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6 《石頭記》的批語有何異常?完全符合作者原意嗎

《石頭記》的批語有何異常?完全符合作者原意嗎

有人說《石頭記》的批評者參與了作品的創作,更有人說批評者就是作者,下面我試作一番討論。

脂硯齋等批評者對於《石頭記》文句的批評,真可謂蔚為大觀,這對讀者的閱讀,確有莫大的幫助。然而他們的批評,終究未明《石頭記》的大旨,甚而他們的批評與小說的大旨是背道而馳的。細讀小說的正文,並無違背大旨之處,從這一點看,批評者並未直接參與小說的創作。從正面看小說大旨“大抵談情”,從反面看則大旨是“家亡血史”。誠然,“家亡血史”確實是批評者指點給讀者的,小說的創作動機是在悼亡,而悼亡的態度與立場,作者與批評者則是大異其趣的。如畸笏叟在第8回見金魁星一嘆,第38回見合歡花酒一嘆,都是嘆悼榮華已逝不再來,對已逝的榮華意存深深的眷念,畸笏叟的這種眷念,在他的批評中所在正多。而作者嘆悼的卻是家族所作的孽、所造的罪,是奴隸等級制的制度所作的孽、所造的罪。

因嘆悼而懺悔,作者並非僅僅只是懺悔自己無力補“家”這個天,更主要的是自責自己無力補“人而為奴”這個天下的天。作者視“人而為奴”的天,是殘破的天,而作者也根本沒有能力去結束幾千年“主子”“奴才”這樣的奴隸制等級制度。無“主子”“奴才”的天不就是民主的天嗎?如果要求作者創制一套民主制度,甚而建立一個民主法制的社會,這是強人所難了。作者生活的那個社會環境,儘管作者是一粒珍貴的民主的種子,他也只能化為塵土了。

假如沒有這種暗無天日的等級制度,人間就沒有機會製造出那麼多的惡,而無力摧毀這個黑暗罪惡的吃人的制度,這才是作者所深深嘆悼、深深懺悔和深深自責的。作者在第45回借賴嬤嬤的口大聲疾呼:“你哪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作者只能獨醒,根本不存在覺醒任何其他一個人的基礎。因此作者只能敲響奴隸制的喪鐘,卻無力尋求並打開民主的大門。“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作者的失落與悲涼,又有幾許人“能解其中之淚”?此種主旨,想必批評者既難以理解,也必會堅決反對吧。

《石頭記》果真在譴責奴隸制等級制度的黑暗與罪惡嗎?認真讀“真事隱”所隱去的,不正是榮國府倚仗著身在皇太妃黨,而肆意製造的累累惡行嗎?僅劫掠林家財產一空、殺秦氏滿門這兩樁罪案(另文探討),則可見賈府累累惡行之一斑了吧,其它罪惡隨文可睹。賈府劫林家財產一案,批評者未全讀懂,因此很難點醒讀者。既可笑又可悲的是,榮國府謠詬秦氏淫亂,批評者果真就以為秦氏真的淫亂了,不僅無一辭洗脫秦氏之冤情,反而對秦氏且譴且姑赦,這等重大關節之處尚且誤讀如斯,則批評者無能力參與作品的創作,可以斷言了。

作者所要求的反照“風月寶鑑”,不僅僅是為讀者設言,也正是為批評者的設言,只可惜,批評者始終辜負了作者而不能自省。縱觀全篇小說正文,並無絲毫貪戀榮華富貴的糊塗之意,正好相反,恰恰是悲憫奴才、譴責主子之意,倒是隨處可見。只有真正讀懂“真事隱去”、“假語存焉”正反兩面的“風月寶鑑”,才能觀作品之意如睹明鏡。顯然批評者絕未讀懂如此精彩的錦繡文章,如此則批評者絕無能力參與創作如此精彩的“風月寶鑑”,可以斷言了吧。

省親後的第19回到第36回是逼死金釧的一個大段落(金釧之死以及後面的晴雯之死,這些當然都是王夫人的罪案,此處暫不討論),第36回是這個大段落的收官。賈寶玉的思想情感從“情悟梨香院”開始,有了質的變化,他對女子的愛,從異性之愛昇華到了人性之愛,既有了人性之愛,則此愛不僅僅只侷限於女子可知。如果能夠深入地對寶玉思想情感的變化進行深刻的解讀,則可以更加直接地讀懂《石頭記》的主旨了。關於主旨問題,前面既已略談,此處就少談主旨,主要討論批評者確實無能力參與創作吧。

《石頭記》的批語有何異常?完全符合作者原意嗎

一、對伶人的態度

第17回至第18回回末,元妃點齡官演《遊園》《驚夢》,齡官卻堅持換演本角戲《相約》、《相罵》,此處有一條長批:

按近之俗話雲:“(能)寧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枝)技業稍優出眾,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眾恃能,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捨,責之不可。雖欲不憐,而實不能不憐;雖欲不愛,而實不能不愛。餘歷梨園子弟廣矣,各各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矣。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餘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使)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

[圓括弧中為誤字,圓括弧後為校改字。據鄧遂夫校庚辰本。下同。]

第36回回首評:

……梨香院,是明寫大家蓄戲不免姦淫之陋——可不慎哉,慎哉!

觀此兩條批語,脂硯齋對伶人極盡輕蔑侮辱之能事,直把伶人貶作比奴下奴還低賤,脂硯齋在此處真不知自己為何物, 真拿自己當人上人了!相較作者常自擬為石頭,常自謙為濁物,評者之惡俗,何等的不堪愚目如斯?

作者對伶人的態度卻是如何呢?寶玉的態度大概可以寄託作者的態度吧。寶玉對琪官(蔣玉涵)又尊重又親厚,寶玉對藕官芳官等人極力地維護,甚至娛樂時給芳官起渾名,因有涉輕慢的嫌疑而及時制止。這和脂硯齋對伶人的作賤,恰能自然地形成鮮明的對照。不僅如此,作者更把至關重要的賈寶玉思想昇華的這一次覺悟,交由伶人齡官放雀鳥來啟迪完成。由此可見作者對伶人的感恩之情之深沉之厚重,正因如此,而把《賈寶玉情悟梨香院》一節書視作《石頭記》全書之眼,不為過吧。

書中數次簡略地介紹,賈寶玉見到了魚就跟魚說話,見到了鳥就跟鳥說話,想必賈寶玉是豔羨魚鳥的自由,而感傷自己被家族被社會被宗法所圈禁所禁錮吧。情悟以前,賈寶玉只是追求個性的解放,自己的自由。當他看到聽到齡官要求放鳥雀,抱怨賈府對伶人的禁錮後,徹底地覺悟了。伶人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群體,原來他們和包括寶玉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都是有思想有情感有追求,同樣要求自由的大寫的獨立的人!如果寶玉在情悟前追求的是個性的解放,那麼情悟後的寶玉所感悟到的則昇華到了人性的覺醒了,這種對於追求思想和行為的覺醒與解放的境界,脂硯齋可還真是在醉裡夢裡。

面引第36回,寶玉在情悟前後的兩段話,來結束此節:

悟前——寶玉對襲人道:“……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悟後——寶玉對襲人長嘆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昨晚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二、寶黛的“心”

第20回寶黛的一席對話,本來明白無誤,由於古抄本無標點符號,則破句之讀常常發生,對於這一席的對話,批評者就破句了,因破句而誤解,進而誤改誤評,批評儘管有誤,倒也不失精彩。先選錄己卯本的這一席對話:

《石頭記》的批語有何異常?完全符合作者原意嗎

黛玉啐道……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心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正確的句讀應該是這樣的:

黛玉啐道:“……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心!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黛玉道“我為的是我的心!”表達自己戀愛的心跡既含蓄又強烈,重在“我的心”。寶玉緊跟著道“我也為的是心!”所強調的為“也是心”,是呵護雙方的心,是心心相印的心,戀愛的心跡更含蓄更強烈更耐人咀嚼和玩味,其話中包括了我的心、你的心、兩顆心心相印的心融為一顆愛情的心。後面的兩個問句是寶玉責備黛玉,不該只顧自己的心(指黛玉所說“我的心”),而不顧及寶玉的心和兩心相印融而為一的心,這段對話形神畢肖。

這麼精彩生動而又深刻的一段對話,被批評者點改得連他自己也看不懂了,並寫下了一條長批。在寶玉道“我也為的是心”的“心”字之前,或妄添加上“你的”或妄添加上“我的”兩個字(見己卯庚辰兩本),還有其他塗改的版本,五花八門。以至於到現在,在我所見到的諸多紅學著作以及眾多版本中,全都在增刪塗改“我的心”、“你的心”等文句上推磨,直至今日,也還未見到一例正確的句讀者。追本溯源,抄本批評者對此段文字的混亂解讀現象,應領“首罪”吧,這屬於妄增妄改。

三、小紅不是“奸邪婢”

《石頭記》讀者多關心林黛玉,關心林紅玉者較少。林紅玉是林之孝之女,名字中因犯了個玉字,後改名為小紅了。從脂硯齋對小紅所下的評語有誤來看,也可證明脂硯齋是不解作品之意的。第27回小紅給鳳姐平兒傳話後,鳳姐要認小紅為乾女兒,並要調小紅做鳳姐的丫頭一段,這裡有兩條硃筆眉批:

【朱眉】1、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墜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已也。己卯冬夜。

【朱眉】2、此係未見抄後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 畸笏。

據紅學家的研究,己卯年的批語多出自脂硯齋之筆。脂硯齋誤批,畸笏叟糾正,糾正的依據是“抄後獄神廟諸事”,獄神廟諸事是佚文的一部分。抄後的“抄”字,可解為抄本的抄,也可解為抄家的抄,抄家後或後面的抄本,都通,都是佚文的部分。其實不必定要以獄神廟諸事為依據,僅從第24回到第27回小紅的出場,也能解讀出作者並未把小紅當成“奸邪婢”。

奸邪者,奸詐邪惡之謂。寶玉的丫鬟們曾多次斥責小紅想攀高枝,小紅一家是家生奴,小紅的父母是管家,深知主子很難伺候,躲避主子還唯恐不及,小紅竟想攀高枝?因此省親後,父母就把小紅按排在了遠離主子的大觀園怡紅院裡。孰料很快元妃就令寶玉和姑娘們入園居住,不得已,小紅只得暫做怡紅院的粗使丫頭了。

第24回給寶玉倒茶水,是小紅準備向寶玉報賈芸求見之事,尋遺帕偶遇這話,其實是小紅對秋紋、碧痕兩人對她責難的塞責語,這表現了小紅的機敏伶俐的急智。小紅處處都洋溢著她的機敏伶俐,初見賈芸時勸賈芸先回是一例(第24回),滴翠亭開窗議事是一例(第27回),條理清晰地向鳳姐傳平兒繁雜的回話是一例(第27回),問墜兒見著手帕沒,其實是懷疑墜兒偷了手帕而試探墜兒又是一例(第26回),這幾個舉例,脂齋幾乎都有誤評。小紅的聰明伶俐被丫鬟們誤解,被寶釵誤解,脂批為何也跟著把聰明伶俐解讀成了奸邪了呢?小紅自從離開了怡紅院以後便再也沒有了消息,想必是其父母又變著法地讓她遠遠地離開了鳳姐等主子們了吧。

《石頭記》的批語有何異常?完全符合作者原意嗎

《石頭記》很少有機會正面塑造粗使丫頭的形象,塑造一個俏麗的小紅,這個伶俐智慧兼且美麗利落的形象,不是可以很好地說明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無論是有臉面的奴才還是沒臉面的奴才,誰能逃得過在在處處如影隨形的薄命司的悲慘命運呢?很多讀者都誤以為,悲劇都發生在80回以後,其實就在80回中,悲劇時時刻刻都在發生。又小紅是一個17歲待字的少女,惹了相思,這不是很正常嗎?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把少女的相思理解成為奸邪吧。賈府人多知道墜兒有小偷的毛病(第52回蝦鬚鐲一案為證),脂批又是根據什麼疑著小紅如同墜兒一般也是小偷呢?鳳姐要小紅是喜歡小紅的伶俐,不應理解為作者為怡紅院驅逐小紅。批小紅為奸邪婢,脂硯齋錯大了,這樣的錯批,不也正等同於製造小紅及紅樓人物、每時每刻都在經歷的、無所不在的悲劇的效果嗎?

必須鄭重申明的是:我試分析討論脂批的錯誤,並無絲毫否認脂批價值之意,脂批在紅學中的價值與地位之高,毋庸置疑,無人企及,無人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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