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5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我的詩人:韓東訪談毛焰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藝術家毛焰

韓東:你的畫可以用一個概念來形容,就是靜止。你的畫越來越靜,這種靜給人以非常深遠的感覺。

毛焰:這也是相對五六年前或者十年前的階段來說的。那個時期我還在適應各種不同的變化,在尋求一種認同。你獲得認同的多少可以直接用來證明和加強自己的能力,證明你是不是具有一種所謂的個人力量。

當時——也許和年齡有關,我對變化的基本反應就是亢奮,甚至反應得過度了。比如畫面上出現了一些神經質的東西,語言上追求儘量豐富的表現力。我記得自己曾經說過:我希望畫面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局部都充滿表情。我覺得所有的感官都需要得到完全的開放。那一階段我充滿了強烈的感知欲,對事物習慣做出快速的判斷。我認為判斷得是否客觀或成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具有第一反應。


韓東:現在呢?

毛焰:相對於現在,當時的狀態,包括作為人的狀態,也都是一樣的,比較尖刻。實際上那種理想化是很單一的,也比較偏執狂、比較自我。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韓東:看你的畫,有一種感覺就是不斷地放棄,越來越收縮。你放棄了很多東西,比如說你具有的能力、表現力甚至形象。畫面上的形象越來越後退了。本來就是畫肖像畫人的臉,略去了身體、衣飾這些部分,現在就是這張臉也在消隱。色彩也是這樣,越來越單調,越來越灰。從整體的軌跡看,我以為這種放棄就是你的動向,但不是那種具有表現欲的、躁動不寧的、往外凸的動向。感覺上是往深處去了。它不是沒在動,是在動,在運動,但這種運動和現在那些畫畫的都不一樣。他們的動向是相反的,有的往東跑,有的往西跑,總之是在突圍。你不止是待在那兒不動,並且在不斷地削弱自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自覺的。如果是不自覺的,我覺得就更可怕。一種整體上的理解力使你達到了這一點,確實非常可怕。

毛焰:奧修講過一個故事,河流的故事。一條河流流經沙漠,想要穿越過去,這怎麼可能呢?穿越沙漠你就不存在了,就完蛋了。後來風告訴它要學會信任,然後把它帶到了空中,變成了雲。到達沙漠的另一端,再變成雨,降落下來。


韓東:你的動向的確與眾不同,不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那種。

毛焰:我從不披荊斬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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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是這樣。你的畫的確不合適宜、非常特別,和現在的大背景幾乎毫無關係。在目前的環境裡中,從成功的角度說,你的動向無異於自掘墳墓。但為什麼每次畫展人家都要叫上你呢?我很納悶。

毛焰:就因為我和別人不同啊。他們是有策略的,有針對性的,而我沒有。


韓東:你是說策展人、經濟人有策略性、針對性?

毛焰:是呀。


韓東:而你沒有策略性,沒有針對性,因為他們有才帶你玩?

毛焰:我想是這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是個運動量很小的人。在此之前,我無疑是處在一堆人裡面,大家都朝著一個目標跑,比誰跑得快,誰更有耐力。我曾經極其渴望學到有關繪畫的所有東西,但過了一段時間後我意識到這是徒勞的。越接近某種現實成果時,我越覺得自己並不是無所不能的,也不能無所不為。雖然,我有過接近目標的強烈快感。到後來我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到。這不是當代藝術給我的概念,是我安靜地面對古典作品時才發生的,某種東西越來越堅定。讓我觸動最大的是德拉克洛瓦。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德拉克洛瓦自畫像

韓東:你95年畫過一張畫,叫《青年郭力》,附標題是“緬懷德拉克洛瓦”。

毛焰:是。中國當代藝術處在一個大的轉型期,力圖和國際接軌、進入西方當代藝術的大框架中,對我這樣具有古典情結的人來說應該是一種否定。


韓東:那麼在世界範圍內,平行的、共時的,有沒有像你這種方向的畫家——不說那些已故的大師?

毛焰:我不太瞭解,但肯定有。因為即使是在當代藝術的框架下,也不完全是和古典傳統的斷裂。


韓東:理論上是這樣。但我覺得某種同志、同仁的存在,某種精神上的支援挺重要的。有沒有什麼人的存在讓你覺得不那麼孤獨,對自己的做法更加堅定了?

毛焰:具體的人似乎沒有,但我從來沒有孤獨的感覺。我幾乎每個階段的作品都能得到不同朋友的讚揚,但這些朋友的處境、職業和類型都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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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比如我寫東西,朋友喜歡讀你的東西就是一種肯定。這種相互肯定很重要。人年輕的時候總要尋求整體的一致、認同。我的問題是,在你那兒力量是從哪裡來的?我一直覺得奇怪。

毛焰:畫畫圈子裡我的朋友非常多,不同年齡、背景的朋友都有。我總是處在被人關注當中,到現在也有許多人在關心我。我覺得道理講不通的時候道理就不重要了,如果你想講對象並不重要。畫畫的朋友可以轉化成另一種意義上的朋友,不談藝術的朋友。在藝術上包括個人的生活方式上,我已經失去了向別人灌輸什麼或者被別人灌輸什麼的興趣。


韓東:有過那樣的階段吧?

毛焰:我經歷的那種教育就是所有的人都在告訴你應該做什麼,都很有道理,很有說服力。但我以為社會只要提供給每個人一個相對平等和基本的學習機會,並不需要強迫的教育。你可以依賴本性甚至遺傳做自己想做的事。事情的價值、大小,我們可以用社會意義來衡量,也可以與它毫不相干。一個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做的人並不意味著他沒有價值,他完全可以做或者不做某些事情。為什麼我們要去做一些很一致的事情呢?這比較無聊。比如在藝術上,所有的人都在講空間,講大,講激烈,講力量,講震撼。像八五、八六年那個階段,大家都在講深度、關懷、張力,現在在講時效、效果。我和這些可以完全沒有關係,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韓東:談到生活與藝術的關係問題,生活中你對聲色世界是滿懷興趣的,生性也比較多動。從一致的觀點上看,你的畫和你的狀態之間的關係似乎不那麼直接。像杜尚那樣做作品,那樣生活,就很直接。你好像是為了一種平衡,也就是說你有多激烈你的畫就有多安靜。


毛焰:我說過,我喜歡生活在兩極,在兩極來回擺動。很多人都會因為自己的藝術越來越接近生活而感到塌實。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有理由認為藝術和生活完全是一回事。不少人悟到了這一點。他們悟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好。生活越來越好就意味著他們的藝術越來越輝煌、值錢,反過來又意味著生活的富貴程度,證明了他們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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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像杜尚那樣低消費的生活與藝術一致是很困難的。

毛焰:是,這種一致和現在藝術家的一致不是一回事。就我個人而言,從小畫畫,很少有什麼生活的樂趣——儘管我比較愛玩,也很淘氣。我所有珍貴的東西都是繪畫給我的,而不是我在現實中獲得的什麼。當我一個人面對畫布的時候是非常自然和平靜的。你再躁動,到了極致,也是平靜的,因為你不觸及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觸及你。


韓東:那麼在現實生活中呢?

毛焰:現實中我討厭無趣的人。我覺得應該給大家帶來樂趣,也應該和朋友們一起闖蕩聲色世界。平時玩的時候,十次出門有八次我是內心不情願的,十次吃燒雞公有八次我不餓。我只是覺得快樂應該延續,直到筋疲力盡為止。這樣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睡覺或者平靜地做自己的事。


韓東:昨天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段話,大致的意思是:人的行動,完全純潔的行動是由外力左右的,而不是因為自己的衝動或者願望。

毛焰:也許是這樣。在與人交往過程中,多數人處於真空狀態,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作為朋友,你可以向他提出建議,這些建議沒準就符合他的潛在願望。如果這些願望又能得到實現的話,我覺得是非常令人快樂的。在生活中我們做事很多是由於別人的引導,而不是出自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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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在生活中碰到一些問題,情緒不好,畫畫會不會受到影響呢?

毛焰:會的。如果有些事不能得到解決,我就沒辦法安靜畫畫。


韓東:那麼高興的時候呢,畫畫會不會受影響?

毛焰:非常高興的時候我也不怎麼畫畫。任何對我影響嚴重的事,不管是糟糕的或者是令人高興的,都對我畫畫有干擾。


韓東:你很敏感呀。

毛焰:畫畫在很多時候並不是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它可以受很多因素的影響。我不會因為生活影響了我畫畫而太難過。


韓東:並不是所有畫畫的都是這樣。

毛焰:很多人處在一種非常機械的境地,為了他的藝術非常機械地每天工作8小時或者十小時。


韓東:你的畫多大程度上會受到偶然因素的影響?比如我寫小說,一個段落如果今天不寫,明天接著寫,面貌肯定不一樣。畫畫是不是也這樣,今天或者明天畫會有所不同?

毛焰:完全是。實際上作品最後完成在細節上並不符合你最初的想象。但細節上的不同不足以影響作品的整體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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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你信賴這種偶然性的參與嗎?

毛焰:非常信賴。中斷,或者停滯,我覺得都非常重要,非常珍貴。


韓東:隨時可以離開,隨時可以回來?

毛焰:是。畢竟有職業素養嘛,既然你可以隨時離開,那就可以隨時回來。


韓東:當你畫得興起的時候,被什麼事打斷了,不覺得可惜嗎?會不會有錯過的感覺——我現在不畫,明天這個狀態就沒有了?

毛焰:我畫得很順利的時候,如果有一件什麼事來了,這件事又是我非常樂意做的,或者不得不做的,我會非常果斷地離開。


韓東:心裡不惦記嗎?

毛焰:會的。現在的情況有所改變。總是會有一些人來找我,現在我也會找些藉口繼續畫畫。如果是我不想見的人,他來了,我心裡在罵,但還是得很禮貌地接待他。


韓東:同時還繼續畫畫?

毛焰:是的,有時候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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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你的心理素質也真夠好的,要是我就不行。

毛焰:比如每個星期天,有一個學生固定到我家來,他也沒有什麼事,就是看看畫冊,看看書,看我畫畫。有時候我能接受。如果我的狀態不好就會遷怒於他。其實他挺安靜。我也沒有告訴他我想一個人待著,我會讓這種局面一直持續,他全然不知。我心裡感到非常憤怒。這種憤怒不能由他負責,因為我沒有對他說。我憤怒,焦躁不安,到處亂走,直到他走了以後,我會面臨另一種空虛。因為沒有對抗性了。很有意思。


韓東:有時候你參加展覽,畫沒有畫完就送去了,完了再拿回來繼續畫。有這樣的事嗎?

毛焰:雖然沒畫完,但已經足以展出了。那些極其隱秘的、細微的東西雖然沒有完全呈現在畫面中,但作品的基調甚至細節已經相當完整了。展覽說到底是公共性的。剩下的不為人知、難以察覺的精微部分我覺得應該是我在畫室裡慢慢享用的。


韓東:你的畫有沒有明確的結束,不再畫了?

毛焰:沒有。


韓東:任何一幅畫都沒有?

毛焰:即使永遠都不可能再畫了,我覺得也沒有明確的結束。因為所有的畫裡都會留有遺憾,我解決不了,只有任憑遺憾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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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你這是在過癮。有沒有這樣的情況,繼續畫了多次後,原來的那種感覺反倒失去了?

毛焰:這種情況很少。其實我現在很難把一張畫畫失敗。我要把畫畫得糟糕,有多難啊[笑]!


韓東:我也覺得不太容易。我看過一些評論你的文章,對你的技術讚賞備至。同時也有一種說法,認為你粗糙一些會更好。一張畫你反覆地畫,會不會有失去那種原始的粗糙的力量?

毛焰:本質上我不喜歡粗糙,所以我不允許作品中有任何粗糙的地方。


韓東:你的畫有些是正在畫的,有些已經完成但仍然可以繼續畫。你有同時畫幾張畫的習慣嗎?

毛焰:沒有。會同時開幾張畫的稿子,但具體畫的時候還是一張張的來。這不重要,只是個習慣問題。如果有足夠大的空間的話我完全可以同時畫一批畫,這種方式也挺好。


韓東:你把一些畫拿回來再畫的時候,是盯著一張畫再畫?還是同時並行?

毛焰:視情況而定。有時候會停下正在畫的東西。我會覺得把沒有完成的畫完成比畫新的畫更重要。


韓東:你的注意力在一張畫上停留的時間是多少?大概在一張畫上是多長時間?

毛焰:一張畫結束或者沒有結束,我的注意力都有可能轉移。


韓東:這種轉移是什麼引起的?是在畫目前這張畫時碰到了困難?還是將要畫的畫吸引了你?

毛焰:通常是新的作品吸引了我,因為它的可能性是不確定的。我比較喜歡過很多年後回頭看自己當初的作品。我不習慣盯著一張畫的時間太長,沒有那樣的耐心。而且時間越長,你會發現其中的遺憾越多,這對下面要畫的東西造成了影響和壓力,人會變得緊張和神經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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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一張畫你不再動它,客觀上是把它賣掉以後?

毛焰:客觀上是我簽名以後。


韓東:從開稿到簽名的時間有多長?

毛焰:一般來說我簽名是在一張畫一拖再拖我無法忍受的情況下。


韓東:這是自己的原因,還是外部的原因?

毛焰:都有。這件事非常微妙。有時從我的角度說一張畫並沒有完成,但有人急不可奈地在等,我受不了這種等待就會簽名把畫賣掉。但我會對他們說:這張畫我保留修改的權利,某些地方以後有機會我還要再動動。


韓東:他們願意嗎?

毛焰:當然願意,求之不得呢。


韓東:你畫一張畫持續時間最長的有多久?

毛焰:將近一年半,從開稿到結束一年半。那是當時手上比較大的一張畫,斷斷續續、磨磨蹭蹭的。那時候我沒有任何展覽的壓力。


韓東:一年半都在畫這一張畫?

毛焰:當然不是,也在畫別的東西。


韓東:畫了改,改了再畫?

毛焰:不是,是開稿到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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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上次到你家看到一張畫,你說簽名不滿意。簽名也是作品的一個部分嗎?

毛焰:是。


韓東:那麼簽名你改不改呢?

毛焰:簽名通常都要籤一兩次,我不願意名簽得很難看。不能改了我沒辦法,能改的情況下我會盡量簽得舒服一些。


韓東:你用的油畫棒畫畫,好像是去年開始的?

毛焰:前年,或者是大前年,至少是前年。


韓東:起因好像是參加一個展覽的時間不夠了。

毛焰:對,是策展人的建議,他覺得油畫棒這玩意兒很有意思。我覺得在一個月之內可以完成一定數量。後來我居然畫了不少,並且效果挺不錯。


韓東:油畫棒和你在畫布上畫畫相比更節約時間?

毛焰:最開始我不怎麼負責任,隨便畫畫而已。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它完全是我的作品,是我作品的一部分,我覺得它的空間挺大的。不僅是從時間上考慮,從繪畫的感覺上說,使用油畫棒使我的繪畫豐富了不少,多出了一個側面。


韓東:你在畫布上畫和用油畫棒畫感覺有什麼不同嗎?

毛焰:畫油畫的感覺更加過癮,更加濃厚,過程更加集中。相對來說油畫棒比較輕鬆。如果說油畫像一杯濃咖啡的話,油畫棒就像喝一杯清茶,很愜意,而且還挺有效果的。


韓東:就像我寫長篇,有空也寫幾首詩。

毛焰:恩。油畫像婚姻,用油畫棒畫像豔遇。


韓東:一般你什麼時間畫畫?

毛焰:一年之內我要完成哪些作品,通常有一個概念,但在具體畫畫時間上沒有刻意的安排,想畫就畫。這些年我頻繁地參加一些展覽,也確實感到疲於應付,經常感覺到展覽的壓力。有時候我會推掉一些展覽。


韓東:為展覽而畫畫?

毛焰:儘管我現在畫得很少,但仍然覺得為展覽去畫畫是一件備受折磨的事。當然出於商業考慮去畫就更令人窒息了。畫畫應該是自己的事。面對展覽、收藏的機會,時間又很緊急的話,我的辦法就是能拖就拖。


韓東:我覺得展覽、收藏這種事對你還是挺重要的。辛格講過:好馬也需要鞭撻。如果完全沒有壓力和制約,對你來說也許沒什麼,但那些作品就不會出現在世界上了。

毛焰:一般人做事情都有他的理由。有人為了錢,有人為了展覽,有人為了更大的目標,這都沒有問題。我畫畫常常感到缺乏的正是理由。在某個限定的時間內、為某個具體的目標去畫畫我很難習慣。正因為我做不到,所以非常羨慕那些做事有明確目標的人,特別是具體的目標。比如巴爾扎克,寫書就是為了還債,為了過上奢華的生活。他要過奢華的生活,所以欠了很多債,只有通過寫書賺錢才能抵債。當然巴爾扎克的寫作不會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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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缺乏具體的目標那你是如何畫畫的?

毛焰:我畫畫不過是某種職業習慣,遵循畫畫的規則而已。


韓東:怎麼講?

毛焰:我們的價值體現越來越確定了,越來越體現在時間性的具體的東西上了。從這點說,我無法認同。如果我能認同,就能獲得那些我想擁有的東西,無論是名聲還是物質。但我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要求和看待我的繪畫。我畫畫不是說在某一天我會得到一個具體的結果。


韓東:越說越玄了。

毛焰:也就是說,不管做什麼我要感覺自己身處自由自在當中,哪怕是錯覺,這是最最重要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對我有任何希望,即使這一希望是了不得的,也是我能達到的。在此前提下,我能做多少做多少,能做到什麼樣做什麼樣。我相信天意。我能做到什麼樣呢?這不是我想知道現在就能知道的,那是以後的事。當然,我希望自己的工作方式和效率有所改進,但還是要在我能接受的自然自發的範圍內。


韓東:設想一下,展覽、收藏這些壓力都解除以後你就這麼畫,會怎麼樣?

毛焰:難以想像,因為壓力沒有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突然獲得巨大的財富,而不再需要通過藝術、通過繪畫獲得相應的生存權利,我的生活就沒有意義了。


韓東:在你參加的展覽裡,你覺得比較有意義的是哪一次?

毛焰:我不願意以所謂的意義來衡量我參加的展覽。從這點上說,所有的展覽都不重要。就畫家的生存而言,展覽當然是非常重要的,我的態度是順其自然,因為不是我選擇展覽。現在展覽的機制越來越複雜了,越來越帶有某種強制性。作為個人你無法控制很多東西。一些藝術家為了參展必須做許多畫畫以外的事,這也是當代藝術的一個奇特的景觀。藝術家完成作品可能只需要幾天的時間,但他得花幾年去爭取一次展覽的機會。現在的藝術家很遭罪,因為藝術的主角不再是藝術家,而變成了藝術圈裡的權勢人物。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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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策展人?

毛焰:是,策展人、經紀人。現在的藝術家很苦,但也是他們自找的,是相互適應的結果。我比較欣賞一些人,他們永遠和策展人搞不好關係。他們可能會失去很多次展覽的機會,但仍然無所謂,因為作品已經在那兒了。在自我的意識裡完成作品是最重要的,哪怕不做出來。


韓東:有這樣的人嗎?

毛焰:有,極端的如杜尚,他生前只辦過三次個展。


韓東:我看你的年表,你的個展也只有三次。

毛焰: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在香港。其它的不叫個展,只能算觀摩。


韓東:什麼時候的事?

毛焰:二OOO年。


韓東:什麼機構搞的?

毛焰:漢雅軒畫廊。


韓東:你的個人畫冊呢?

毛焰:到現在還沒有出。有不少朋友在等我的畫冊。有一天我的一個學生突然問我:“毛老師,怎麼找不到你的畫冊呢?”我告訴他,我的畫冊出於一些原因一直在拖延,不過最近會有幾本陸續出來。那個學生說得很有意思,他說:“毛老師,你不出是對的。現在那麼多人出了那麼多畫冊,你不出很牛逼。”他對我說;“毛老師,你能不出就不出吧。”很有意思的學生。當時讓我一愣。


韓東:你很不識時務呀,你這樣的做派不多。

毛焰:難說,識不識時務難說,沒準我覺得我很識時務呢?我顯然不希望自己不出畫冊,只是都那麼搞我有些煩了。


韓東:是這樣。

毛焰:我的確有些和自己擰著,和自己過不去,包括和畫廊的關係、和策展人的關係。回頭一想,在畫畫的圈子裡還真不多見。


韓東:你這種態度挺奇怪的。比如我寫東西,很多機會我也是拒絕的,但這不是深明大義的結果。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內向,不善於和人交往。但你是一個外向的人,和人交往沒問題,是什麼導致你這種態度的呢?

毛焰:也許就是我喜歡和自己擰著,和自己過不去。我不是一個沒有榮譽感的人,也獲得過一些榮譽。今天我也不會視榮譽為糞土,但有些榮譽就是糞土。也許它挺重要,但我無法因此違揹我的習慣,違揹我的基本想法。


韓東:基本想法?是不是指理解力,你無法違背它?

毛焰:也許。當知道一件事很差勁的時候還要去做,我說服不了自己,除非你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韓東:恩,是這樣。

毛焰:有一次一個人訂了我的一幅畫,價格很高,已經定了。到了我這裡後聊得也挺好,但後來他走了,不買了。原因很簡單,他看到我這麼年輕,不信任了。如果我是個老頭子,那就沒有問題。那傢伙也是個年輕人。這種事情有很多,我已經久病成醫。幸虧我沒有把畫賣給他。


教與學、天才和牛逼、魅力和影響力


韓東:在南京,你和寫作的朋友交往比較多。

毛焰:是這樣。


韓東:為什麼呢?

毛焰:和畫畫的人經常在一起玩、在一起喝酒,但他們交談比較受限制。


韓東:寫作的朋友你最早認識的是魯羊嗎?

毛焰:是。我是在李小山家第一次見到他的,給我的感覺他是一個非常乾淨的人,穿著淺白色的褲子,玉樹臨風[笑]。那時候他比較硬。


韓東:是什麼時候的事?

毛焰:九三年吧,比認識你和朱文早兩年。


韓東:李小山也應該是寫東西的朋友。

毛焰:是,但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藝術批評家。


韓東:你一到南藝就和他交往了?

毛焰:不,沒有。彼此不相往來。


韓東:都比較矜持?

毛焰:一開始我不搭理他。


韓東:一開始你很孤獨?

毛焰:有些孤獨。剛來南藝時我的感覺就是從天上到了地上。當時我年少氣盛,仍然延續著讀中央美院時的自命不凡,到了南藝以後我就更加地覺得可以自命不凡了。


韓東:那李小山呢?

毛焰:李小山非常符合我心目當中的形象,他就應該是那樣的。


韓東:你以前就想像過他的樣子?

毛焰:我十五六歲的的時候就知道他了。當時我想南藝至少還有一個人物,就是李小山。我和他不知不覺地就成了哥們,還有周一清。如果沒有他們兩個我認為我在南藝不會待得那麼長。


韓東:南京藝術學院對你意味著什麼?

毛焰:我的棲居地,現在的戶口所在地。


韓東:高波是九二年入學的?

毛焰:是,他是我帶的第一屆學生,他們四年都是我帶的。畢業答辯系裡居然不讓我參加!當時我大發雷霆,弄得他們非常緊張。參加高波他們的畢業答辯是我來南藝十年惟一爭取過的事情。高波的畢業創作畫得有點色情——其實也不是色情,不過有點不合時宜,為了他的畫我和系裡鬧得很僵。我說:“這張畫必須要展出。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們看著辦。”當時我的確比較生氣。


韓東:你現在是不是習慣南藝了?如果換一個地方待,你會選擇哪裡?

毛焰:肯定有這樣的地方,但我覺得離開的可能性不大。南藝給我的方便就是自由自在,沒有人可以管我,我現在很自由。


韓東:對南藝的最大感受是什麼?

毛焰:它現在是一所表面上很漂亮的學校。我算是真正認識到了江南人的個性——南藝有很多這樣的江南人。南藝的歷屆畢業生充斥著江蘇省的各個文化藝術部門,都是些頭頭腦腦。


韓東:你到現在還是助教嗎?

毛焰:是啊。


韓東:我也是助教,在大學教了十年書直到辭職,一直是助教。

毛焰:可見這種情況並非絕無僅有,沒什麼好說的。


韓東:你從來沒有申報過職稱,弄個講師、教授什麼的?

毛焰:從來沒申報過,那不是罵我嗎?不僅南藝,就算是在中央美院我也肯定是個終身助教。當然,這不是說我以職稱取人。像在南藝,也有一些我很喜歡的人,就算他們是教授我也會喜歡的。


韓東:似乎你對學院制度抱有很大的懷疑?

毛焰:在我的感覺裡學院是一成不變的,儘管表面上有許多改革——擴招、教育產業化、新的學術項目開發,但它的實際內容永遠都是一回事。它在不斷地膨脹,從系變成院,規模日趨龐大,但就教學質量而言非但沒有改善,並且越發退化了。它意味著另一回事。


韓東:什麼事?

毛焰:人人有飯吃,吃學院的飯、藝術的飯。


韓東:還是談談你教課吧,你應該是一個好老師。

毛焰:我上課不那麼正經,喜歡開玩笑,當然都是圍繞著畫畫這件事,都會繞回來。學生也很開心,非常的放鬆,在這種情況下我向他們灌輸一些畫畫上的事情和道理。


韓東:舉個例子呢。

毛焰:讓我想想……比如有個學生畫得挺不錯,很有表現力,是個女孩兒。但所謂的表現力是需要物質條件的,在學生中很少有人能夠達到。


韓東:什麼意思?

毛焰:我的意思是這個學生的家境比較好,每次擠顏料都是一堆堆、一坨坨的,因此自然就敢畫。每次都要把那些顏色畫上去,所以才會有層次感,有表現力。那樣的筆觸加上揮霍顏料有一種厚度。當然她的感覺也尤其好,畫得黑乎乎的。在這樣的前提下,我給她提供一些概念,對她講一些東西。我說:“你就不要按照學院的要求很寫實地畫,完全可以再放開一些,更主觀一些。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然後我向她介紹了一個畫家,德國表現主義大師巴塞利茲。她沒有他的畫冊。我說你下課到我家來,我把畫冊借給你。


韓東:她來拿了嗎?

毛焰:來拿了。過了幾天,她把畫冊還給我的時候,用一張紙包得好好的。我覺得她做得很好,因為我借給她的時候強調要愛惜一點,不要弄髒。還回來的時候她就用紙整整包了一層。她知道我喜歡音樂,還送了我一張最新出的唱片,叫什麼《另類搖滾》。對這樣的學生、這樣的做法我感覺非常之好。


韓東:是吧?

毛焰:我比較欣賞這樣的學生,能夠那樣用顏料。在南藝這麼多年,我還沒見過哪個學生這麼用顏料的。她家裡肯定挺有錢,顏色是很貴的。你畫油畫時不敢用顏色是很難畫進去的。她的顏料一大堆一大堆的,也敢畫,能畫進去。上課時候我就和她開玩笑:“你的彈藥好像很充足呀?好像衣食無憂呀?”她有經濟後盾,能夠用得起顏料。很多學生是用不起的。


韓東:用顏料一個月要花多少錢?

毛焰:她比別的學生至少要多花幾百塊錢。


韓東:你上學的時候呢?

毛焰:我們上學的時候情況更糟糕。那時候崇尚表現主義,絕對需要用顏料。我有時候會想,我現在畫得很薄是不是有別的原因?和當時捨不得用顏料有沒有關係?那時真是滿在乎的,一管擠出去就是一頓飯啊!


韓東:一管顏料多少錢?

毛焰:大支的要兩三塊錢,但我們是學生呀,而且一張畫要各種各樣的顏料。不光是顏料,還有畫布、框子、油畫筆,綜合起來油畫成本是最高的。並且不是你畫一張就完了的。


韓東:學東西的成本各不相同。

毛焰:是啊,你看國畫,一塊墨,怎麼也用不完,然後就是水。國畫用得最多的是水。像民樂,一把二胡就只有兩根弦。如果你是鋼琴專業的,一臺鋼琴要上萬,少一點的也要七八千。真的,學什麼東西就是不一樣。


韓東:還是寫東西好,一張紙,一支筆。你的困境我沒有體會過。

毛焰:我學畫的時候,我父親把他多年來參加大型美術創作積攢下來的顏料全都給了我。都是很多年以前的顏料,油畫顏料不怕幹。


韓東:恩。

毛焰:到現我在還記得,我父親去了一次北京,帶了一大捆很規整的木條給我,是做畫框的。木條才多少錢?但是他背了一捆。現在的學生不怎麼買書了,我們那時候還要買畫冊。誰有畫冊就意味著你佔有資料,這是很關鍵性的。你有某個畫家的畫冊就可以在短時間內進步神速。相對而言,沒有畫冊和資料的同學進步就慢多了。


韓東:出於模仿的需要嗎?

毛焰: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在北京外文書店買了一本我喜歡的畫冊,花了三十幾塊錢,那是我第一次自己買畫冊。那時候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就七八十塊錢。拿到畫冊後我愛不釋手,實際上後來它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畫冊對你的精神的作用很大,讓你覺得自己可以買畫冊,可以自主地通過花錢去獲得信息。以前是別人給你什麼你就接受什麼,沒有挑的。現在你發現可以自己選擇了。


韓東:所以說學習寫作更困難,沒那麼直觀。無論海明威還是卡夫卡都是翻譯過來的。而我們現在的文學樣式是西洋的,不是《紅樓夢》或者《儒林外史》所提供的。無論詩歌還是小說,最直觀的學習對象都是二手貨。

毛焰:各有各的難處。學油畫的一個難處就是不能把顏料鋪到畫布上去,於是你就沒法教他們。教了也沒用,他畫不起。但是我不能這樣說呀,說他畫不起,我只能說一些一般性的東西。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韓東:你可以說呀,讓他們用顏料。

毛焰:以前我是比較直接的。我說:“你把顏料全給我擠出來!”還有的學生用很小的框子畫畫,因為沒有錢。我說:“你要用大框子畫畫,要畫開。”但他們做不到的。很多學生的家境非常貧寒。我們那時候是公費讀書,現在不同了,光學費他媽的就得一萬多!


韓東:貧困是對天才的一種折磨。我想聽你談談天才的問題。

毛焰:天才大多是不可靠的,俄羅斯這種事很多。比如說尼古拉費辛,當時中國的一個雕塑家帶進來他的一套素描,現在看也很簡單,但當時我我一看就傻眼了。費辛的素描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好的。有人曾經問過列賓:你覺得俄羅斯的天才是誰?列賓想都沒想就說是尼古拉費辛。在蘇維埃政權建立以前他就移民到美國去了。到了美國就什麼都不是了,消失掉了。在美國他也畫了一批關於印第安人的作品,但還是消失掉了。這個人直到現在在俄羅斯美術史上還是挺重要的。


韓東:你的少年時代,在別人看來是不是一個天才?

毛焰:沒有人說我是天才,但他們覺得我有才氣,說我畫得好。關鍵在於,無論是天才還是才氣,都不能以此自居、自持,那是不能當飯吃的。


韓東:我說你是天才[笑]。

毛焰:那我相信,就笑納了。但我絕對不是那種神童。小時候有的孩子素描畫不過我,但兒童畫照樣到省裡獲大獎。


韓東:我說的不是那種天才。

毛焰:什麼樣的天才我都不是。我越來越不想表現什麼。看我的畫我不希望別人掉淚、激動,不想透露任何東西,如果能使你的注意力集中也就行了。比如在迪廳裡,震耳欲聾的音響會啟動人的情緒。但想像一下,如果一個人從太空艙裡飄到外面,待在那兒看著宇宙,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什麼樣的啟動?和待在迪廳裡肯定是不一樣的。


韓東:你的野心好大呀,的確不是一般的天才或者神童能概括的。

毛焰:這是你說的,不是我的意思。不過現在我回過頭來看費辛的畫,覺得也很一般,甚至比較表面,他的素描和我的都不能比。當時看他的素描我激動得發抖,就像現在有些人看我早期的東西也激動得發抖一樣。可能過兩年他們就不發抖了,可能都不屑於看了。但願如此。


韓東:去年3月在北京你們有過一個展覽,後來我翻了一下畫冊,有三十多個人,都是當代比較走紅的畫家。我覺得他們的作品即使畫面不一樣,但給人的感覺還是很像。而你畫的托馬斯的確與整體不太協調。

毛焰:是的,很多畫顏色都很鮮豔,也很有力量。我的畫在其中反差比較大。


韓東:你那張托馬斯是一個面孔的側面。

毛焰:我的顏色很淡,比較灰,在整個展廳裡反而比較突出,就那麼一張這樣的。那個展覽也很過份、熱鬧,趙薇主持開幕式,法國大使剪綵,還來了很多大明星、文藝界的頭面人物,都在那兒排隊。誇張得不得了。如此的熱烈的隆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韓東:這是追求效果。很多人追求的就是效果,刺激你、誘惑你,以達到成功的目的。

毛焰:對,就繪畫而言也是這樣,拼命地刺激你、感染你。但我認為那樣做啟動的是一種淺薄的情緒,比較的功利。人光憑跳是跳不到天上去的,拉著自己的頭髮往天上跳也上不去。所有的人都知道天上好,然後就在那兒拼命地跳。你覺得這個人跳得比較高,以為他到了天上,但是沒有。真有什麼可能到天上去的話,你就得變得非常卑微,甚至微不足道,變成一張樹葉,說不定來一陣風就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韓東:是這個理。

毛焰:竭盡全力是很可怕的。很多人只知道牛逼,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他自己都不相信。


韓東:功利世界嘛,人人都這樣,都想著要比別人牛逼。可惜他們不懂一個道理,你真的想牛逼就一定要降低自己。

毛焰:不要表演,但也不要故作謙虛。我就很不謙虛。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有一種孤寂的感覺。重要的是不要自欺欺人。有時候把自己給騙了也騙不了別人,太得不償失。


韓東:那你認為正確的態度應該是什麼樣的?

毛焰:我認為就是放鬆,不要有很高的目標。有目標可以,但應該在自己的實際水準之下,好和壞都不要緊張。是這一攤子就是這一攤子,盡力了就行。有意識的降低和無意識的完全不一樣。完全無意識的就是天生麗質,有意識地做是後天的。


韓東:是美容。

毛焰:對。所以我同樣討厭故作謙虛的人,比如現在有一個詞叫“低調”,某人很低調,聽上去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韓東:是啊,做到最重要,比如說杜尚,他就做到了。他什麼都沒說,說得很少。卡夫卡也做到了。

毛焰:杜尚訪談錄出版半年後他就去世了。


韓東:死得很安詳。

毛焰:那可想而知。下午他還和朋友們在一起,說了許多俏皮話。後來覺得累了,睡了一覺就過去了,就“仙逝”了。


韓東:死在哪裡?

毛焰:死在巴黎。其實整個歐洲對他是忽略的。杜尚在歐洲只辦過一個回顧展,在美國有兩個。別人問他為什麼不去歐洲辦展覽?他講到運費問題,說他的那些東西不便搬運,花的錢比較多。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作品的價值,他講的運費!杜尚說他和畢加索不同,畢加索的畫好搬運。這麼看待問題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太牛逼了。


韓東:是的是的。

毛焰:在整個西方杜尚是獨一無二的,當時能真正意識到他的價值的人其實很少。市面上最牛逼的東西肯定都是二流的。一流的東西肯定不會那麼顯赫,就像電池,逐漸地釋放出它的能量。


韓東;作家也是這樣,比如微依,雖然她寫的不是文學,但我仍然認為在語言和思想上是沒有人可以企及的。直到今天在學術界或思想界她都不是什麼顯赫人物。

毛焰:我非常喜歡的德國古典畫家丟勒,當時他是馬丁.路德的左膀右臂。馬丁.路德在《這是我的立場》中談到丟勒,意思是一直對丟勒迷戀藝術感到惋惜。如果丟勒不迷戀藝術的話,在宗教信仰上肯定會有很大的成就。但丟勒在藝術上也絕對是大師啊。所以我相信藝術家的目光不僅止於藝術,不僅止於繪畫、音樂或者文學。


韓東:談談你自己,覺得自己是不是很牛逼?

毛焰:你曾經問我,我的力量來自於哪裡?現在想起來,或許我會離最好的藝術越來越遠了,只是因為虛無。既然我最好的畫還沒有畫出來,怎麼會越來越遠呢?怎麼會虛無呢?因為虛無並不是一種很罕見的情感,它常常伴隨著我。我認為所有實在的東西都漂浮在它上面,就像是汪洋大海。而我的生活,包括藝術不過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島。另一方面,我閉著眼睛也能把畫畫好,做出所謂牛逼的作品。想畫不好、做爛、做差,還真不容易。但這又能怎麼樣呢?


韓東:你說你希望你的朋友都成為明星,但討厭代言人?

毛焰:是的,就是說我希望我的朋友具有強大的人性魅力,而不是影響力。


韓東:這有什麼不同嗎?

毛焰:非常不同。一些人具有非常強的人性魅力,但他們完全沒有影響力,甚至處於邊緣狀態,被大家忽視的角落。而那些具有影響力的人十之七八沒有個人魅力。單從形象上說,也不怎麼樣,發出的聲音卻是鏗鏘有力的、牛逼哄哄的。


韓東:形象?

毛焰:是啊,我這麼說非常符合我畫畫的身份,非常感性的。


韓東:是吧。

毛焰:這是說男人。我倒覺得女人如果有一種風情的感覺,在藝術上可以成為具有影響力的人。


韓東:有個人魅力很重要嗎?

毛焰:不無重要。有一種人,曾經極富個人魅力,但他一直在轉變,一直希望成為新時代的代言人。無庸質疑,從轉變來看他成功了,但從個人魅力方面說,已經蕩然無存。他曾經是一個相當有個人魅力的人,但今天看來已經完全沒有了。還一種人,一開始就很有魅力,也不希望代言,並且越來越趨向於自在,越來越平淡。他不打算擁抱自己所處的時代。到今天為止我仍然認為這樣的人極具個人魅力,並且更加具有了。


韓東:人的形象和麵孔是會隨著境遇改變的。

毛焰:很明顯。我們每個人對別人的感覺其實是不能無視的。別人的目光會像無數個針尖一樣雕刻我們的面孔。那些看重自己影響力人面孔會被逐漸侵蝕,最後變得非常平庸,變成一隻活恐龍了,文化恐龍。


韓東:文化恐龍,說得好,寫東西的人中間也有不少這樣的傢伙。

毛焰:那些文化名流早先或者寫過詩,或者畫過畫,而現在他們的價值完全在藝術之外了。只有有了眾多的追隨者,他們的價值才能顯示出來。這些人是施虐者,追隨者是受虐一方。


韓東:那倒也相得益彰。

毛焰:但你要知道,有人追隨你不是因為你對,拋棄你也不是因為你錯。在今天,人們不會因為對錯決定自己的行為,而是為了生存。為了生存,他可以背叛或接受任何東西。施虐者正是鑽了這個空子,成了一個暴君。這二者之間不存在任何藝術上的繼承。最後的結果就是弒父、改朝換代,新一輪的施虐和受虐就開始了。但如果是真正的父親又怎麼可能被弒呢?所以說這些和藝術都沒有關係。


韓東:一方面是弒父,一方面是絕後。比如文學圈裡的那些名流,當你問起西方的文學大師時,無不如數家珍,就像他的親戚一樣。當你問現在年輕人的寫作情況,都說我不太瞭解。

毛焰:文學圈的情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韓東:如果一個人說我不瞭解沒有讀過,也許是誠實的,但整整一代人都這麼說就讓人感到悲哀了。

毛焰:預謀。


韓東:一種本能。

毛焰: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好幾年前,一次喝酒,我說起何多苓的《春風已經甦醒》,我的一個哥們兒——現在也是一個成功的畫家,他裝傻,問:“哪張畫?”何多苓當時也在。他其實就是反應遲鈍了一點,但那點遲鈍讓我感覺你他媽的在裝。我對他說:“《春風已經甦醒》你不會不知道吧?這張畫對我們這代人來說太具有影響力了!”何多苓倒不好意思了,在一邊支吾其詞。我之所以要那樣說,就是要提醒這個哥們,他不是一個傻瓜,不是一個勢利小人。那段經歷的印象之深刻、之強烈……我認為在我身上經歷的一切在這代人身上都曾經經歷過,這是肯定的。像高考啦、美術學院啦,我經歷過的他們必然經歷過。


韓東:你很有江湖義氣。

毛焰:一種莫名其妙的江湖義氣。如果當時翟永明[詩人,當時是何多苓的妻子]不在邊上,我可能也不會發作。她在就不同了,必須把問題澄清。


韓東:你覺得你是一個有個人魅力的人嗎?

毛焰:你說呢?


韓東:那還用說。

毛焰:對朋友來說我有感染力。我的存在就是博取朋友們一笑。


韓東:還有提神醒腦。

毛焰:說得對。


韓東:你和何多苓惺惺相惜,你的做法我讓非常舒服,感覺良好。何多苓的做法也讓我非常舒服。他不惜辭令地去讚揚你。我覺得,兩代人的關係就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良性的。但在今天這種正常的關係卻顯得困難,你和何多苓是一個例外。

毛焰:是的,的確不多見。


韓東:這和你們個人還是有很大關係的。說明你毛焰很自信,何多苓也真的很自在。

毛焰:我覺得這和個人經歷、敏感程度或者說心理承受力的大小也有關係。和世界觀以及對藝術的態度也有關係。


韓東:沒錯。

毛焰:否定某些東西可以,但不能有預謀。預謀就是不約而同,就是一致性,對大家都有利。這令我感到骯髒。也許他們否定的東西的確是應該否定的,但那也是預謀。其中有一個人不參與這種預謀,即使他肯定的東西是錯誤的,那也有一定的真實性。他脫離了集體利益的範圍,僅僅代表他自己。具有個人傾向的判斷即使錯了那也是有價值的。集體的預謀不僅傷害了具體的藝術家,也傷害了藝術本身,傷害了藝術正常的氛圍。這不僅是兩代人關係的問題,不僅是具體的藝術家交往的問題。二三十年代,歐美藝術家曾反思過一個問題,就是藝術家團結的喪失。今天中國的現狀我以為團結的概念根本不存在,代之的是預謀。


韓東:的確如此,團結和預謀是兩回事。

毛焰:當時歐美藝術家為捍衛藝術創作的權利、爭取空間,提出了團結的概念。今天我們面臨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想獲得酬勞,每人個都有份兒。當然不在那個圈子裡的人是得不到的,就這麼簡單。


韓東:你覺得你在圈外嗎?

毛焰:我隱約覺得待在南京還是不錯的,不屬於中心。如果我待在北京沒準就會參與其中。


韓東:遠離名利場?

毛焰:是。但我強烈地感覺它的存在,即使離我十萬八千里。

毛焰:繪畫純粹到極致就有意義

毛焰藝術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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