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人口在增加,一塊地上只要幾代的繁殖,人口就達到了飽和點,過剩的人口自得宣洩出外,負起鋤頭另闢新地。可是老根是不常動的。這些宣洩出外的人,像是從老樹上被風吹出去的種子,找到土地的生存了,又形成一個小小的家族殖民地,找不到土地的也就在各式各樣的運命下被淘汰了,或是“發跡了”。 ——費孝通《鄉土中國》

《射鵰英雄傳》。郭靖、黃蓉潛入完顏王府中,見一道竹籬,圍著三間烏瓦白牆小屋。屋內陳設粗陋,用具無一不是民間農家之物,壁上掛著鏽槍、破犁,屋角還放著舊紡車。這屋裡布衣荊釵的女主人正是包惜弱。

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包惜弱的影視形象

柔弱女子包惜弱,就像被命運吹落的一顆種子,不能把握自己的來去,她要活下去,必須為自己“虛構”一個故鄉,讓自己安妥身心。

所以包惜弱在北地“複製”一個江南牛家村,很難講是對楊鐵心舊情難忘,更多的該是為自己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當然,包惜弱只是個小說中的“特例”,但中國人的鄉土情結從心理需要這個角度說,大抵如此。

——如果你有足夠的權力,在背井離鄉後,也可以把故鄉一道“搬來”。

《中國地名大會》第一期,提到了陝西新豐。為什麼叫“新豐”呢?節目介紹說,它得名於江蘇豐縣。

晉代葛洪《西京雜記》記載,劉邦的老爺子徙居長安後,常常 “悽愴不樂”,劉邦想不明白。

一個大臣說:老爺子平生所喜好的都是“屠販少年,酤酒賣餅,鬥雞蹴踘”之類的,現在你把他鎖在深宮內院裡,他怎麼能快樂呢?

大臣說對了,一個人常處一地,他看到的是村橋原樹,嗅到的是市井氣息,聽到的是野語村言,乍離故鄉,怎不想家?所以不管你劉季比老大老二多掙多少產業,老頭自是不喜歡。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劉邦乾脆給老爺子新建了一個“老家”,把街道房屋按原樣“複製”,並且把老街坊老鄰居們也都遷了來。

複製得有多成功呢?《西京雜記》上說,把豐縣老鄉們帶來的雞鴨鵝狗放到大街上後,它們居然能自己找到家門!

節目嘉賓因此感嘆——“中國人的家鄉情結太濃了”。

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劉邦的影視形象

不僅劉邦做過這樣的事,他的後世子孫中也有仿效者,這個人就是漢廢帝劉賀。

劉賀是漢武帝之孫,襲封昌邑王。昌邑國舊址在今山東省鉅野縣昌邑鎮。

劉賀曾做過27天皇帝,被廢后貶為海昏侯。他的海昏封地現在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區。

2015年前後,在海昏侯劉賀墓中發現了一件青銅豆型燈,在燈座上刻有漢隸字體“南昌”二字,這成為關於“南昌”城的最早、最珍貴實物資料。

專家由此推測,南昌的得名可能與此有關——劉賀由王而帝而庶民而侯, 他在人間這短短的33年活得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在海昏的日子裡,他一定會思念他的“北昌邑”王國,那麼,有沒有可能因思念而把海昏命名作“南昌邑”呢?

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海昏侯墓出土帶“南昌”銘文的燈座

在此之前,對於南昌得名,一般認為是取“昌大南疆,南方昌盛”之意——《中國地名大會》上也採用了這種說法——但並沒有實證;在《漢書·地理志》中也記載“豫章郡,高帝置”,豫章郡十八個屬縣中第一個就是南昌,但《漢書》成書於東漢,“南昌”一詞究竟是來源是“南方昌盛”還是“南昌邑”的簡稱,《漢書》不能說明。

但即使南昌並非來源於“南昌邑”,在南昌轄區卻存在著“昌邑城”。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載:

繚水又徑海昏縣……分為二水,縣東津上有亭,為濟渡之要。其水東北徑昌邑城,而東出豫章大江,謂之慨口。昔漢昌邑王之封海昏也,每乘流東望,輒憤慨而還,世因名焉。

據酈道元記載,繚水(今潦河)經“昌邑城”,到“慨口”這個地方“東出豫章大江”。既然慨口都是因舊漢昌邑王、今海昏侯“憤慨”而得名,那昌邑城肯定與劉賀相關。

現在南昌新建區還有一個昌邑鄉,與山東鉅野昌邑鎮同名,恐怕也並非毫無聯繫。

但是山東的“昌邑故國”同南昌的“昌邑王城”一樣都早已湮沒在歷史的滾滾長流中了,劉賀是像他的高祖那樣異地重建了一個城市,還是隻因思念故國留下了一個名字,後人恐怕難以考證了。

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漢廢帝劉賀

事非偶然。在新的落腳地起一個與故土相同的地名的事例比比皆是,不僅帝王有,百姓也有;不僅古代有,近現代也有。

還是以劉賀的昌邑故國所在地鉅野為例。

清咸豐年間,由於黃河決口,太平軍北伐、捻軍蜂起,蘇皖魯地區民不聊生。咸豐元年(1851年),黃河在豐縣蟠龍集決口,微山湖西岸原住民四散;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又在河南開封決口,於是鉅野縣士紳唐守忠與拔貢王孚等,帶領鉅野、嘉祥、鄆城難民數千人,開往微山西岸,開拓殖民。

三縣百姓雖背井離鄉,卻不忘故土 ,所以在北起微山縣,南至銅山縣綿延幾百裡的湖團地區,留下了一個個與故鄉相同名字,特別是在沛縣,龍堌、丁官屯、陶官屯、李集、馮橋、關莊、六營、奚閣、歡口、後屯等等這些地名都和鉅野的地名相同。

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微山湖

現在,蘇北湖團地區的山東移民雖已繁衍數代,但卻同故鄉聯繫密切,每逢祭祖日,那裡的百姓都會有人回到故地,對著祖先虔誠一拜。這些,都顯示出中國人骨子裡深重的鄉土情結。

附帶說一下,後來又有蘇北原住民與魯西新移民的土地之爭,讓兩地百姓都付出了血的代價,以至於“邊裡”“邊外”互不通婚。1949年後,紛爭才算解決。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說:

“……鄉村裡的人口似乎是附在土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不太有變動”——這結論自然是應當加以條件的,但大體上說這是鄉土社會的特性之一。我們很可以相信,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變態。

這就解釋了不同地點相同地名的根本由來,世代以農為生的人,即使遠走他鄉也必須把他鄉認同為故鄉,不然的話,他們的心還在流浪。

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他鄉只不過是故鄉的“複製”“粘貼”

微山湖

百姓是這樣,王侯將相也是這樣。作為“帝一代”的劉邦,骨子裡是農民,所以他要為他的農民父親再造一個故鄉。而劉賀,雖然早已脫離了一個階層,但無論是兩千戶還是四千戶,他要接受農民的供養,所以他也需要“故鄉”。

現在,傳統意義上的鄉土的中國已不復存在,在城市中,不會再由你命名哪個屯,哪個莊,但積澱在中國人骨中的、血液裡的故土情結依舊。

在《中國地名大會》上,有個美國的華裔老人,一次次組織美籍華人來大陸尋根問祖。他的面目甚至很“美國”了,但他談起他的姓氏如數家珍,說起他的故鄉無比自豪,所以他不可能是黃皮白心的“香蕉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