有互相搭話,但是誰都清楚在這一刻,兩個孤獨的靈魂從此有了寄託。
素雲第一次見到白玄清的時候是在不久之後的一次家宴上。
筵席上,素雲一眼便認出了他。
席間那個面容俊朗,有些清瘦的男子在與她對視的那一剎那,淡淡地笑了笑。
他也認出她來了,素雲隨之報以相同的微笑致意,攥著手帕的手心有些溼熱。
早已將兩人的舉動收入眼底的四娟陰惻惻地勾起嘴角,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厲。
未完待續......
閱讀更多 黃二哈哈哈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