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遲子建:我的父親

「散文」遲子建:我的父親

父親走了三十二年,他的影子卻從未從我們心底和夢裡消失

我記憶中最寒冷的冬日,是一九八六年的臘月,年僅四十九歲的父親突發疾病,與親人永別在年關。看著躺在棺材中唇角依然掛著一縷微笑的他,我想父親是不是像熊一樣,跟我們捉個生命的迷藏,冬眠了呢?熊冬眠前要拼命補充能量,掃蕩山林可食之物,肚子吃出孕婦狀,可是父親發病後大都處於昏迷狀態,難以進食,他走得令人心碎的消瘦,又不像去冬眠的樣子。而次年春天熊甦醒了,山林又有熊跡了,他卻還沉沉睡著,大地上再也尋不到他的腳印了。


父親的墓地在故鄉的山下,離他工作了一生的山鎮學校很近。每至清明、中元節和春節,我們都要去給父親上墳。無論冬夏,森林裡鳥語不絕,所以我們在祭奠時說給他的話,總有迴音。


父親走了三十二年,他的影子卻從未從我們心底和夢裡消失。父親盛年離世,他留給我們的形象,也就儒雅瀟灑,從無老態。我還記得父親過世後,我初來哈爾濱工作,去探望撫養過父親幾年的四爺爺,他見了我,也不顧我是女孩家,扯著一條白毛巾,失望地擦著淚說:“你不隨你爸啊,你爸小時候那個好看!你爸找的你媽,是一般人啊!”四爺爺是第一次見我,那時我二十多歲,不算漂亮,但也不醜吧。而父親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因貧窮不能繼續求學,自願報名去了大興安嶺參加開發建設,再沒回過哈爾濱。四爺爺記憶中父親最後的形象,是他不到二十歲的模樣。記得我將四爺爺的話轉給孀居的母親時,她直撇嘴,要知她年輕時算是美人呢。而姐姐弟弟不無調侃地對我說:“咱家還數你好看呢,四爺爺要是見了我們,不得哭迷糊啊。”只能說四爺爺為了強調父親的英俊,不惜嘲諷他的骨肉。


但不久前我突然接到故鄉一封來信,說明父親在別人眼裡是其貌不揚的。寫信者是父親的生前同事,說是見到了父親的幾位學生,他們憶起父親的幾段往事,覺得很有意義,所以整理給我。


其中一位回憶說,他十歲隨父親來到大興安嶺永安時,這裡還沒學校,所以他過了上學年齡卻無書可讀。一九六六年,新學校在永安東頭開建了,他滿心歡喜,每天都跑過去看。領著工人建校的校長姓遲,一個瘦弱的小夥子,個子不高,面貌尋常,和工人一起光著膀子舉著土坯壘牆,滿臉流汗,灰頭土臉的。而最終落成的茅草苫頂的土教室,課桌也是土坯壘的,粗糙不堪,椅子則是用原木鋸成的木墩。那時沒有本子,他們每人發一塊石板,用粉筆寫字,而身為校長的父親,一個人承擔好幾門課的教學。


我向母親求證這些細節,她說的確如此。父親從哈爾濱高中畢業,是當年大興安嶺的人才了,所以一個人得兼多門課。而他建學校的時候,我才兩歲,正是流著涎水傻呆呆啃手指的年齡,記憶還沒發芽呢。


父親的學生還回憶到,一九七零年清明節,父親帶領學生去烈士墓掃墓。儀式結束,忽然間天昏地暗,暴雪襲來,學生們被狂風吹打得站不穩,父親連忙讓學生趴倒在地,然後再一個一個將他們轉移到橋洞。待暴風雪止息,父親嚇壞了,一會兒看看這個的臉,一會兒摸摸那個的頭,生怕暴風雪傷著了學生。


這個事情雖然感人,但老實說,我對此毫無記憶。一看年份,時年六週歲的我,已被母親從永安送到漠河鄉的姥姥家,所以父親帶領學生掃墓的事情,我自然不知。


能和記憶重疊上的,是信尾記敘的一件事,說是永安學校第一屆小學生畢業時,父親從家裡端了一盆新烀的土豆和新炒的黃豆,師生們吃著土豆,嚼著黃豆,舉行著畢業式。這確實是父親的風格。父親喜歡把家中吃食拿給別人,也常把他喜歡的孩子帶到我們家吃飯。姐姐講過一件有趣的事,她參加工作後,有一天突然回家,發現不是飯點,我家灶臺前卻蹲著三個陌生的小傢伙,一人捧個飯碗,吃得熱火朝天的。飯碗裡是大米飯,灶臺上是一盤炒雞蛋,是我們家平素都不捨得吃的。這三個孩子是新來我們山鎮的,因為家裡生活拮据,孩子們穿得破爛,肚子也沒油水。姐姐說父親這是趁母親出去幹活,我和弟弟在暑假中跑出去瘋玩,在家偷著做給他們的。


父親的善心和慷慨,本是人性的陽光,但投射回來的,有時卻是陰霾。他欣賞人才,有一年從教育局為我們山鎮學校,要來一位大學畢業生做教師。因為學校還沒建起教工宿舍,他就讓這位新教師攜著家眷,在我們家一住兩年,吃一鍋飯卻分文不要,直到他們有了宿舍搬出。其後永安學校規模不斷擴大,大學畢業生來此做教師的,就不止一人了。記得有一年漲工資,身為校長的父親,把僅有的一個指標,給了另一位大學畢業的老師,因為先前住過我家的老師已漲過一次,誰知這位老師認定還應該是他調資,找我父親去鬧。父親沒滿足他的要求,他對他的恩情,也就被一筆勾銷。父親自此很難過,常說有的知識分子真是難交,你對他一百個好,只要一個不順他意,你就成了他的敵人了。


父親做了二十年山鎮學校的校長,直到辭世。我在永安學校讀的小學和初中,也在大興安嶺師範畢業後,分配回母校,成為他麾下的一員,那時土教室早被紅磚瓦房的教室取代了。我最初學寫小說的時候,悄悄告訴給他,誰知他立刻告訴給母親,帶著驚喜和揶揄的口氣,說:“咱家二小姐要寫小說啦!”


我記得父親最沮喪的一件事情是,北頭有戶人家多子多女,他們的父母不許所有孩子上學,只派去兩三個,其餘的在家跟他們幹活,父親幾次三番上門相勸,可家長認定,一家有幾個識數認字的就夠了。父親許諾減免部分孩子的學雜費,他們依然不允。以致後來他們看見父親遠遠過來了,趕緊關門閉戶。父親無計可施,曾想讓能接受教育的那幾個孩子,回家將知識傳與兄弟姐妹,可他們沒一個成績好的。父親每每說起,痛心不已。


我很感激這封故鄉來信,喚醒了我對往事的一些回憶,父親的學生幫我勾勒了他肖像的另一側面。如今永安學校不復存在,但校址還在,我們家半塌陷的老宅還在。我很擔心父親的靈魂出遊時,對著空蕩蕩的校舍會傷感,怎麼不聞讀書聲了呢?看見我家荒草萋萋的老院也會傷感,家裡的煙囪咋不冒煙了呢?


父親大約明白大地沒他的春天了,他不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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