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如何避免成為一個油膩的中年猥瑣男》的作者馮唐今年四十六歲,虛歲四十七,馬上就要到孔子所謂“知天命”的年齡,算是標準的“中年男子”了。白居易也在四十七歲的時候,仔細思考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作了一首《浩歌行》:

天長地久無終畢,昨夜今朝又明日。鬢髮蒼浪牙齒疏,不覺身年四十七。
前去五十有幾年,把鏡照面心茫然。既無長繩系白日,又無大藥駐朱顏。
朱顏日漸不如故,青史功名在何處?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

馮唐在文章中感嘆自己“一夜之間,活著活著就老了”,白居易說“昨夜今朝又明日,不覺身年四十七”,兩人雖然所用文體不同,但步入中年以後對青春的眷戀與對未來的無措之感,大約是相似的。只是相對於馮唐“活得不油膩”的理想,白居易更在意的是“青史功名在何處”,所懸鵠的更高,在現實面前的挫折感也就越強。

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今天的中年人,生在醫學昌明、吃穿不愁的時代,所憂之處在於因多吃少動而變得“油膩”;而在唐代,生活條件大不如今,人過中年以後,食慾降低,身體衰敗,“油膩”跟他們根本沾不上邊。那麼,千年前的唐朝人面臨著哪些“中年危機”呢?

身體危機:頭童齒豁眼昏花

人們警醒自己已經步入中年,最早的契機總是來自對身體變化的體認。中國古代醫學,認為人的生命力與精力,主要來自“腎氣”,而牙齒和頭髮的盛衰,則是“腎氣”強弱的直觀體現。《黃帝內經》中說男子八歲時腎氣最為充盈,因此“髮長齒更”;二十四歲腎氣平均,故此牙齒堅固,智齒長成;但到了四十歲以後,腎氣逐漸衰弱,便會“發墮齒槁”,就此步入衰弱。因為有這樣的觀念,唐人發現自己的頭髮開始變得花白稀疏、牙齒鬆動掉落時,總是非常沮喪的。

瀟灑豁達如李白,也免不了鬢邊生白的一天。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老,他找了一個空閒的下午,對著明鏡,用鑷子將白髮一根根拔去,卻發現拔去白髮之後,頭髮也所剩無幾了。他寫詩向朋友元林宗訴苦,說自己“長吁望青雲,鑷白坐相看。秋顏入曉鏡,壯發凋危冠”,中年之悲躍然紙上。

對身體變化極端敏感的白居易也常常為自己的頭髮長吁短嘆,他在四十六歲時寫了一首《因沐感發寄朗上人》,說自己在沐浴時發現頭髮的情況很不妙:“漸少不滿把,漸短不盈尺。況茲短少中,日夜落復白。”萬念俱灰之下,白居易甚至想直接落髮為僧,遁入空門。這樣的想法,倒與如今中年人為避免脫髮之苦,刻意以光頭示人的做法如出一轍。

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白居易像

白居易一生的好友元稹,同樣深受著脫髮的困擾。他三十歲當上監察御史,意氣風發,當時白居易鬢邊初生白髮,寄詩過來訴苦,元稹還安慰他說“畢竟百年同是夢,長年何異少何為”,認為中年與少年一樣,都可以努力前程。但是不久之後,元稹因為得罪了朝中宦官,被貶到南方,流落荊蜀十年之久,除了在身體上步入中年之外,心境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四十歲那年,元稹在四川通州為官,兄長給他寄來一頂白色的頭巾,元稹試戴之後,竟然發現頭巾已經無法扎住頭髮,於是作詩感嘆“病瘴年深渾禿盡,那能勝置角頭巾。暗梳蓬髮羞臨鏡,私戴蓮花恥見人”,不但不願意外出見人,連在家中攬鏡自照的勇氣也失去了,全然沒有了三十歲時不懼老境、意氣風發的模樣。

唐代男子多留長髮,官員佩戴冠冕時常常要用頭巾將長髮包起,再將冠冕罩在上面,因此與其說冠冕是戴在頭上,不如說大部分是戴在頭髮上,唐代文官常用的進賢冠尤其如此。所以,如果頭髮稀疏,無法用頭巾包起,那麼冠冕在頭上就會搖搖欲墜、滑稽可笑。

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唐代文官的進賢冠

白居易晚年時就曾感嘆自己“佩委腰無力,冠欹發不勝”,他的朋友劉禹錫也說自己“身瘦帶頻減,發稀冠自偏”。詩聖杜甫在中年時遭逢安史之亂,在對國家危難的擔憂下,本來就稀少的頭髮更是“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到了乾元元年,四十七歲的杜甫再度回到長安時,已經是“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了。同樣在中年之時就深受禿頂困擾的還有韓愈。元和元年,年僅三十八歲的韓愈因為得罪了當權的大臣,被貶為陽山縣令,又轉為江陵法曹掾,遭受巨大打擊讓他壯志消磨,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冠敧感發禿,語誤驚齒墮”,提前換上了中年心境。

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春望》示意圖,清晰地展現了杜甫頭髮的“白”與“短

不過對於韓愈來說,比起脫髮,更值得擔心的是牙齒的掉落。韓愈三十五歲時就開始落齒,他在寫給朋友崔群的信裡,說自己“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搖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髮五分亦白其一,須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對自己中年的衰弱充滿了擔心。一年之後,落齒的勢頭變得更為猛烈,韓愈為此寫了一首《落齒詩》,說“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並根據“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的說法,認為自己已經命不久長。幸好不久之後韓愈及時止住了落齒的趨勢,不過在此後生命中,他再也不能吃堅硬的食物了。十年以後,他寫詩給自己年輕的弟子劉師服,詩中說“羨君齒牙牢且潔,大肉硬餅如刀截”,自己則是“匙抄爛飯穩送之,合口軟嚼如牛呞”,文字中充滿了中年男子對年輕身體的羨慕之情。人過中年之後,常常是頭髮與牙齒同時步入衰朽。白居易在寫於四十歲的《自覺》詩中說“前歲二毛生,今年一齒落。形骸日損耗,心事同蕭索。”所謂“二毛”指頭髮分出了黑白兩色,而“齒落”則是和韓愈一樣,掉落了臼齒。

在白髮、脫髮與落齒之外,唐代中年男子另一個共同的身體危機是眼病。白居易在四十一歲時,就已經“病眼昏似夜,衰鬢颯如秋”了。到了四十四歲時,被貶江州的白居易,給同樣被貶江陵的元稹寫了一封信,後世稱為《與元九書》,信中除了闡明自己“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著名文學主張之外,還述說了自己日益糟糕的身體狀況,不但“未老而齒髮早衰白”,而且“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眼花又進一步加劇了。對於一個文人來說,眼睛不能視物,既影響讀書,又影響寫作,可以說是致命的打擊,難怪白居易在初得眼疾之後,大為沮喪,自覺此後“除卻須衣食,平生百事休”,文人生涯就要結束了。白居易的好友劉禹錫也時常受到眼疾的困擾,他在一首寫給眼醫的詩中,說自己“兩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眼睛的不便,會體現在生活得方方面面,讓人很容易感覺到自己的衰老無能。

心理危機:生不成名身已老

身體的衰頹固然驚心,心理上的消沉則更為沉重。那些曾在年少時懷抱非凡夢想的人,步入中年後經受了生活的殘酷打擊,便會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和價值。杜甫曾“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因才華橫溢而備受長輩稱許,自己也非常驕傲,只願意與高適、李白這樣的天才結交,在酒酣耳熱之後,環顧周圍,只覺得“俗物都茫茫”,沒有人能比得上自己。但是當他來到長安,滿懷信心想要依靠自己的才華“致君堯舜上”的時候,卻接連碰壁,轉眼間已經年屆四十,卻仍然毫無功名。此時的杜甫雖然剛到中年,卻將自己稱為“杜陵野老”,被他視作“俗物”的人,如今“赤縣官曹擁材傑,軟裘快馬當冰雪”,而杜甫卻仍然處在“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的狀態,只能轉而內省,懷疑自己是否只是一個“疏頑臨事拙”的遲鈍愚蠢之人。八年以後,曾經短暫進入朝廷中央,旋即再度遭貶的杜甫,終於決定暫時放棄求官的夢想,首先找一個能夠幫助自己和家人脫離飢貧的工作。他放棄了華州司功參軍的職務,帶領一家南下,在經過甘肅的同谷時,已經到了拾橡子餬口的境地。這樣的處境,讓杜甫再次懷疑起了自己的能力,除了感嘆“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飢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之外,他還寫詩自嘲“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慄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裡”,在詩中,杜甫簡直已經變成一個浪跡山林的野人了。

韓愈年少時科場得志,二十四歲就當上了狀元,文章也受到了當時人的追捧,但是在這片刻的輝煌之後,他的仕途便一直不順。到了元和三年,四十歲的韓愈仍在做國子博士,絲毫看不到提拔跡象。他根據自己的經歷,寫下了名篇《進學解》,通過學生之口嘲笑自己“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付出了無數的精力和努力,最終卻“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不但沒有依靠學問致身通顯,反而落得“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面對這樣的狀態,韓愈也只能自我反思,將當年文章天才的光環逐漸褪去,說自己“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能免遭朝廷嫌棄,拿到一份俸祿,就已經謝天謝地,也就不追求更高的地位了。

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元代書法家鮮于樞書寫的《進學解》

貞元十九年,二十四歲的元稹與三十二歲的白居易同時考上了書判拔萃科,又同時做了秘書省的校書郎,兩人都是少年得志,才華橫溢,前途無量。但是不久以後,兩人的仕途分別遭到了重大打擊。元和十年,四十四歲的白居易,因為得罪了權貴被政敵攻擊,外放為江州司馬。白居易本已在中央立穩了腳跟,忽然遭遇這樣的貶謫,心情落至低谷,到達江州以後,他寫了一首《謫居》詩說:“面瘦頭斑四十四,遠謫江州為郡史。逢時棄置縱不才,未老衰羸為何事。”將遭遇貶謫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不才”,同時又深深為自己身體的衰弱而擔憂。在這樣的低落心境中,白居易改變了年輕時關心時局、熱衷政事的性格,認為“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幹”,開始潛心著述。而早在五年之前,元稹因為做御史時過於正直,得罪了太多同僚,被貶謫到江陵,後來又去了四川通州。四年以後,他在一封寄給白居易的詩中,形容自己當時的境遇是“五千誠遠道,四十已中年。暗魄多相夢,衰容每自憐”,心情也已低落到了極點。

幸運的是,他們熬過了中年的低谷之後,大多都迎來了命運的轉機。杜甫依靠朋友嚴武在成都定居,還營建了自己的草堂;韓愈因為文才被皇帝關注,重回中央任職,不久就做上了皇帝的秘書;在元稹寫下“衰容每自憐”之後一年不到,他和白居易便一同被調回了中央,先後做上了中書舍人,最後元稹還一路晉升,最終當上了宰相。當他們時來運轉之後,再回頭看看中年困頓時的抑鬱之情,一定會覺得輕鬆而釋然了吧

應對之法:遇事知裁剪,操心識卷舒

以上所舉的幾位,都是唐代士人群體中才智最為出眾的人物,然而即使是他們,到了中年之後,依然會為了身體的衰頹和事業的困阻而意志消沉,甚至自我懷疑,可見中年危機在人群中是多麼的普遍。那麼在面對中年危機時,唐朝人又有什麼好的應對之法呢?

在上文提到的白居易所作《自覺》詩中,白居易在嘆息自己“形骸日損耗”之後講到了一位與自己同年出生的崔舍人:“同歲崔舍人,容光方灼灼。始知年與貌,衰盛隨憂樂。畏老老轉迫,憂病病彌縛。不畏復不憂,是除老病藥。”白居易認為,面對中年的來臨,恐懼退縮只能讓心情越來越壞,我們應該安然接受身體與心理的轉變,以樂觀的態度,迎接新的生活,“不畏復不憂”,自能安然度過危機。白居易在此後的人生中,也時常踐行著這樣的生活方式,不論多麼艱難都努力為自己找到排解的理由,比如文章開頭寫到的《浩歌行》中,白居易在感嘆自己“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後,又說“古來如此非獨我,未死有酒且高歌。顏

回短命伯夷餓,我今所得亦已多”。既然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青年早逝的英才也並不少見,能不受飢寒地活到中年,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事了,又有什麼好過度憂愁的呢?正是有了這樣的樂觀心態,白居易硬是以衰弱多病之身,活到了七十五歲高齡,那位與他同歲,“容光方灼灼”的崔舍人崔群,反而還比白居易少活了十五年。

除了保持樂觀的心情,尋找一個能讓自己全心投入,並能從中獲得價值感的事業,也是應對中年危機的好方法。韓愈在四十五歲尚為國子博士,還不斷遭到攻擊和排擠,他雖然鬱悶,但並不絕望,因為還有一份重要的事業等著他去完成。當世之人追求的是功名利祿,而韓愈追求的則是“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他立志“生兮耕吾疆,死也埋吾陂”,而所謂“吾疆”與“吾陂”,就是他欲以之匡正天下士風的載道之古文。正是有了這份堅持,韓愈才可以銳意於儒道復興和文章改革,成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一代文宗。

唐朝男子的中年危機:不擔心油膩,為脫髮、落齒、事業所困

韓愈像

最後,懂得有所捨棄,遇事不要太過斤斤計較,也是唐人對中年人提出的重要建議。晚唐詩人杜牧在度過了“十年一覺揚州夢”的年少輕狂之後,也曾身陷中年危機,他感嘆中年之後諸事蕪雜,“只言旋老轉無事,欲到中年事更多”。在四十歲時,更由中央官員被外放為偏遠的黃州當刺史。憤懣之餘,杜牧寫了一首《自遣》詩,為自己中年以後的生活訂立了幾條規則。

  • 第一條是“聞流寧嘆吒”,聽到駭人聽聞流言不要立即相信驚歎,是要小心求證其真偽;
  • 第二條是“待俗不親疏”,面對所有人時都要公平對待,不要有親疏差序;
  • 第三條是“遇事知裁剪”,碰到蕪雜繁忙的事務要根據輕重緩急,有所取捨;
  • 第四條是“操心識卷舒”,不要對任何事都費神關照,而是要保留精力,勞逸結合。

歸結起來,這四條都有一個共同的原理,那就是對一切都看淡一些,多一點放鬆,少一點糾結。

這樣的建議,雖然出自千年之前,但對今天的中年人來說,大概也同樣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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