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7 “再不回就回不去了”:港漂金領減薪歸滬白皮書

文 | 春曉

1

上週五,上海天氣晴朗,氣候宜人。我去世紀公園跑步,差點把一輛小黃撞翻。定睛一看,竟然是朋友小捷。

這比我十年前在紐約街頭偶遇小捷,更讓人吃驚。

十年前我在紐約當記者。那是我研究生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我開著一輛好友淘汰的十多年的手動擋Honda,追逐殺人放火的犯罪新聞。當時科技對紙媒的衝擊巨浪還沒有全然襲來,我和其他記者心懷新聞理想,從美國各個大農村聚集到紐約。我們追逐社會熱點,踩著城市的脈搏,拿著低廉的薪水,爭先恐後搶獨家。我住在皇后區福建房東改建後“半土庫”,"半"是因為窗戶有一半在地面上。遇上冬天下場大雪,門被雪埋一半,推開都費力。

小捷走的是耀眼的金融路線。2007年,她在香港讀MBA,她和同學來到紐約大學(NYU)交換一個學期。

我開著Honda帶小捷和跟她一起來做交換生的香港男同學在曼哈頓逛了一圈,送他們回學校時在NYU宿舍樓前的那條馬路前來了個U-Turn。彎轉得太猛,香港男生膽子小,捂著小心臟受不了。我說,香港同學你不要怕,紐約人都這麼開車的。

小捷是80後精英,同齡人心中的偶像。她學習似乎從不費勁。在恐怖的高三,她一邊跟低年級體育特長生帥哥打情罵俏,一邊就輕鬆考進了北京大學。大學畢業後,她進了中金公司。

我那時根本不知道“投行”是幹什麼的。跟“銀行”差不多?能取錢嗎?我記得一次懵懵懂懂地問小捷,你在中金到底做啥工作的?她笑了笑,簡單直接地答:哎呀,說白點,就是幫人炒股的。

“哦……”我點點頭,似乎懂了。

小捷總是有種把事情“說白了”的能力。她沒有某些自視甚高的投行男女的傲氣。金融這行在她看來,只是掙錢多點,“經過媒體渲染,添加了不少光環”。掙錢多點沒什麼不好,但後來我慢慢知道,她們這行有多辛苦。

小捷在紐約大學只交換了一學期,卻極大地豐富了我的人生體驗。

有一天我在報社辦公室碼字,突然接到小捷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她虛弱的聲音:“我感覺不行了,快幫我喊救護車。”

作為在紐約混了幾年的“地頭蛇”,我自然要拿出“地頭蛇”的樣子。我打了人生第一通911電話。拿起電話我停頓了0.311秒,暗自思忖:“我不行了”,這句話英語怎麼說?

911接話員聲音傳來的那一刻,我的靈感也瞬間襲來。我告訴911接話員:

“My friend says she’s not going to make it. ”

2

我開車趕到醫院時,小捷已經被推進急診室。她身體不適,主要是由於感冒和水土不服。我很高興自己在關鍵時刻鎮定發揮,準確溝通,讓人生地不熟的中國同胞在異國他鄉得到順利搶救。

在醫院急診室,我撞見當時一個聳動新聞事件男主。這位當地小僑領在酒吧為了一個女人,跟隔壁桌大打出手,最後對方拿起啤酒瓶砸破了他的頭。這位老哥頭上綁著繃帶,處於昏迷狀態。他老婆看到我,眼神充滿懷疑和警惕,大概以為我是打架事件中的女主角。我趕緊從急診室逃離。

急診室一日遊,小捷安然無恙地出院了。

結束一學期的交流後,小捷跟我告別,回到香港。她拿到MBA學位,正好趕上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燒得如火如荼。

次貸引發的海嘯,在2007年8月開始浮現。那時“中國最危險的女人”胡舒立還在《財經》擔任主編。《財經》嗅覺敏銳,讓我作為北美記者,採訪一些華爾街專業人士。

我查了一些資料,去採訪當時奧本海默基金的董事總經理李山泉。他告訴我,此次金融危機由次貸引發,經華爾街的“證券化”熱潮推波助瀾。他說這是典型的“一個行業一個部門,造成了市場結構性的危機”。

那是我第一次聽專業人士分析“證券化”的邏輯,聽上去很有道理。不過說真的,作為一個非業內人士,我並不理解這場危機多麼兇猛,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多麼巨大。

華爾街離我很近,但離我又太遠了。我只是初到紐約時去那拍了張照片,摸了一下牛而已。小捷和她的同學們受到了直接的衝擊。他們在金融危機最嚴重時走上job market,只能硬著頭皮上。

那時去香港學習的內地學生並不多。但上進的同學都想留在香港,這個亞洲金融中心。小捷和同學拼命參加CV Workshop、Mock Interview,一起拼車去中環的各個寫字樓面試。

最終小捷拿出學霸本色,殺出重圍拿到某美資行的Offer。而那一年行情慘淡,她班上只有約1/3的內地同學留在香港,剩下的都抱憾離開。小捷在MSN上放出維多利亞港美麗的照片,有山有水有遊艇。傳說中的香港,東方之珠,哇塞,可真不是開玩笑的。

那一年我在紐約還接了另外一單“私活”。國內某知名財經刊物派我去採訪賓夕法尼亞州的沃頓商學院。

我一個人從紐約開車到賓州,來到傳說中的沃頓商學院。聽說是大生源地中國的媒體記者,學院特別重視,專門派出教授、學生接受我採訪。

沃頓是優秀學子們擠破頭想要進去的地方。這裡商業氣氛濃郁,從選課到爭取實習機會,都是學生們用點數在一個拍賣系統上“競拍”。在沃頓,我瞭解到GIP(Global Immersion Program)中國項目非常受歡迎。通常有40多人參加的項目2007年吸引了80多人報名。

中國,已經在熱起來。

3

時隔多年,在上海街頭撞見小捷,我又驚又喜。更讓我吃驚的是,小捷告訴我,她已經結束了10年港漂征途,加入國內某互聯網巨頭的戰略投資部。

“什麼?那你的海景豪宅,高額年薪也不要了?”我大驚失色。

正好是午餐時間,我跟她找了個餐廳坐下,我要求她好好跟我分享下。

小捷還是那麼一針見血。她坦白地告訴我,在香港生活的最後幾年,她內心感到深深的不安。

她在香港工作的美資銀行業務以美國市場為主,亞洲只是一個配角。中國人在銀行天花板很明顯,最多做到中國團隊的頭。而亞太區總部老大的角色也換個不停,大部分都是被美國總部派來“鍛鍊”一下,好回總部去升職。

小捷在銀行的主要業務對象是中國客戶。銀行上層不重視也不擅長和中國客戶的長期關係。涉及國計民生的行業和交易,尤其是跟國企打交道時,他們無法得到中國客戶的信任,業務爭奪越來越拼不過中資行。

小捷剛入行時,中資行由於缺乏做國際化業務的經驗,搶人、搶生意都搶不過外資,外資行的Offer炙手可熱。但隨著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如今中國企業實力越來越強大,中資行吸引到更多有國際背景的人才。有人情、語言和文化的優勢,能贏得中國客戶天然的信任。外資行難免陷入被動。

小捷經過多年打拼,已經做到了D-Level,但她還是越來越強烈地感覺自己像是“生活在夾縫中”。

小捷感受到的不安,還來自香港社會改變的緩慢。“港村”這個名字開始被港漂頻繁提起。跟她剛來香港時比,“東方之珠”在科技創新、社會多元、生活品質、對人才的吸引力方面,都被內地城市全面追趕。抗拒創新,高鐵遲遲修不起來,科技創業徹底輸給深圳,加上奶粉限購、雙非兒童等兩地關係的各種傷疤,此刻的香港已經讓人感覺複雜。

2017年,深圳GDP超過香港,更是引起深圳河兩岸媒體大討論。

小捷舉例說,香港電商發展非常滯後,對於零售新經濟,整個社會似乎並不感冒。小捷悄悄跟我透露,她是15年資深淘寶用戶,是最早拿到淘寶A Pass的一批超級買家之一。淘寶A Pass會員制僅為邀請制,對購買者的力度、金額、頻繁度都要求頗高。當天晚上回家後,我默默測算了一下她每年在淘寶的購買金額。

愛吃零食的小捷和先生大概一個月會去深圳做一次採購。她發現,深圳那家他們常去的超市每次賣的東西都在變。而香港的超市,十年前她去時在賣什麼零食,現在還是賣什麼零食。

小捷內心暗流湧動。她想:“再不動,就動不了了。”

“再不回就回不去了”:港漂金領減薪歸滬白皮書

4

我和小捷在一家潮州餐館坐下,點了這家招牌的粥。她號稱自己要減肥,只吃了幾口粥。我一邊啃著滷水鵝,一邊聽她講她現在新公司的見聞。

加入現在這家互聯網公司,小捷遇到了以前從來不需要打交道的技術小哥。

一次,某家被投公司需要做系統改造,小捷請技術部同事簡明扼要地提幾點意見。技術小哥卻丟給她一份幾十頁“天書般”的文件。

小捷曾經把自己公司技術團隊拉過去跟被投公司技術團隊做專業對接。沒過一會兩個技術團隊就開始在隔壁吵架。“技術一開會,就變成‘看哪個的代碼寫得好’的PK。”小捷說。

全新的領域讓小捷大開眼界,也帶給她更大的成就感和挑戰。

在香港投行工作的那十年,交易做不做,不是小捷說了算。效果也是看短期,交易對公司長期好壞對她的業績幾乎沒有影響。

現在完全不同。小捷是項目負責人,每一個細節她都不能怠慢。一個項目能不能在業務上給公司帶來協同效應,對集團的戰略意義,可能發生的每一個負面影響,她都要提前想到。很多被投資公司處於早期,沒有公開信息,賬也不規範。她要想盡辦法,從頭到尾分析公司的情況。

來到上海一年,小捷每天的路線就是家——公司——火車站——機場。她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出差,從來沒有逛過街。

今年一家被投公司在美國上市,小捷在上海,和飛到美國路演的老闆,三天連軸轉,幾乎沒怎麼閤眼。"有時間就眯一下,幾乎隨時都在工作。"在上市之前,小捷公司已經是對方除了創始人以外的第二大股東。在準備上市的過程中,他們決定增加投資。

她和同事需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把決策做完,程序走完,處理無數個細節。除了需要給被投資公司就發行的估值、比例給予意見,她還需要對內跟同事溝通、解釋項目進展。最後公司增加數十億美金投資。被投公司股票上市第二天,就漲了20%。

最近幾年,跟小捷差不多時間進入外資投行的港漂,看到天花板和瓶頸,許多也已經另謀出路,有的進入科技公司,有的進入大企業,紛紛往內地走。“職業決定上不能短視。”她說。

從投行跳到這家互聯網巨頭,小捷放棄了香港舒適的生活,甚至接受了大幅度減薪:“我覺得管它呢,就算這兩年吃老本,就算每個月虧錢,這個事也必須現在做!”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小捷,肩上是沉甸甸的責任。當上媽媽後,她說自己她變得很“怕死”,給兒子買了一堆保險。

兒子的教育讓她更加堅定地要搬來上海。她吐槽香港的教育, “交著美國私校的學費,享受著國內區重點的教學質量。英文不如英美,中文不如內地和臺灣,而且還不教簡體字,連新加坡學校都不如。”

現在兒子在上海上私立學校,小捷對師資和教育環境都很滿意。她的手機桌面圖是兒子穿著棒球服的帥氣照片。

小捷現在的生活充實忙碌。她心無雜念,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

“我媽都說了,我就是‘扙笨’(成都話:幹累活)的、不是發財的命。”說完這句,她跳上共享單車,跟我告別,回那個支撐她夢想的辦公室。

那裡還有一堆活兒等著她。

“再不回就回不去了”:港漂金領減薪歸滬白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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