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4 你的名字我的姓氏

今年沒寫奧斯卡，因為頒獎前後鴨子在紐村，天天給她當司機，完全沒空和心境，答應了的稿子也沒寫，心裡很抱歉。其實絕大多數的提名電影都在電影院看過了，除了《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這片子我有兩次提議去看，都被西柚拒絕，他對這種緩慢午後小清新愛情片沒興趣，他的菜是《至暗時刻》《三塊廣告牌》這類。

這周自己在家，不用跟人商量，週五就去電影院把《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補上了。

看完雨中往回開，Matakana到Warkworth是一條窄窄的鄉間公路，兩邊是如茵曠野和鋪天蓋地的葡萄園，很像電影裡意大利鄉間氣氛的延續，我開著車窗，風很溼潤，吹在臉上，像17歲少年的撫摸。

這類歐洲片子，特別適合週末看，沒有美國片的節奏和控制和情節玄機，很像生活中自己長出來，不急不慌的日子，陽光下的早餐，花園裡桃子和杏子都紅撲撲地掛在枝頭的生活如畫裡，然後愛情出現了。1983年的意大利小鎮愛情，紙和筆是表達和交流的工具，不是電子設備。時間很慢，沒有蘋果手機和社交媒體。古舊的雙層別墅，果園，女傭，美如雕塑的少年埃利奧的生活就是聽音樂，閱讀，譜曲。生活和環境單純到他也沒機會擁有任何套路。美國學生奧利弗來到，單純而多情的埃利奧就像古代中國秀樓裡的小姐見到第一個倜儻書生那樣，產生了必然愛慕。

奧利弗一出場就自帶誘惑光圈，高帥，幽默，自信，舒展。他從車裡出來，埃利奧的教授爸爸說，你比照片上還要高大。他說，因為我不能把我自己整個塞進照片裡啊。然後大大咧咧撲倒在床上秒著，留給埃利奧充分時間欣賞他的肢體。在書房，他當著大家的面反駁埃利奧父親關於“杏”的詞源的說法，論述流暢信手拈來有理有據；人也很江湖，很快熟門熟路出入當地酒吧，老三老四加入老顧客的撲克牌局……讓象牙塔裡的埃利奧弄不清楚他怎麼做到的；排球場上更是立馬確立當季明星地位……相比眼神洩露了一切稚嫩埃利奧，奧利弗也愛上埃利奧，但是奧利弗更成熟有節制，不露聲色自然而然地展示自己，是戀愛中的控球隊員，不冒進，不冒險，穩紮穩打，最後先撤的也是他。愛情中進攻的那個，也常常是先撤退的那個。

埃利奧帶奧利弗到鎮上銀行開戶。奧利弗慵懶小鎮說，這的人都在幹嘛。埃利奧說，等待夏天結束。奧利弗說，然後呢，等待冬天過去，夏天到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對於冬季陰冷的歐洲人來說，夏天是件大事。紐村也是這樣，秋冬季節，人人見面互相問候常常是，夏天過得怎麼樣？

夏天裡，少年的短褲，裸露後背，浸泡在水裡的身體，單薄的美少年，不平整的領口。空氣裡的熱度都是愛與欲。那是一場八十年代的戀愛，吃飯、彈琴、讀書、郊遊、游泳、賭氣、寫小紙條，接吻擁抱，循序漸進。之前是沒完沒了地曖昧對話，你怎麼什麼都懂？最關鍵的事我就一竅不通。什麼是最關鍵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說什麼？

過來人都會動容，回到那樣每個人都經歷過的青春的夏天裡。這是一部同志愛情片，也是一部愛情片。

戲中戲是，埃利奧的爸爸媽媽都察覺到了倆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沒有氣氛驟然尷尬和和平或者武力反對，奧利弗反倒被像女婿那樣更加善待。奧利弗感慨埃利奧有那麼開通的父母，他說他爸爸要是知道了這事，非把他送進少管所不可。

這個感慨，一方面說明歐洲的確比美國人要包容和開放。說句題外話，西柚的侄子是同志，他帶著男朋友見父母的時候，他父母只提了一個要求，不要在小城公共場合手拉手和接吻。就算順利出櫃了，自自然然像所有伴侶那樣，參加雙方家庭的所有家庭聚會。我去荷蘭時候見過那兩個男生，受教育良好，職業高尚，享受著沒有比異性戀更糾結愛情。另外一個原因呢，埃利奧爸爸是過來人，家中來了一對同性戀伴侶，他爸爸讓他穿上去年他們來送給他的襯衫。埃利奧不想穿，稱那對人為“桑尼和雪兒”，一向寬厚的父親氣得直接離席。質問他是不是對同性戀有偏見，說“如果你懂經濟學，就會知道莫尼爾是一位非常聰明的經濟學家，並且，並且，呃，並且是我的老朋友了。”這裡父親對他和莫尼爾的關係措辭謹慎情緒很雜，倆人到來之後，兩對人都表現也都很誇張，誇張大笑，誇張秀恩愛，有一種前任出現的張力。埃利奧的爸爸是個有故事的男同學。

老爸沒有因為自己的經歷，知道這條少數人的愛情之路走起來不容易，變本加厲反對兒子，而是理解和鼓勵。幾次說，說我一直在這裡，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兒子說不出口，他就說：“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上天就狡詐地找到了我們最脆弱的地方。但是，請你感受你所感受的。為了讓自己不要有感覺，而不去感覺，多麼浪費。我也許曾經接近，但我從來沒擁有過你們所擁有的，總有些什麼在阻撓我，或是擋在我面前。你充滿了悲傷，痛苦，別讓這些痛苦消失，也別喪失你感受到的快樂。你有過一段美妙的友誼，也許比友誼更多，這讓我羨慕。站在我的角度，多數父母會希望整件事淡去，祈禱他們的孩子重新振作。但……我不是那樣的家長。”這麼文藝的話，用大白話說就是，曾經有一份感情擺在我的面前，我沒有好好感受，包括痛苦和快樂。所以我羨慕你。他鼓勵兒子繼續不要不浪費所有的感覺，敢於感受和表達。

埃利奧問媽媽知道嗎？爸爸說，大概不知道吧。其實媽媽比爸爸知道的還要早，她知道自己丈夫的過往，也知道兒子的當下，她很理解他們，但是她自己的感受呢？他們夫婦之間感情表現得很明媚，有點過於甜蜜，多少有點過於努力的跡象。

人類是輿論動物，輿論的力量，在各個時代各個地域，都是暴君，有可能讓人扭曲。奧利弗有句美國口音口頭禪，later。埃利奧全家都學會了他的口頭禪，later。多年later，奧利弗打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埃利奧的父母誇張祝賀，埃利奧無聲撕心裂肺。Later，奧利弗會成為第二個他的爸爸，把有同性戀傾向的後代送進少管所，還是會成為第二個埃利奧的爸爸，鼓勵孩子，要it'll clean the air. I may come close，but i never have what you two have. Something always hold me back，or stood in the way……勇敢感受，愛和痛苦，都不要躲避。都有可能。

以上是從電影院回來一口氣寫的。導演解釋片名是：I think in love, when you call the other by your name, that means complete surrender。就是中國人你的名字，我的姓氏那種收留和融合的意思吧。

上週在惠靈頓趕上同性戀遊行。我拍了照片放在微博上。有個華人小夥子給我留言，說我在你的照片上啊，然後告訴第幾張第一排左起第一個就是他。我說我為你自豪，你真勇敢。西柚也把他拍的照片放在Facebook上，他的朋友烏蘇拉打電話來說，我弟弟居然在上面啊，然後轉發了那個照片說，老弟，我以你為榮。他們都是幸運的孩子。

——後面的私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