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最牛書畫“造假團”,傳奇

孫煒 古籍



富有三代收藏的張珩就這樣開始破落,大收藏家龐萊臣(1864—1949)此時已經漸漸老去,而吳湖帆也呈現出有心無力的樣子,所以譚敬就此成為了上海灘雄起的新大佬,他甚至趾高氣揚地說:“目今虛齋(龐萊臣)落伍,蔥玉(張珩)無力,上海之收買宋元字畫一門,誰與我敵!”譚敬所藏的宋、元及明初書畫名跡有:宋代趙遹《瀘南平夷圖》、南宋趙子固《水仙圖》,元代趙孟頫《雙松平遠圖》和《趙氏一門合札》、趙原《晴川送客圖》、倪瓚《虞山林壑圖》、柯九思《上京宮詞》,明初夏昶《竹泉春雨圖》、解縉《自書雜詩》和明楊一清《自書詩》等。

在張珩的指導下,譚敬購進柳公權《神策將軍碑》、米芾《向太后輓詞》、馬遠《踏歌行》、柯九思的《上京宮詞》、夏仲昭《竹泉春雨圖》、黃山谷《伏波神祠詩卷》、沈周《移竹圖》等名作。

至此,譚敬已成為上海灘收藏界的新一代的代表人物。



譚敬的造假及其團伙成員

收藏家歷來有幾種類型,一類是真心熱愛藝術的,視珍藏如性命,如清代的高士奇(1645—1704),即使是皇帝索要的藏品,他也敢於用贗品去頂賬,而更自私的是明末的吳洪裕,人之將死,還要命後人將其收藏的《富春山居圖》焚燬殉葬;二類也是真心的熱愛,但人不為物累,一旦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也會慨然出售自己的珍藏,張珩就是如此;三類是居奇射利,目的就是為了獲利,換了今天的話說,收藏的目的就是為了投資趨利。

譚敬大致屬於第三類收藏家。他的眼力向來不受行家稱道,而且,他搞收藏,利字當頭。例舉之:

1. 著名收藏家張叔未(1768—1848)舊藏了一件有“建文”款的明代筆架,稀世珍品,後來被譚敬弄到了手。以收藏明清瓷聞名的仇炎之慾得之,譚敬以奇貨可居就是不讓,其實是個價錢的問題。後來仇炎之拿出了獨缺“建文”款的明代各個年款的瓷器,終於做成了這樁交易。

2. 他搞收藏,常常是乘人之危,拼命殺價,不講人情世故。“一次譚敬點名向龐萊臣(號虛齋)商購趙孟頫一門所畫的《三竹》卷,其時龐虛齋急於套現,竟被他狠狠殺價。虛齋高譚一輩,且年長五十餘歲,平時為譚敬所欽仰,此時譚敬恃才(財)傲物,置道義於不顧。”(《海上收藏世家》,鄭重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

譚敬本身就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在他的眼裡,藝術品與其他商品並沒有不同之處。而且,是商人就應該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造假更是一本萬利的活,是收藏界裡最血腥的暴利,所以,譚敬為趨利而突破道德底線、走上造假的道路是源於他對金錢的貪婪,當是不會有誤的觀點。

造假是一門專業性極強的技術,有慾望還遠遠不夠,關鍵還要有造假的能力。當年譚敬拜在潘飛聲門下學詩文時,他有個大師兄,叫湯安,為他提供了這種造假能力。


湯安(?—1965),字臨澤,浙江嘉興人,年長譚敬二十餘歲(注2)。他本是藥店學徒出身,擅長金石書畫,以造假歷代名家篆刻、書畫而聲名狼藉。

與湯安相熟的上海篆刻家陳巨來(1904-1984),在其《按持人物瑣記》中對湯安的造假頗多揭露,指出湯安造假古董有三類,其一是印章,造假的有類似沈周、文徵明、唐伯虎、仇英等明代吳門四大家,還有文水道人(文嘉)、金俊明、方孝孺等一大批歷代名人的印章,這些假章的材質有犀角、象牙等,其造假的蟲蛀、裂痕尤為逼真;第二類是紫砂壺,曾經借得吳湖帆藏明代陳鳴遠紫砂壺,仿造後令吳湖帆也分不清真偽;第三類就是書畫造假,陳巨來還親自參觀過湯安的造假作坊:

渠(湯安)嘗招餘至其家中自述其事,家在當時之拉都路興順裡,兩宅一樓一底,一宅為其居家,一宅乃做假字畫之工場也。渠一時高興,偕至工場間一看,為一裱畫間,只一工友。天井牆壁上什麼文天祥條幅、史可法對聯、祝枝山等等等等,幾十紙均雨打日曬,無一完整者矣。餘呆了,問之曰:破得如此,有何用處呀?湯笑雲:要他破損不堪後,再取下修修補補,方能像真的了,可以騙人上當嘛。又告餘雲:渠曾在嘉興張叔未後人處以二元買得清儀閣殘拓片一包,包的紙頭為一二尺之舊皮紙,尚是張翁親手所包者,於粘口處親自寫“嘉慶某年某月叔未封”九個字。寫包處,適在左下角,吾遂拆開將“封”字撕去,寫闊筆墨荷一幅,撕去角上,鈐一點點假廷濟印於上,賣給了姚虞琴,得價二百元也。姚君得後大喜,求吳缶老(吳昌碩)題字。缶老竟只認叔未親筆,以為作畫絕品超品也,遂為長題詩句於上。

湯安的年齡大,造假的資格老,做鬼的名氣亦大,又是譚敬的大師兄,所以由他出面組織策劃譚敬的造假團伙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湯安為譚敬造的第一幅假畫,是譚敬收藏的趙孟頫的《雙松平遠圖》,時在1947年端午節前夕。

鄭重先生對譚敬造假有深入研究,他撰寫的《沉睡了六十年假畫背後的故事》中寫道:“湯安找了許徵白(昭)、鄭竹友、胡經、王超群等一班人馬分工合作,許仿畫、鄭摹款字、胡做印章、湯全色做舊,以後又有金仲魚仿畫,最後由王裝裱成軸。仿製古畫談何容易,要把流傳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書畫所經歷的滄桑,在很短的時間裡做出來,沒有幾下子是無法達到的。他們先把畫畫好,裱在板子上,用水衝得似有似無。完了以後,又像舊畫流傳過程那樣,反覆揭裱,並要像修舊畫那樣進行接筆補殘,最後進行全色,使之古貌盎然。”

“造假工場設在岳陽路175弄2號,那是譚敬的一座舊式花園洋房,平時進出走的是開在永嘉路的後門。譚敬對此極為保密,只帶徐安(懋齋)來參觀,連張珩也不讓看。徐安的妹妹徐懋倩是張珩的嬸嬸,收藏錢幣大王張叔馴的妻子。徐安收藏古錢、字畫,和張珩也是好朋友。徐安家藏各種古印譜,也經常提供一些舊印泥、上等毛筆及舊的紙絹給湯安用。複製的舊紙及綿絹等材料,也有從北京故宮買來的舊物。”

由此我們可見,在譚敬的造假團伙內,分工明確,各施所長。

仿畫的,是許徵白。“製造歷代古畫,人莫能辨,允稱箇中高手。”

許徵白(1887—1948年後),名昭,字徵白,以字行,又字清簌,室名箕潁草堂,江蘇江都(揚州)人,工山水及人物雜畫。任上海美專教授多年,並參與發起組織“蜜蜂畫會”,旨在“提倡發展研究中國美術”。抗戰時期曾在上海參加畫展。

摹款的,是鄭竹友,長期與許徵白合作仿古畫,混跡收藏江湖。

鄭竹友,揚州人,系揚州名書畫家鄭箕(1809—1879)的後人,當時混跡上海的書畫家、仿製古畫的高手。

據《按持人物瑣記》記載,鄭曾說,創作不是自己擅長的,但只要有“真本(原作)”,就可以臨摹,一絲不走樣。與鄭竹友合作者,還有上海的裝裱匠劉定之(字春泉,江蘇句容人),凡是有需要修補的地方,都找鄭竹友幫忙。

鄭後為上海市文史館館員,1962年被調至北京故宮博物院,在北京故宮專做修補古畫的工作。

做印章的,是胡經。“胡經描摹印章之準確,不但與攝影無異,而且有虛有實,精神畢現,鋅板的做手也好,足與日本鋅板鬥勝。先後做了大小印章數百方,上至宋元名人下及歷代公私藏印。而且書畫印章與紙絹舊氣多能逼真。”(《海上收藏世家》,鄭重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然後由湯安全幅著色做舊,最後是王超群裝裱。

後來,因為譚敬拖欠工資,許徵白一怒之下撂挑子走人,而接替他的人就是金仲魚。

金仲魚也是揚州人,生於繪畫世家。其父金純,字儉吾(一作建吾),是民國時期揚州名噪一時的畫家,晚年定居上海,設案售畫。

1960年,故宮修復廠成立摹畫室,專門複製故宮書畫藏品,以代替原件供展覽和收藏。金仲魚和鄭竹友一起來到北京故宮工作。


民國最牛書畫“造假團”,傳奇

元朱德潤《秀野軒圖》卷(局部),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製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

“譚敬造”今在何方?

譚敬的這個書畫造假團伙壽命不長,前後達兩年多,即從1947年端午節前夕,至1949年上海解放後不久止,但戰果輝煌,罪證不少。

現在已經訪知的譚敬團伙仿製品有四件,計:

宋趙子固《水仙圖》卷,原作藏天津藝術博物館,譚敬仿製品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元趙孟頫《雙松平遠圖》卷,原件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譚敬仿製品藏美國聖聖那提博物館;

元朱德潤《秀野軒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製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

元盛懋《秋江待渡圖》軸,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譚敬仿製品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博物館。

另,1949年譚敬前往香港前,曾經將一批仿製的假畫交給了他的密友、當年上海珊瑚縫機廠的資方代表洪玉林。洪玉林將這批假畫交給了原上海古玩商戴福保(1910—1992),還未來得及處理,解放軍的炮聲就響起來了,隨後洪玉林因為“走私文物的組織者”罪名被新中國法院判刑。


民國最牛書畫“造假團”,傳奇

戴福保悄悄將這批仿製書畫帶往美國,放在自己的庫房裡沉睡了六十年。戴福保去世後,這批假畫出現在美國佳士得拍賣會上,註明是“譚敬造”。共有九件:

元趙孟頫、管道昇、趙雍《叢竹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元趙善長《秋山幽樹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元張遜《竹石圖》卷,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明董其昌《仿古山水冊》,原件藏美國納爾遜博物館;

明項聖謨《松濤散仙圖》卷,原件藏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明項聖謨《江南詩意圖冊》,原件下落還未查到;

明項聖謨《招隱圖》卷,原件藏美國洛杉磯藝術博物館;

清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原件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無款《秦府十八學士》,原件不知下落;

……

“譚敬造”,顯然不止以上這幾件,據國家文物局謝辰生先生介紹,1949年後,譚敬所仿趙原《晴川送客圖》軸,藏者欲售給故宮博物院,該院書畫掌眼人寫了一張條子給張珩,要他在鑑定時不要講話。《晴川送客圖》真跡原是張珩的收藏,他知道這是譚敬仿的,身為國家文物局文物處的領導,張珩怎能不說話?他說了,才使贗品沒能進故宮。後來,張珩原藏真跡倒是進了故宮。

有一位居住在北京的外國人,聞名譚敬的收藏,就託洪玉林介紹認識了譚敬。譚敬也通曉英語,話很投機,洋人託洪勸說譚敬相讓幾件。譚敬要和洋人開個玩笑,半推半就將仿製品賣給洋人,第一次賣出八件,合金價一千兩,扣佣金二成。

同時,譚敬又通過徐安之手,將一些複製品賣給了一位在美國姓薛的華僑。流散在海外的複製品,有可能就是這批東西。

以上所錄的事蹟,說明兩點:

1. “譚敬造”的數量不少,已經流散各處。目前所知的是對臨本,即原作尚在,“譚敬造”已是在劫難逃,很容易被識破騙局,而事實上,造假者怕暴露馬腳,防止秋後算賬,常常會生造一些古畫出來,令人無法核對。這樣的假畫,直至今日似沒見到。

2. 從“譚敬造”的銷售方向上來看,譚敬書畫造假團伙仿造的假畫主要是為了騙外國人,向境外銷售,在國內的銷售當在少數。

譚敬造假團伙成員的人生結局

這個造假團伙的主謀譚敬,於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帶著書畫去了香港,任香港華商總會理事。因駕車出了事故,吃了一場人命官司,因此入獄服刑。保釋後預備出走澳門,為籌備資金,把手邊的真品、精品都賣了,得款合當時金價六百兩。譚敬從此與書畫絕緣,雖然是邯鄲一夢,畢竟還是狠狠地玩了一把。餘下的一批精品藏在母親唐佩書處,經鄭振鐸、徐森玉、張珩的策劃,徐伯郊的奔走,陸續購回。

1950年,譚敬接受上海市文管會的邀請從香港返滬。此時,潘達於捐獻青銅大鼎給國家,引起轟動,譚敬受此鼓舞,也將自己所藏的“陳子禾子釜”和“陳純釜”捐給了上海博物館,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頒發獎狀予以表彰。譚敬還將所藏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鑑》稿卷孤本捐獻國家,現由故宮博物院收藏。

新中國帶來了新氣象,但譚敬顯然未能像他的發小張珩那樣與時俱進,他終因玩蟋蟀賭博,於1958年以賭博之罪被送往白茅嶺改造;大女兒因發起組織化裝舞會,也被送到白茅嶺。上個世紀60年代譚敬的小女兒譚端去了香港,以後又去了臺灣,嫁給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善。杜維善以收藏絲綢之路古錢幣聞名於世。

1977年,譚敬獲釋回上海。改革開放之後,他又精神起來,重振東華足球隊的雄威,那是他在最興盛時組織的一支球隊,曾親自率隊到香港表演。1991年在上海去世,享年80歲。

造假團伙的組織實施者湯安去世最早。據陳巨來說,湯安晚年患了一種怪病,即使在六月依然要蓋著厚被並用“湯婆子”來取暖。1963年“病逝”於上海第六人民醫院,屍體送進太平間後,他居然半夜復甦過來,大呼“吾沒有死呀”。及至1965年,湯安終於真正死去,一生活了八十多歲。

1949年後,受老朋友、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之邀,張珩在國家文物局擔任文物處副處長一職。1960年,北京故宮修復廠成立摹畫室,專門複製故宮書畫藏品,以代替原件供展覽和收藏。張珩深知鄭竹友和金仲魚倆人在古畫的修復、複製方面的能力,就邀請他們來北京工作。鄭竹友和金仲魚成為新中國古畫修復、複製的創建人,為文博系統育人無數。

1963年4月,北京榮寶齋收購處收到了北宋大家米芾名作《苕溪詩》卷,系從長春偽滿皇宮流出,被人為撕毀,已成碎片,全缺的有“念、養、心、功、不、厭”六字,半缺的“載、酒”二字,少缺的“豈、覺、冥”三字。李東陽篆書大字引首和卷末項元汴題記,也多失去了。故宮博物院收得《苕溪詩》卷後,由楊文彬補紙重裝,再由鄭竹友根據未損前照片,將米帖缺字勾摹補全。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月彩印版)、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湖南美術出版社,1987年6月版)都有記載。

故宮那時展出的展子虔《遊春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都是鄭竹友和金仲魚他們做的複製品。

“譚敬造”其他成員如許徵白、胡經、王超群三人,晚年的情況不明。

注1:上海的鄭重先生出版了《海上收藏世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內有《聚是他,散亦是他——譚敬和他的收藏活動》一文,揭露了譚敬、湯安等人的書畫造假活動,資料十分珍貴。文內載“一九四七年端午節的前夕,譚敬來找湯安,席間談論書畫,語氣謙恭,並問湯的生活狀況,手頭有無佳品。其時湯臨澤(即湯安)因生活所迫,已將原有字畫變賣殆盡。譚敬說‘須動動腦筋’,又說:‘我現在所藏的畫,想來看的人很多,時間長了必遭損壞,我想複製一些副本,以應觀者。你是否有辦法?’湯說:‘可以試試。’譚敬隨即將所帶趙子昂《雙松平遠圖》卷交給湯安去辦理。”

譚敬是這個造假團伙的主謀,湯安是具體組織和實施者,已是明瞭。我們不知道的是,譚敬與湯安的這次如此私密的談話,其出處由何而來。甚憾。

注2:湯安的卒年是1965年,陳巨來著《按持人物瑣記》有明確記載(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1月第一版,p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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