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金庸武俠小說的人，都會對《笑傲江湖》印象深刻；而讀過《笑傲江湖》的人，十有八九會喜歡令狐沖。
想必第一次讀《笑傲江湖》的人，在讀前幾章的時候，都會被他那紅樓筆法的開頭迷惑，以為那個武林世家子弟林平之就是小說的主人公，並理所當然地覺得這部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復仇的故事。讀到後來才知道令狐沖方是真正的主人公，不由大呼上當，同時又覺得非常過癮。這就是金庸的高明之處，也是金庸小說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金庸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小說中重要人物的出場都是十分講究的，《笑傲江湖》中令狐沖的出場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直到小說的第二章，才由嶽靈姍的問話引出令狐沖，而且隨著故事的進展，讀者會越來越看覺得這個華山派大弟子實在太不像話：整天爛醉如泥，跟叫花子搶酒喝，劫持恆山派的小尼姑，和“無惡不作”的田伯光一起稱兄道弟，打死打傷名門正派的弟子……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壞事他做不出來的。直到小尼姑儀琳的出現，令狐沖的形象才出現了轉機。“救難”和“坐鬥”是《笑傲江湖》中十分精彩的部分，通過儀琳這這樣純淨無瑕，連餘滄海也想：“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的事件親歷者來講述，顯得格外既真實可信，又妙趣橫生，同時也充分展示了令狐沖那種機智、灑脫、率性、俠意的人物性格。等到令狐沖正式出場時一切都變得水到渠成，他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其實大家喜歡令狐沖，多半是因為他率直自然的少年心性。讀《笑傲江湖》，其實就是在回顧自己的少年時光。人在少年，我們不懂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和虛偽算計，會因此有許多的挫折和痛苦；我們率性而為，真實自然，不知道這世上的許多條條框框，會因此遭受許多不公和誤會；我們不夠成熟，缺少資本，是非觀念和道德觀念都不太強，會因此而犯錯，會失去許多我們珍愛東西。令狐沖就是如此。
令狐沖雖然說從小無父無母，但嶽不群夫婦待他“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師兄弟間關係很好，雖然有時會因為觸犯規矩而受到一些責罰，但也是善意的，並不妨礙他從中感受到家庭一樣的溫暖，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師父師孃的呵護，加上他灑脫的個性，使他保持了人格的健康和完整。因為這個，他一直對師孃敬愛有加，縱使他師父後來對他絕情絕義，甚至想置之死地而後快，他還是一直容忍退讓。
風清揚是令狐沖生命中一個重要人物。風清揚不僅教給令狐沖一套獨孤九劍，使他悟到“無招勝有招”的武術至高境界，更重要的是給了他“行雲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更加堅定了他瀟灑率性的處世風格。學會獨孤九劍之後，令狐沖雖然武功突飛猛進，劍術獨步天下，但他的生活並沒有因此更加快樂，反倒惹來了嶽不群嫉妒和防範，為誣陷他偷拿《紫霞秘笈》和《辟邪劍譜》找到了藉口；反倒是“行雲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讓他在暗流洶湧的江湖恩怨和險惡人心中存活下來，並處處因禍得福。
對於少年來說，最重要的是感情和信任，可是令狐沖都失去了。華山派眾人雨夜在破藥王廟被圍那一段，寫得驚心動魄，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是讀到雖然令狐沖拼著自己最後一點力氣刺瞎了十五個蒙面人，救了華山派眾人，不但沒有得到大家的諒解和好感，反而招來更深的誤會，我的心情與令狐沖一樣悲憤莫名，有種世界都離自己遠去的悲涼，真恨不得大哭一場。被人誤會是何等痛苦的事，而被人誤會卻又無法辯白或辯白了也沒人相信就更令人不堪。其實也就是在那個晚上，一位蒙面老者說了句：“嶽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使嶽不群深感臉上無光，使他對令狐沖深惡痛決，直欲除之而後快，不過他用心太深，當時沒有表露出來罷了，也就註定他們師徒之間絕無迴旋餘地了。在隨後去洛陽的路上，眾人都疏遠他，唯有勞德諾寸步不離地照顧他，不久又被證明是師父派來監視他的，真是比一直沒人理他還糟糕。初讀《笑傲江湖》，我正是十幾歲的少年，處處與令狐沖感同身受，在到洛陽金刀王家，令狐沖故意不換乾淨衣服，以及和市井無賴賭錢、被五氏兄弟將手臂弄脫臼之後偏不讓接等等負氣之舉，頗為贊同，覺得十分解氣。現在想來，有些可笑，因為這樣的示威除了能得到他師孃的心疼外，沒有任何意義。
最讓令狐沖傷心的，還是在他這段最落魄時間裡，他深愛的小師妹移情別戀。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無法原諒嶽靈姍，即使她後來與林平之婚姻是那麼不幸，她的下場是那樣悲慘，也無法得到我的同情。我倒不覺得她喜歡林平之有什麼不對，但她選的時機和絕情卻實在無法讓我接受。別人誤解令狐沖，不理他，甚至傷害他，我都覺得有情可原，唯有她不可以，畢竟他們從小青梅竹馬，令狐沖又對她是那麼情深意切，她應該最瞭解令狐沖的為人，怎麼能在最需要她的時候再令狐沖的傷口上再灑一把鹽呢？不過現在想來，我對她的要求未免太過一廂情願了，對於嶽靈姍這樣貧家女孩子來說，林平之的丰神如玉和華冠麗服無疑要比令狐沖的隨意任性和青衫布衣更有吸引力，至於日後靠得住靠不住哪裡管得那麼多？不過當時我還理解不了這麼多，所以看到後來令狐沖身邊已經有了任盈盈，還對她念念不忘，特別是在嵩山頂上奪武林盟主時方寸大亂以致被她利用時，我對令狐沖頗感失望，也更增加了對嶽靈姍的反感。年長之後才明白，情至深處，實是身不由己，有些東西不是說忘就能忘的。這樣的令狐沖雖然不夠英雄，但更加真實親切，甚至我們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得到更多的認同和安慰。
雖有嶽靈姍薄情在前，幸好任盈盈厚意在後，也算是令狐沖的造化。不過在令狐沖的心目中任盈盈的地位卻一直不及嶽靈姍。小說中有一個細節，說令狐沖因想念嶽靈姍而引起了任盈盈的不快，他便故意裝疼，利用任盈盈對自己的關心吸引她的注意，忘記心中的不快。這樣的小伎倆在戀人中當然無可厚非，但對於令狐沖來說，如果面對的是他的小師妹嶽靈姍，他是不會用這種手段的。每個人都渴望初戀戀人就是自己的終生伴侶，感情上的波折越少越好，但能擁有這樣幸福的人畢竟是少數，像令狐沖與任盈盈這樣神仙眷侶也已算難得。
令狐沖還經歷了對嶽不群由尊敬崇拜到鄙視痛恨的過程，這是很痛苦很難堪的事情。如果單單是他人的誤解、友人的背叛或愛情的挫折，你無論憤怒、悲傷還是委曲，都很單純，你可以找地方痛快宣洩一場。偶像的倒塌令人慾哭無淚，欲怒無言，茫然四顧，不知誰人可依，人心變得複雜，目光變得渾濁，人也一下子成熟起來。在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只不過小說中把它推到極致罷了。
經過這一切，眼前的青山綠水一如往常，當初的是非對錯卻已模糊，當初的愛人已遠逝，當初的陌生人卻偎依身旁；當初的摯愛親朋已成仇敵，當初的仇敵卻與自己患難與共……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縱灑脫如令狐沖，也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雖然金庸自己也說《笑傲江湖》是一部政治寓言，但我還是喜歡把它看少年成長的歷史。無論江湖間的政治家們如何的機關算盡，勾心鬥角，掩上書卷，浮現眼前還是隱沒于山林間令狐沖青衫磊落的身影，耳邊響起的是他的朗聲長笑，還有那簫聲悠悠，琴聲揚揚……
閱讀更多 肖燦武俠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