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一次次逃離的閃念,就是這樣無法預知,無從招架,或許你早已被它們悄然逆轉,或許你早已將它們輕輕遺忘。 ——艾麗絲·門羅《逃離》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花落加拿大女性作家艾麗絲·門羅。她被譽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當代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集《逃離》是門羅的代表作,在世界文壇極具影響力。2004年一經出版,便迅速奪得當年加拿大吉勒文學獎,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圖書,並斬獲了英語當代小說界的最高獎項——布克國際獎。

《逃離》由八個中短篇小說組成。門羅以細膩醇厚的筆觸和純粹的女性視角講述了20世紀中葉加拿大小鎮上想逃離生活藩籬的一群普通女性的故事。全書中不同女性人物的生活背景、遭遇和情感多有相近。八個故事以相似的氣韻,共同組成了有關“逃離”主題的長卷。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艾麗絲·門羅與《逃離》

作為這本同名小說集的開篇,短篇小說《逃離》講述了女主人公卡拉十八歲從父母家出走,與馬術訓練師克拉克私奔。但婚後因不滿與克拉克的婚姻生活,在鄰居西爾維亞的勸說和幫助下,再度逃離家庭的故事。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等一些文學經典不同的是,門羅筆下的卡拉並沒有成功逃離丈夫和婚姻,而是中途突然猶豫,選擇主動折返,迴歸了家庭。

門羅的作品大多著眼於普通女性的平凡生活,但卻蘊含著對傳統父權制文化影響下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注,並對在其愛情、婚姻的樸實敘述中探討了力透紙背,發人深省的哲學思考。正如她自己所說的:“至於事情的複雜性——事情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沒有什麼是容易的,沒有什麼是簡單的。”

《逃離》以卡拉不徹底的逃離,展現了以卡拉為代表的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生存困境,探尋了她們掙扎中的女性意識覺醒和自我救贖之路,具有廣泛的社會意義。


男權環境和女性主義視域下的女性境遇審視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01 18世紀產業革命以來,社會生產力進步巨大,女性的社會地位也有效提升。在此基礎上,女性追求社會平等、自由等思潮不斷髮展。

女性主義又被稱為女權運動,發源於19世紀末期,其主要目標是爭取女性的政治權利。20世紀60年代開始,女性主義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湧現了自由女性主義、激進女性主義和社會主義女性主義這三個最具影響力的理論流派。

不同類型女性主義的立場不盡相同,但都共識性地提出要拋棄普遍主義的標準,重新認識並進一步解構父權意識和以男權為主導的知識體系,以及由階級、性別等差異而建構起來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結構。消解此思維方式以及揭示其中隱含的偏見和男性話語霸權,是促進女性改變的重要基礎。

因此,女性主義強調女性經驗的重要性,指出女性有不同的體驗和視角。男女可能講出他們自認為是相同但實際卻不同的語言,使用相似的詞去編輯對自我和社會關係的不同體驗。

通過女性自身的經驗和價值觀來理解女性的生活和經歷,避免了以男性的視角即男權中心主義來進行理解。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02 門羅生活的時代女權運動風起雲湧。《逃離》中,門羅的敘事帶有明顯的女性主義特徵。

門羅筆下的卡拉,不是男性審視下的客體和男性慾望中的存在。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門羅以卡拉作為觀察中心,從卡拉的視角讓我們觀察到卡拉丈夫克拉克的專橫偏執和虛偽庸俗,讓我們不知不覺中接受了女性的立場和判斷。

語言是建構現實的核心力量,以女性為敘事中心進行故事敘說,這種敘事方式本身就是對男權中心主義的一種解構。

法國哲學家和思想史學家福柯說:“任何人際關係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權力關係,我們是在一種擁有永恆戰略關係的世界中行事的。”男女兩性之間的關係也是一種權力關係。

卡拉和很多女性一樣,富於情感、看重愛情關係,曾將權力毫無保留地交給男性。卡拉在與克拉克私奔時便把他“看作是兩人未來生活的設計師,她自己則甘於當俘虜,她的順從既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心悅誠服的”。然而,被卡拉寄予渴望和希冀的婚後生活卻不盡如人意。

起初的他們雖然創業艱辛,但日子是快樂的。沒過多久,浪漫生活便歸於平淡甚至乏味。曾經兩人在小鎮的快樂漫遊,也被看成了“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不懂得人生艱辛的小青年才會去幹的事”。


更為重要的是,卡拉發現克拉克性情乖戾、脾氣暴躁:“他什麼都衝著她發火。就像是心裡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做得不對的,不管說什麼都是說錯的。跟他在一起過真的要把她逼瘋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有時候又覺得是他瘋了”。


卡拉希望緩和兩人之間緊張的關係,因此在婚姻的強權和冷暴力中,卡拉不斷地選擇順從、隱忍和討好。為了取悅克拉克,卡拉會“豁出去做出某種的確很愚蠢可笑的舉止”,甚至不惜編造鄰居西爾維亞的丈夫性騷擾自己的謊言,來讓床笫之間的丈夫感到興奮。

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當卡拉因為自己的無力而眼淚汪汪失聲痛哭時,克拉克也僅僅是“雙手離開了鍵盤,但依然坐著沒動”。克拉克甚至逼迫卡拉用西爾維婭丈夫性騷擾她的謊言,去敲詐西爾維婭。他完全不在意是否會傷害自己妻子的名聲,只想著這樣能發一筆財。

這件事讓卡拉愧疚不安,劇烈的情感衝撞和困境壓抑讓卡拉的情感集中爆發了出來,卡拉決定逃離。這也是現實困境下卡拉自我意識和女性主義的瞬間釋放。


逃而不得:女性意識的覺醒和殘缺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當代最負盛名的女權主義者西蒙·波伏娃認為,女性處境改善的先決條件是女性作為人的獨立自主的意識。

女性意識通常指的是,女性作為主體對自己在客觀世界中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它能在一定程度上激發女性對於獨立的追求,併產生一定的主動性及創造性。


具體來說女性意識涉及經濟獨立、婚姻愛情自主、社會地位平等、精神生活共享、自我價值實現等多個層面。


女性意識源於對自我、對婚戀和家庭、對社會生活的審視,本質是對參與社會生活、建立與男性平等的社會地位的追求。


01 卡拉第一次的逃離,是對原生家庭的逃離。這也是卡拉女性意識的萌芽。

卡拉母親和繼父重組的家庭雖然家境殷實,但淡漠無愛。父母不喜歡卡拉,甚至不想知道她的死活,哥哥對她也沒什麼感情,嫂子“更是狗眼看人低”。在這樣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卡拉,在中學是一個所謂的差等生,是同學們惡言取笑的對象。她不喜歡父母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也不願如父母所願去上大學,只希望“能夠在鄉下和動物打交道”。

在幹活的馬棚裡,卡拉遇到了馬術學校“最優秀的老師”克拉克。為了追尋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卡拉毅然決然地選擇和克拉克私奔,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逃離”。這也是卡拉女性意識覺醒後,追求個性解放的第一次的出走。

這時候的卡拉相對於當時大多數小鎮女性而言,是勇敢無畏的。她已經出現了一定的女性意識,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是她想要的生活卻寄託在丈夫身上,她從原生家庭的束縛中釋放了自己,卻又輕易地把自己交由丈夫束縛。卡拉的第一次“逃離”,不過是由一個“囚籠”逃向了另一個“囚籠”。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02 卡拉的第二次逃離便是為了離開不堪忍受的婚姻生活。

在西爾維婭的幫助下,卡拉被婚姻生活壓抑的女性意識又一次復甦,她再次邁出了逃離的腳步。然而正如門羅的另一部短篇小說《幸福過了頭》中所言:“男人走出房門的時候,他就把一切都丟到了腦後……而女人走出去的時候,卻把房間中所發生的一切都帶在了身邊。”

當卡拉決定逃離的時候,還在顧慮如果去了婦女庇護所,會不會影響克拉克的生意。逃離的路上,她的所見所思也無不有克拉克的身影。當大巴駛過陽光燦爛的田野,她想把換個地方重新經營馬場的想法告訴克拉克;當大巴經過第一個停靠站的時候,她又回憶起和克拉克經常來買便宜汽油的日子。“還沒等她意識到,淚水已經湧滿她的眼睛”。

卡拉無法成為有的女權主義者所倡導的,像一個孤獨冒險家一樣去尋找自我:“她真的是想象不出來。她會怎樣去搭乘地鐵坐或電車,去照料陌生的馬匹,去和不熟識的人說話。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她對“把自己命運掌握在手裡”的未來懷有過憧憬。“不會有人會惡狠狠地怒視著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惡劣的心緒影響著她,使得她也一天天愁眉不展。”


但是,卡拉並不能融入到那個逐漸逼近的未來世界中,她甚至不知道等逃離告一段落後,她自顧自地往前走自己的路時,還能去關心什麼?她又用什麼來取代克拉克的位置呢?又有什麼別的東西或者別的人能成為她生活中如此鮮明的一個挑戰呢?


最終,卡拉下車給克拉克打了電話。“來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來接我吧。”

一場探尋和救贖自我的逃離戛然而止。卡拉的兩次逃離,都顯示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但這種覺醒是殘缺不徹底的,女性最終難逃的是自己。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03 我們無法苛責卡拉的選擇。這種殘缺的女性覺醒,也與卡拉在當時當地的社會角色與分工,以及卡拉社會支持系統的殘缺息息相關。

在當時加拿大,鄉村生活還是以體力勞動為主,因此經濟不能獨立成為女性弱勢的主要原因之一。此外,因為與克拉克私奔,卡拉與家人斷絕了往來,無法得到家人幫助。社會上雖有婦女庇護所,但除非是被打的遍體鱗傷,否則庇護所不會收留。西爾維婭雖然為她提供了路費和朋友的住所,但畢竟不能給卡拉提供穩定持續的經濟來源。所以最終卡拉認為自己的逃離是一種無謂的掙扎,而選擇折服於現實。

04 迴歸的卡拉對現實生活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只要她沒有能力逃離克拉克獨自生活,她就必須時時壓抑自我的覺醒。

在小說結尾,門羅以契訶夫式的冷峻,沒有設計令人雀躍的成功逃離。迴歸的卡拉似乎感到“肺裡什麼地方扎進去了一根致命的針……當她需要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她便能覺出那根針依然存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卡拉“對於埋在心裡的那個刺痛她已經能夠習慣了”,但她的心底卻永遠埋下了一個“深藏著的誘惑”。

這樣的結尾雖讓人唏噓,卻也讓我們看到女性最為現實的精神困境和自我救贖之路的舉步維艱。

令人欣喜的是,在女性主義不懈追求的道路上,當代女性在政治、經濟和文化地位上都不同以往,當代女性的處境已經有很大的改善,經濟也更加獨立自主。表面上女性似乎不再受男權的壓迫,但不少女性在經濟自強的同時,心理和情感上仍依附於男性,這種依附又反過來成為了女性自我發展的束縛。

《逃離》讓我們思考,對女性而言,女性意識的全面綻放,除了社會力量的外部給予,更需要女性自己完成思維障礙的真正跨越,用主體意識來重新審視自己和社會。英國小說家、劇作家毛姆在《刀鋒》中也寫道:“一個人能夠追求的最高理想是自我的完善。”現代女性,只有做到思想和經濟的雙面獨立,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這樣的逃離才能夠達到對自己的真正救贖。


迴歸:逃離之外的另一種生存智慧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逃離並沒有帶來柳暗花明的改變,那麼迴歸就一定會在“囚籠”中消損嗎?

門羅式的自省,最可貴的地方在於不是激進地提倡女性的抗爭。相反,門羅更加期望男女之間和諧相處,因此她解構了典型的女權主義自由——女性為追求個人自由而拋棄家庭。傳統父權社會之下,沒有一個人能獨善其身。不止女性是受害者,男性亦是。

門羅在訪談中說:“從前,結婚就是出路。近年來,離開丈夫成了出路……我沒有這樣的出路。在我看來,這樣的出路很可笑。我的出路只是過日子,活下去……”這是門羅提供給我們的另一種生存智慧。

卡拉發現自己無法擺脫殘酷的現實生活,重新回到克拉克身邊之後,開始在壓力中調整自己,勇敢面對生活。他們的馬場隨著天氣的好轉而生意興隆,克拉克對她的態度也有所好轉。卡拉迎來了她人生中“鼓舞人的、能收穫的季節”。

在門羅看來,“我們已然成為現實生活中的一分子,唯有面對,早已無路可逃。”女性要獨立,並不是要毫無顧忌、恣意妄為。即便是短暫的逃離,女性終究需要回歸到現實生活,與之周旋。沒有直面現實生活的任何逃離都只是無用的逃避。只有對現實有更加清醒的認識,用理性的態度勇敢、堅強的生活下去,才能使追求具有自我價值的幸福生活成為可能。


結語

門羅在諾貝爾獎頒獎詞中曾這樣說:“逃離,或許是舊的結束,或許是新的開始”。人生充滿了各種不如意,當我們感覺被束縛、被壓抑時,我們渴望逃離。但逃離不是逃避生活現實,更不是逃離自我。如果能在現實和理想之間進行最大限度的平衡,保持經濟自主和清醒的自我意識,也許就能以更適合現實生活的方式,更好地爭取自由,享受美好生活。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逃離》:女性困境中的掙扎和自我救贖之路


作者/真我育兒媽媽茉君,國家認證心理諮詢師,社會工作碩士。


你是媽媽,也是你自己。讓我們一起育兒育己,修己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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