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明震與有正石印本《石頭記》

筆者年少時,曾聽家父俞啟崇先生聊起過,在他伯祖俞明震先生的藏書中曾有一部戚蓼生作序的《石頭記》手抄本,後來影印出版了,但原抄本卻不知所蹤。

俞明震与有正石印本《石头记》

作為小說《紅樓夢》的讀者,我很少有興趣去關心它的各種版本及這些版本的母本,認為版本應該是紅學家們研究的問題,與我們這些普通讀者關係不大。就如錢鍾書先生的玩笑話,吃了雞蛋,沒必要去尋找那隻下蛋的母雞。

後來,我上網查資料,偶爾會看到介紹《紅樓夢》各種版本的信息,搜索的結果往往讓人眼花繚亂,如墜雲霧之中,理不出個頭緒來。直到最近我仔細研讀了魏紹昌先生的《紅樓夢版本小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9月版,以下簡稱《版本小考》)之後,才對《紅樓夢》的諸多版本有了一個大致明晰的瞭解。

我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居然還有個意外的收穫,就是找到了印證家父過去說法的幾條資料,在此引述如下:

1.王伯沆先生在他的《紅樓夢》批本第一冊《讀法》部分,記述了俞明震藏有一部戚蓼生寫序的《石頭記》抄本。原文如下:“八十回本今有有正書局已印行。俞恪士所藏原書,抄寫甚精,大本,黃綾裝,餘曾見之,俞恪士以贈狄楚青,遂印行,但已非原稿影印矣。餘得此本,互讀之,竟不逮百二十回本,曾以語恪士,恪士亦謂然也”。(《版本小考》,21頁)

2.據一九五四年出版的一粟(周紹良)《紅樓夢書錄》所載:“此本俞明震舊藏,後歸狄寶賢,據以石印,原物系手抄正楷,面用黃綾,……存上海時報社,一九二一年毀於火。”(同前,20頁)

3.一九六三年《圖書館》季刊第三期所載陳仲竾《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摭談》一文,即沿此說,但把時報社失火寫在一九二七年。(同前,20頁)

4.一九七三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的“戚序本”《出版說明》中,也說“有正書局據以印行的底本已遭火毀,……原本是清乾隆時人戚蓼生的收藏本。約在清末光緒年間,俞明震得到了一本戚本。俞得本是否即為戚蓼生原物,雖不敢遽定,但從各種情況判斷,應是乾隆舊抄。俞得本後歸狄葆賢,狄付石印,即有正本。”(同前,21頁)

5.另一說見於一九七三年一月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的《藝林叢錄》第七編,吳則虞《記夏別士》一文談到:“有正書局影印戚本《紅樓夢》、狄平子以百金得之別士,題曰‘國初鈔本’,有意欺人耳。”(同前,21頁)

對於這些資料,魏紹昌先生分析道:“俞明震(1860—1918),夏別士(1865—1924)和狄平子(1873—1939)都是同時代人,又都是朋友關係。狄平子從他們那裡得到《石頭記》抄本,完全可能。俞、夏兩人或者另有自己所藏的抄本,或者只是張開模藏本的轉手之人,這些問題目前還只能存疑。”(同前,21頁)

據魏先生介紹,一九七五年冬,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清倉整理庫存時,發現了十冊前四十回的《石頭記》手抄本,經多方審核,可以肯定是清末有正書局石印的《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上半部的底本。這樣,前面“原物毀於火”的說法顯然不確。魏先生後來查了狄平子的《平等閣筆記》和《平等閣詩話》,才知時報社和有正書局的火災是1907年春天發生的,此時有正本《紅樓夢》還根本沒有付印。

魏先生親自發現有正本手抄底本上有“桐城張氏珍藏”、“桐城守詮子珍藏印”和“甕珠室”三枚印章。根據印章的線索,查明原藏書者原名張開模,字印唐,別署守詮子,原籍安徽桐城,是桐城相國張英的後裔。他是羅振常(羅振玉之弟)的岳父。張開模生前非常珍視這部《石頭記》抄本。張死後(1908年),他的妻子將此抄本出售。據此可以推測出,俞明震得到這部抄本應在1908年之後。可惜的是,此次只發現了抄本的前四十回十冊,後四十回十冊至今仍不知下落。

據《版本小考》介紹,《紅樓夢》的版本基本上可以分兩個系統:

一個是八十回本的抄本系統,因有脂硯齋等人的批註,也稱為脂本系統。脂本在曹雪芹生前的十八世紀中葉已經傳抄流行。

另一個是一百二十回的排印本系統,母本是高鶚在一個脂本的基礎上續寫了後四十回,後由程偉元在十八世紀九十年代初用木活字印刷付刊,也稱為程高本系統。程高本是在曹雪芹死後28年才問世。

脂本基本上都是乾隆年間的抄本,迄今為止共發現了十二種。按抄寫的時間順序,它們分別為:

1.甲戌本: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754年(乾隆十九年甲戌)抄本,存十六回,線裝四冊,原系八冊,1961年臺北商務印書館出版,劉銓福舊藏,後歸胡適。

2.乙卯本: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己卯)抄本,存四十回,線裝五冊,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董康、陶洙先後收藏,現藏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

3.庚辰本: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760年(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抄本,存七十八回,線裝八冊,1955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出版,徐星署舊藏,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

4.列寧格勒本;書名《石頭記》,抄本年月不明,存七十八回,線裝三十五冊,1832年(道光十二年)被庫爾梁德採夫從北京帶往俄國,現藏原蘇聯亞洲人民研究院列寧格勒分院。

5.戚序本(有正本):書名《石頭記》,抄本年月不明,有戚蓼生序,存八十回,線裝二十冊,1911—1912年上海有正書局據原版石印出大字本,張開模、俞明震先後收藏,後轉狄平子影印出版,書名《原本紅樓夢》,封面題箋作《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

6.蒙府本:書名《石頭記》,抄本年月不明,存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同戚序本,線裝三十二冊,清蒙古王府舊藏,現藏北京圖書館。

7.南圖本:書名《石頭記》,抄本年月不明,存八十回,與戚序本出自同一祖本,線裝二十冊,崑山於氏舊藏,後歸陳群,現藏南京圖書館。

8.靖藏本:書名《石頭記》,抄本年月不明,存七十八回,線裝十冊,原系十九冊,揚州靖氏舊藏,後遺失。

9.甲辰本(夢序本):書名《紅樓夢》,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甲辰)抄本,卷首有夢覺主人的序言,這是《石頭記》首次以《紅樓夢》之名出現,存八十回,線裝四十冊,山西省文物局舊藏,現藏北京圖書館。

10.楊藏本:書名《紅樓夢稿》,抄本年月不明,存一百二十回,線裝十二冊,楊繼振舊藏,現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53年中華書局出版。

11.己酉本(舒序本):書名《紅樓夢》,1789年(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抄本,卷首有舒元煒序言,存四十回,線裝四冊,玉棟原藏,後由吳曉鈴收藏。

12.鄭藏本:書名《紅樓夢》,抄本年月不明,殘存二回,線裝一冊,鄭振鐸舊藏,現藏北京圖書館。

在十二種脂抄本中,最早公開影印流傳的是戚序本(有正本,1911年)。約半個世紀之後的1955年,文學古籍刊行社才影印出版了另外一部脂抄本——庚辰本。“文革”時期,掃除一切“封資修”,《紅樓夢》被禁錮了六年。直到1972年的春天,根據最高領袖的指示,領導幹部都要看《紅樓夢》,北京和上海的出版社又分別影印了三種最主要的脂抄本:甲戌本、庚辰本和戚序本。其中的戚序本就是根據有正大字本翻印的。

程高本系統的版本種類繁多,多達十八種。但它們的母本主要是程甲本和程乙本,後來出版的各種程本基本上都是從這兩個版本派生出來。這兩個母本的出版時間分別為:

程甲本:書名《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公元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冬至後)蘇州萃文書屋用木活字排印,程偉元序、高鶚序,一百二十回本。

程乙本:書名《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公元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花朝後)蘇州萃文書屋用木活字排印,高鶚序,程小泉、高蘭墅引言,一百二十回本。

由這兩個母本派生出來的各種版本及出版時間列表如下:

俞明震与有正石印本《石头记》
俞明震与有正石印本《石头记》

從上表可以看出,一百二十回各種印本的《紅樓夢》在1927年以前,幾乎全是程甲本子孫的天下。1927年以後,尤其是1949年大陸解放以後,程乙本的子孫們就獨佔鰲頭了。

小說《紅樓夢》的流行,主要得益於程高本的大量印行,因為印刷在速度上比手抄實在有太多的優勢。

在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紅樓夢》大量流行之際,為什麼俞明震或夏則士還要聯繫狄平子在有正書局影印出版八十回本的《石頭記》呢?這就要從當時《紅樓夢》(或《石頭記》)的讀者對《紅樓夢》後四十回及續寫者高鶚的認識態度說起了。

程高刻本排印出版後,社會上又陸續出現了一些手抄本《石頭記》,各本的詞句有些出入,殘存的章回也有所不同,它們可能比一百二十回刻本更接近原作者原稿的面目。抄本上還附有脂硯齋等人的批語,引起了許多紅學研究者的興趣。當時很多人認為,續書者對前八十回作了許多篡改,後四十回也有狗尾續貂之嫌。還有些人認為續寫者對原書的續和改是別有用心,有政治目的,繼而對續書和續寫者深惡痛絕。也有一些人是出於善良的願望,希望恢復曹雪芹原作的本來面目。於是俞明震在收藏並閱讀過有戚蓼生序和脂硯齋評語的乾隆抄本後,出手給狄平子在有正書局影印出版,以順應當時文化界的思潮。

有正本在1911年問世之後,首先得到魯迅先生的重視,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論述《紅樓夢》的專篇中,對前八十回原書的引文全部採用的是有正本的文字。

1921年以後,程本系統出版了亞東標點本,這個版本加了新式標點和分段,這種做法在形式上否定了舊紅學評點派,標誌著胡適派新紅學的發軔,從此胡適、陳獨秀等人樹起了新紅學的旗幟。

綜上所述可知,在《紅樓夢》各版本的歷史上,脂本系統八十回《石頭記》影響最大的是有正本;程本系統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影響最大的是程乙本,這個版本也是我們今天廣大讀者所享有和閱讀的版本。

記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還在上大學時,喜歡讀三毛的灑脫文字。在她的文集《送你一匹馬》裡有一篇文章《夢裡不知身是客》,盡說讀書的事情。其中有這樣一段:

“再回來說圖書館。知道俞大綱先生藏書,是在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的書館裡。初次去,發覺《紅樓夢》類書籍旁邊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驚,默立良久,這才開櫃取書。

那一次再看脂硯齋批的紅樓,首頁發現適之先生贈書大綱先生時寫的話,墨跡尚極清楚,而兩人都已離世。這種心情之下遇到書,又有書本之外的滄桑在心底絲絲地升上來。大綱先生逝後贈書不能外借,戲劇系守得緊,要是我的,也是那個守法。大綱先生的骨灰最先守書,好。”

當時讀到這一段,我也和三毛一樣,涔然心驚!這個大綱前輩,也和他的伯父俞恪士一樣,愛《紅樓夢》愛得緊,連死後的骨灰都要守護脂硯齋批的紅樓!

只是不知道俞大綱先生守著的脂批《紅樓夢》中,除了胡適先生贈送的簽名本外,還有沒有他伯父俞明震先生曾經收藏過的乾隆抄本的下半部?抑或還有另外的家傳《石頭記》抄本,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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