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如詩|詳解姜文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光影設計

姜文的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被學界認為是最好的國產電影之一,但它的大眾影響力遠不及《霸王別姬》和《活著》。這部提名金獅獎、斬獲銀獅獎、被各國電影人誇到爆的神作,其實是被看似漫不經心的表象給耽誤了。

從表面看,《陽光燦爛的日子》講述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年的荒唐青春。它不像瓊瑤的「折騰青春」那樣疼痛,也沒有郭敬明的「疼痛青春」那麼折騰。由於8090後觀眾從未親歷過70年代部隊大院的生活,許多觀眾對《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共情程度甚至趕不上《小時代》。

實際上《陽光燦爛的日子》所傳遞的價值內核,是一個鮮活少年最真實的青春躁動。這躁動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它曾在我們身上真實地發生過,並且留下烙刻終身的印記。觀眾們之所以get不到重點,主要是因為沒找到解讀這部電影的正確姿勢。

想要讀懂《陽關燦爛的日子》這種意識流電影,單看劇情表面是不夠的。它的每一個鏡頭都有所指,每一個場景都有意味。為了解讀這部電影,北京電影學院蘇牧教授曾撰寫長達40萬字的《太陽少年》,足見影片的表意空間之深。

今天這篇文章,我們著眼於《陽光燦爛的日子》最具特色的光影設計,從「自然光」、「人工布光」和「特殊光影」三個方面,窺探這部電影的玄妙之處

光影如詩|詳解姜文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光影設計

《陽光燦爛的日子》片名畫面

自然光

所謂光影,最簡單的理解就是「光線和它照射出來的影子」。

人們常說電影是光影的藝術,這話不假。但在今天,大多數影片已經放棄了「用光影說話」的習慣,改用更直觀的「表演」和「特效」來表意。這樣做的好處是使作品更直觀,壞處則是喪失了電影藝術的原汁原味。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誕生的1994年,優秀的導演仍喜歡「用光影說話」。我們甚至可以認為,《陽光燦爛的日子》真正的主角不是馬小軍,而是「陽光」。

影片伊始,姜文的旁白響起:「我的故事總是發生在夏天,陽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片名隨之而出,炙熱的紅色、黃色文字在黑色背景上格外搶眼。

這幅畫面給全片定下了「陽光燦爛」的光影基調,而營造「陽光燦爛」最重要的手法就是運用自然光。

「機場送別」場景中,童年馬小軍在濃烈的陽光下奔跑於人群和飛機之間,充滿了陽光少年的活力。

光影如詩|詳解姜文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光影設計

童年馬小軍在陽光下奔跑

龐大的軍用運輸機在陽光下轟隆起飛,那是征服一切的雄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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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起飛

影片沒有在馬小軍的童年階段多做停留,夏雨飾演的少年馬小軍很快出場。

太陽把老北京胡同曬成陰陽兩半,馬小軍和「壞孩子們」廝混在一起,騎著二八自行車招搖過市。

陽光是少年們炙熱心情的外化,是按捺不住的青春活力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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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下的衚衕

烈日下斑駁的樹影,自行車鋼圈上閃耀的光斑,無所事事的少年,這便是《陽光燦爛的日子》給我們營造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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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無所事事的少年

內心滿懷悸動的馬小軍,愛上了照片裡的女孩,多次尋人未遇。

他垂頭喪氣的叼著菸捲,行走在夕陽餘暉下,形成逆光剪影。

此時的他不是具體的馬小軍,而是每一個在青春萌動時體嘗過失落感的少年。那踉蹌的身影,像極了曾經四顧茫然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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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剪影

一天,馬小軍終於見到了夢中情人米蘭(寧靜飾)。

濃烈刺眼的太陽光,把他的臉照得尷尬又緊張。

米蘭轉過身,陽光在她身側灑出漂亮的輪廓,那是我們迷戀的女孩應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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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軍初見米蘭

兩人在斑駁樹影間你言我語,腳步時走時停,偶有逆光灑落。

他咧嘴傻笑,她回眸嫣然。

這種未加美化的、頗顯尷尬的場面,不正是我們以某種方式虛度過的真實青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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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軍搭訕米蘭

馬小軍和米蘭熟悉以後,約她來「壞孩子們」的大院一起玩。

這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美好日子。日光強烈到令人視線模糊,人物身上散發著朦朧的柔光,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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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身上散發著柔光

迎著金黃色的朝陽,米蘭坐在馬小軍自行車後座上。

姜文的旁白聲再次響起:「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晨風的撫摸使我一陣陣起了雞皮疙瘩,周身發麻。」

很難想象如果沒有朝陽的輝光,這段旁白會有多麼尷尬,更遑論其間流露出的暖人心脾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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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自行車後座的女孩

逆光在鏡頭上泛起光暈,馬小軍美滋滋地跟在米蘭身後,一切都被太陽烘烤得溫暖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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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光暈

最終,對美好愛情求而不得的馬小軍,跟米蘭走向了決裂。

驕陽下,他滿臉戾氣,面目可憎。

只有在最毒的正午烈日下,才能拍出這樣的肖像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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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的肖像

馬小軍對米蘭施暴之後,丟了魂兒似的在烈日下騎行,形同喪家之犬。

他抬頭看看陽光燦爛的天空,臉上滿是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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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之犬

影片結尾,馬小軍爬上十米跳臺,準備縱身一躍。這一跳,象徵著少年馬小軍的「精神死亡」。

嚴重曝光過度的畫面,給這個充滿詩意的場景,營造出唯美而夢幻的氣氛。

在這首用陽光寫就的詩篇裡,你能看到匆匆那年、某時某刻、令人心疼的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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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詩意的十米跳臺


人工布光

對於這樣一部永遠是夏天、從頭到尾陽光燦爛的電影來說,能否達成「人工光」和「自然光」和諧統一,是影片布光成敗的關鍵。

片中第一處人工布光,是童年馬小軍偷看三個女孩在教室裡跳舞。

人工光源模擬太陽,從窗口斜射進來,在室內塵埃中形成夢幻般的「丁達爾效應」。

唯美的光環境裡,女孩們翩翩起舞,那是馬小軍第一次感受到女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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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馬小軍偷看跳舞女孩

在上課場景中,窗外的人工日光將整個教室照亮,馮小剛的白襯衫在強光照射下散發出柔光。

此處的柔光效果並非浪漫,而是馬小軍對校園生活的模糊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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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剛飾演的胡老師

溜出教室的馬小軍,走向充滿陽光的樓道出口。

下一個鏡頭他已回到家,人工光源變成家裡的鎢絲燈泡。

這種在今天已經被淘汰掉的燈泡,在過去幾十年裡風靡全國,家家戶戶都在使用。它的特點是顏色很暖、光很硬,就像太陽。

憑藉年代感極強的鎢絲燈泡,影片完成了自然光和室內人工光的和諧統一,而且邏輯合理,沒有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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鎢絲燈泡就像太陽

馬小軍溜回家裡玩鑰匙,玩角色扮演,沉浸在幻想的世界裡,如同每一個青春年少的我們。

多盞鎢絲燈保持陽光燦爛的畫面調性,配合鏡子裡的馬小軍,讓人恍惚間回到那個記憶模糊、行為怪誕的懵懂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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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作妖的馬小軍

在家玩膩了,馬小軍就溜到住宅樓裡撬鎖。

陰暗的樓道里,他推開門的一瞬間,人工日光撲面而來,彷彿門的那邊是另一個璀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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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軍撬鎖開門

馬小軍第一次打開米蘭家的暗鎖,進屋時他有些忐忑。

一個主觀搖鏡頭,人工日光通過窗口灑滿全屋,仿似人間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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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觀搖鏡頭

陽光溢滿整個房間,逆光朦朧。

馬小軍透過望遠鏡,第一次看見米蘭的照片。

那一刻,他感受到身體裡強烈的異性審美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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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米蘭

對照片裡的米蘭入了迷的馬小軍,經常溜進空無一人的米蘭家裡。

逆光照射下,米蘭的頭髮絲清晰可見。

這種效果,只有恰到好處的逆光才能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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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下的頭髮絲

一次,馬小軍終於等到米蘭本尊的出現。他藏到床底下,看著米蘭換鞋。

人工日光下,米蘭的步伐俏皮可愛,像極了童話裡的公主,卻又那樣真實、接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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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的步伐俏皮可愛

馬小軍生活的另一面,是跟「懷孩子們」一起打架。

準備儀式在室內進行。鎢絲吊燈下人影攢動,鏡頭搖移晃動,燈光和運鏡搭配出暴力美學的緊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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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和運鏡的搭配

到了實戰場景,鎢絲路燈充當光源。

昏黃路燈下,「壞孩子們」在老北京胡同裡拍板磚,其暴力美感不亞於吳宇森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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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倒黴的對手被圍堵起來,單燈在人臉上打出大片陰影,人物的恐懼感得以外化。

馬小軍一板磚下去,塵霧在頭上泛起,那是逆光與暴力相結合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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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軍拍板磚

打完架以後,「壞孩子們」在浴池洗澡。這是影片中第一個「不陽光燦爛」的場景,畫面是冷色調的。

一方面這是微光場景的真實效果,另一方面也是一種視覺調劑。如果全片都是暖黃色調,容易讓觀眾膩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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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陶虹飾演於北蓓

在家裡,斯琴高娃飾演的母親,出手教訓不著四六的馬小軍。

我們清楚地看到母親舉著鐵勺揚言要打,又放下鐵勺用手輕錘。

這種看似嚴厲的詼諧,在人工日光照射下格外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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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琴高娃飾演母親

「壞孩子們」再次回到室內據點,馬小軍在鎢絲燈泡的光暈中練習開槍。

一切都顯得炙熱躁動,因為他們即將面臨一場數百人的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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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熱躁動的青春

馬小軍跟米蘭混熟後,二人關係日漸親密。

一次,米蘭正公共水房洗頭,馬小軍來找她。

髒兮兮的水房本來不美,可是在人工日光的逆光下,整個場景變得浪漫而充滿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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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下的水房

馬小軍給米蘭衝頭髮的鏡頭,是國產電影的最美畫面之一。

逆光下,水流閃著高光灑在女孩的後頸上,脖子上的絨毛清晰可見。

馬小軍專注的看,一言不發,但我們知道他的內心已經波瀾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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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電影的名場面

洗完頭髮,馬小軍和米蘭在臥室裡玩耍。

還是馬小軍初見米蘭照片的房間,全屋灑滿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人工日光。

米蘭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拉窗簾動作,讓整個場景變得曖昧而神秘。

從影調上講,「拉窗簾」避免了連續不斷的逆光帶來的審美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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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窗簾

馬小軍和米蘭經常在房間裡嬉笑玩鬧,牽手起舞。這是馬小軍最美好的回憶,卻是一段錯亂的記憶。

嚴重過曝的逆光畫面中,米蘭錐子般的目光盯著馬小軍,咧嘴一笑,那是風華正茂的女孩才有的味道,也是錯亂記憶編造出來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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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造出來的美夢

馬小軍帶米蘭來找「壞孩子們」玩,鎢絲燈光和燭光交相輝映。

整個房間沒有陽光,卻如陽光般燦爛。

群魔亂舞中,米蘭穿著白色襯衫,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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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魔亂舞中的白襯衫

同樣的光環境下,耿樂飾演的大男孩劉憶苦,跟米蘭牽手起舞。

馬小軍在一旁抽著悶煙,臉被照得半陰半暗,十分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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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軍的臉半陰半暗

特殊光影

除了「自然光」和「人工布光」,片中還有幾處「特殊光影」。

一塊露天電影的幕布,在搖移鏡頭下呈現出「正反兩面都能看」的效果。

人們聚集在銀幕兩側歡聲笑語,那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獨有的文化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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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電影正反兩面都能看

到了劇場裡,電影放映機發出的光線如夢似幻。

那是「電影」作為「光學科技」的最本真的樣子,常被對一切司空見慣的成年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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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最本真的樣子

大雨中,情緒瀕臨崩潰的馬小軍,騎著自行車穿過院門。

紅五星的霓虹燈光在漫天大雨中暈染成詩,神秘而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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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燈光暈染成詩

馬小軍撕心裂肺地呼喊米蘭的名字,人工模擬的閃電光芒照亮大地,也照亮了少年的臉。

電閃雷鳴中,被雨水打溼的米蘭把馬小軍抱進懷裡,而這又是馬小軍的錯亂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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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照亮少年

對米蘭施暴以後,馬小軍被「壞孩子們」孤立。他爬上十米跳臺,縱身躍下,等待他的是昔日朋友的拳打腳踢。

「水下攝影」拍攝到陽光透過水麵後形成的波紋光影,這是難得一見的視覺奇觀。

這場戲表現少年馬小軍精神死亡,盪漾的水光是他破碎的情慾和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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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馬小軍的精神死亡

結語

通過對以上數十個畫面的光影分析,我們已經初步讀懂《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深層表意。

回過頭來細品,我們不難發現,這是一部把光影用到極致的偉大電影。

別的電影都是用光影來造型,這部神作卻是用光影來敘事。電影的主角不是馬小軍,而是「燦爛的陽光」,是我們腦海中永遠忘不掉的青春躁動。

不管你的青春具體什麼樣,在這篇用光影吟唱的電影詩歌裡,你總能找到「少年的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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