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新型冠狀病毒和“大國不亡”的邏輯

鄭永年:新型冠狀病毒和“大國不亡”的邏輯

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在全球範圍內的擴散,無疑是對各國方方面面的一個大檢驗。(圖:Pixabay)

郑永年:新型冠状病毒和“大国不亡”的逻辑

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在全球範圍內的擴散,無疑是對各國方方面面的一個大檢驗。影響各國抗疫成效的因素很多,包括制度、動員能力、人財物的可得性、老百姓的文化和生活習慣等。不過,有一個因素非常重要但經常被忽視,那就是國家的規模。

與小國或中等國家相比,大國抗疫不見得是最有成效的,但大國是最有韌性的。大國動員不易,在初期都會出現一定程度的亂象(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但一旦動員起來,通過內部因素的不同組合,大國韌性就開始顯現,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不太容易受外在環境變遷的影響。小國和中等國家則不同,小國如果存在一個有效政府,動員容易,抗疫容易出成效。不過,中小國家內部韌性差,如果疫情持續,弱點就暴露出來。更嚴重的是,一旦外在環境變化,中小國家很容易成為孤島。

比較一下中國和歐盟的抗疫就可以理解這一點。新型冠狀病毒自中國武漢爆發,向其他省份和世界各地擴散,所以控制武漢(湖北)成為抗疫成功的關鍵。為了遏制湖北疫情,中國的舉國體制發揮了關鍵作用。中央政府協調對湖北進行援助。中央政府在2月上旬成立了省際“對口支援”醫療救治工作機制,統籌安排19個省份對口支援湖北省除武漢以外的16個市、州、縣級市,組建由醫護、管理、疾控專業人員組成的支援隊伍。外省援助湖北醫療隊達到344支,共42322名醫護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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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政府在2月上旬成立了省際“對口支援”醫療救治工作機制,外省援助湖北醫療隊達到344支,共42322名醫護工作者。

封城、封小區、封路、斷航,在很短時間內建設兩山(“雷神山”和“火神山”)醫院,所有這些都是各方有效協調的結果。雖然期間出現了中央與地方之間、地方與地方之間的一些矛盾(例如一些地方扣留運往其他地方的口罩),但因為中央集權制的存在,這些矛盾很快得到糾正。

歐洲國家成抗疫“孤島”

歐盟的情形就不一樣了。歐盟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大奇蹟,它是由主權國家結成的政治單元。通過經濟、社會、政治等方面的整合,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歐盟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一些人稱歐盟是“新帝國”。不過,因為歐盟本身不是主權體,協調成員國的權力非常有限,這些年更開始衰退。英國的脫歐不是偶然,而是具有必然性。這次新冠疫情對歐盟構成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很多成員國變成了無助無援的“孤島”。

在歐盟,儘管人們都知道必須各國合力應對病毒全球大流行,歐盟議會早期也強調團結的重要性,但隨著疫情在歐洲的大規模擴散,各主權國家之間就出現嚴重的矛盾和糾紛。歐盟各國領導人為了滿足本國人民的需求,無法按照歐盟的諸多框架行事。法德兩個歐盟最大的國家雖然口頭上表示團結,但都出招確保口罩等防疫裝備留在本國。法國出政令變相“充公”全國口罩,以防止囤積居奇。德國不僅禁止口罩等醫療裝備出口,而且扣留了運往瑞士、奧地利的口罩。

意大利駐歐盟大使馬薩里(Maurizio Massari)3月10日撰文,題為“意大利需要歐洲施援”,公開抱怨

歐盟各國見死不救。文中提到,雖然意大利已經通過歐盟民事保護機制向歐盟求救,但沒有成員國響應歐盟委員會號召,為意大利提供口罩等醫療裝備,只有中國施援。他坦言,“這對歐洲團結而言並非好事”。等到中國的援助物資3月12日抵達意大利後,歐盟委員會加緊向德法施壓,要求兩國修改法令,兩國最終依照歐盟的要求行事。

意大利還是歐盟內部的大國,較小國家的情況更加糟糕。塞爾維亞就是一個例子。3月15日,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發表電視講話,宣佈塞爾維亞當即進入緊急狀態。武契奇強調,困難來臨之時,我們不能寄希望於歐盟,唯一會向塞爾維亞伸出援助之手的只有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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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5日,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發表電視講話強調,困難來臨之時,我們不能寄希望於歐盟,唯一會向塞爾維亞伸出援助之手的只有中國。

除了物資,歐洲各國相繼封關,也加深了它們之間的隔閡。德國對接壤的奧地利、瑞士、法國、盧森堡和丹麥的邊境實施臨時管制,招來法國的不滿,法國總統發聲明譴責部分歐盟國家單方面實施邊境管制。

大國在抗疫方面所顯示的優勢和力量,使人想起了近代一段時間經歷過的“中國不亡”的大討論。近代中國被西方力量打敗,一部分精英人物尤其是知識和政治精英,對國家失去了信心。其中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是典型例子,他曾宣稱“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他在《信心與反省》中進一步解釋,“今日的大患在於全國人不知恥,所以不知恥者,只是因為不曾反省”。

在很大程度上,很難說胡適的話只是“憤青”式的表現。在每一次危機來臨的時候,政治和社會的各種亂象的確會給人一種“國將不國”的感覺。這次新冠疫情爆發之初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使得一些人感覺到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弊端存在,從個體、組織到體制,從地方到中央各個方面,似乎沒有一個環節不存在問題。因此,抱怨聲充斥了整個互聯網空間,造成一波接著一波的輿情危機。

大國為何不會亡

但是,一旦意識到問題之所在,整個國家就開始動員起來,就進入了本文開頭所描述的舉國體制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這個模式也是歷史上經常出現的模式。這裡,如果把“中國不亡”換成“大國不亡”就更容易理解大國在應對危機過程中的優劣和最後“不亡”的道理。人們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來討論。

第一,面臨危機,大國動員很慢。如果不能動員起來,就有可能“亡國”;一旦動員起來,就能顯示出巨大的能量。歷史上,一旦朝廷面臨危機,開始時總是眾口難調,異常地混亂,好像沒有人負責似的,任形勢一步一步地惡化。這個時候,知識人的批評、民間的叫罵不斷、恐慌流傳,更強化著人們的悲觀失望感。但因為國家大,人口基數大,總有人會在危機之際站出來,高呼一下,形成龐大的力量拯救國家。這些人既可以來自體制內的“改革派”,也可以來自體制外的“革命派”。如果體制內的“改革派”獲勝,就叫“革新”、“復興”或“中興”;如果是體制外的“革命派”獲勝,就叫“改朝換代”。

這裡需要區分一下“朝廷”和“國家”兩個概念。明末顧亭林(顧炎武)說,朝廷可以亡,但國家不會亡。滿洲人入主中原後,整個中國就亡了,但顧亭林說,一個“國家”的興亡是小事,“天下”興亡才是大事。他這裡所說的“國家”,指的是政府的政權,或者“朝廷”;他所說的“天下”,指的是民族和文化。因此,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到了近代,梁啟超也很清楚地區分了“朝廷”與“國家”,“朝廷”可以興衰成敗,但國家並不是朝廷的國家,是大家的國家。

其實,這也是人們所說的,中國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的原因。朝代興亡,但國家並沒有滅亡。為什麼“國家不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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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提出了“國家情感”這一“天理”。

錢穆先生在1971年出版的《中國文化精神》中說:“依我個人論,我已經過了七十之年……在此七十年中,便有人說過,‘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但生命中有感情,便是一‘天理’。我將換一句話說,‘中國人不愛中國,則是無天理’。世界各民族都如此,不是隻有中國人如此。”

那麼大的一個國家,在危機面前,什麼樣的人都會有,漢奸、投降派、“帶路黨”、告密者、貪生怕死者、消極悲觀者、冷嘲熱諷者、打打殺殺的“義和團”者等等。也正因為國家那麼大,只要錢穆先生所說的“國家情感”這一“天理”存在,總會有偉大者或英雄在危機時刻登高一呼的。

第二,國家規模大,太大了就難以征服。中國的元朝和清朝,分別由蒙古人和滿洲人統治,用近代的概念來說,是整個國家成了“殖民地”。不過,這種“殖民地”和近代形式的“殖民地”剛好相反。近代以來的“殖民地”意味著宗主國用自己的方式統治被其殖民的國家和社會;至於蒙古人和滿洲人,他們最後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方式,而採用中國的方式來統治中國,他們自己的文化被中國所消化,他們也成為中國(文化)人。

一些學者認為,元朝和清朝的統治者認識到自己的文化(文明)比漢人的落後,所以放棄了自己的統治方式。這種說法毫無道理,蒙古人和滿洲人是想堅持自己的統治方式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堅持了下來(例如清朝的兩套制度,針對滿人和針對漢人的),但因為中國之龐大,實在很難有效地用自己的方式來統治,所以不得不放棄而採用漢人的統治方式。

近代以來,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但中國之大,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侵吞整個中國,中國演變成為毛澤東所說的“半殖民地”。李鴻章就是利用了列強之間在對華問題上的利益衝突,在中國的土地上展開了他的“大外交”,對列強“分而治之”,避免了中國成為單一帝國主義國家的殖民地。

大國的“東方不亮西方亮”效應

第三,正因為國家之大,在危機時期,就會有“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效應。中國猶如整個歐洲,或者說是具有一個強有力主權中央政府的歐洲。這裡至少具有三個結果。

其一,一場危機發生了,不至於所有的省份都發生危機,總有一些省份是好的。

其二,因為具有一個統一的政權,沒有危機的省份可以支援危機省份,富有省份可以支援落後省份。當代中國一直實行所謂的“對口支援”,這個實踐一直是中國的傳統,歷史上都是如此。例如,歷朝歷代,政府稅收大多數來自幾個富有省份,政府一直扮演著區域之間的“均貧富”功能。

其三,即使人為的政策錯誤也很難覆蓋到整個國家。天災造成的危機不可能具有全國性,而人為的錯誤則是有可能成為全國性的。不過,因為中國之大,一個政策(無論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的執行和落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無論對中央政府還是對地方來說,都具有“試錯”性質,不斷產生糾錯的機會。只要掌權者不那麼固執己見,一錯再錯,一個錯誤就很難產生全國性的影響。像“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全國性政策錯誤,便是領導人個人過於固執己見、一次又一次失去了糾錯機會的結果。

中國歷史上分分合合,“分”的時間實際上比“合”的時間更長,但為什麼“分”沒有成為常態,而最終還是回到“合”的狀態呢?除了錢穆先生所說的“國家情感”這一“天理”的存在之外,人們最終選擇中央集權制下的大一統國家,國家規模所帶來的巨大利益和福利便是一個重要因素。在存在一個強大中央政府的前提下,不管發生什麼危機,最終都能應付過去,迴歸常態。

郑永年:新型冠状病毒和“大国不亡”的逻辑

顧炎武說,朝廷可以亡,但國家不會亡。

大國有大國的問題,大國可以問題百出,但大國吸收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是一般國家所能比擬的。不過,人們絕對沒有任何道理為大國規模所帶來的優勢而沾沾自喜,不求進步。例如,傳統意義上的“朝廷亡,國家不亡”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每一次朝代更替,帶來的生命犧牲和社會經濟代價是巨大的。人們必須通過各種體制的改革,來實現“朝廷不亡”。

同樣,政府應對危機的最初能力必須大幅度提高。每次危機發生之初,如果政府能夠及時有效地應對,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減少甚至避免生命的犧牲和社會經濟的損失。無疑,這些也是今天中國國家治理制度改革的任務。

郑永年:新型冠状病毒和“大国不亡”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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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鄭永年。

文章原載於《聯合早報》2020年3月24日,經作者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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