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6 入選“國家寶藏”的皿方罍,前世因何身首異處、顛沛流離?

皿方罍,是迄今出土最大最精美的青銅方罍,被譽為“方罍之王”。1919年,它於亂世重見天日,然而,器身與器蓋卻離散近九十年。2014年,湖南人用“眾籌”的方式,以2000餘萬美元洽購器身回國,最終讓國寶合體。不可思議的天價、百年漂泊的故事,使其在2018年登上央視《國家寶藏》,併成為最終入選特展的九件“國寶”之一。

方罍之王的身世究竟有多坎坷,今天,“北京日報紀事”就帶大家挖一挖皿方罍身首異處的曲折故事。

入選“國家寶藏”的皿方罍,前世因何身首異處、顛沛流離?

皿方罍

1919年,中國動盪不安。湖南省桃源縣,亂世中偏安一隅,皿方罍選擇在這裡出世,卻依然躲不過多舛的命運。《桃源縣誌》記載,“民國八年,水田鄉農人艾清宴耕田於茅山峪山下,挖得古鼎一尊,不識為何物。”

湖南省博物館曾多次派專家到茅山峪考察。在村民口述中,艾清宴當時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有一回,他扛著糞耙前往外婆家請人抬棺材,路上不小心踩塌了一堆土,土堆裡面赫然有一個大黑疙瘩,汙泥中仍光澤閃爍。艾清宴喊家人把它挖了出來,自此成了村民中口口相傳的古鼎怪器。

5年之後,益陽古董商石瑜璋慕名而來,一看此物,就願意出400大洋收走。當時正好是午餐時間,艾清宴的大哥回家聽說怪器要被人買走了,就拿上蓋子去漆家河的新民學校,找校長鍾逢雨“掌眼”:“如此破銅,怎麼值這麼多錢?”

鍾校長看到蓋子上“父己尊彝”幾個蝌蚪文,知道此物非同一般,他留下蓋子,表示願意出800大洋購買全器。艾清宴的大哥畢竟年輕氣盛,還未到村裡,就大喊“發財了,發大財了”。石瑜璋聞聲,心知這筆生意要黃,慌忙中抱著近百斤的器身跑出了村。

誰也沒料到,石瑜璋這一逃,方罍從此身首分離,離散無常,一去就是近百年。

入選“國家寶藏”的皿方罍,前世因何身首異處、顛沛流離?

鍾逢雨牽掛著器身,就在1925年6月11日的《大公報》上發表文章,題為“桃源發現商朝太廟古物,惜為他人私行購去”,斥責石瑜璋“僅以洋銀百元估買入手,希圖媚外漁利”,是“全國公敵”,並懇請當局沿途檢查。

這一文物流失事件,還引起了教育總長章士釗的注意,要求湖南省追查。

7月5日、7月26日,《大公報》又連續追蹤報道:長沙內務司發出23號訓令,要求石瑜璋所在的益陽縣盡力偵辦。然而,兵荒馬亂,即便已經追查到器身就在長沙的楊克昌古玩店,政府仍未查扣,只要求石瑜璋5日內歸案。

讓人扼腕又無可奈何的是,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文物保護法是在1927年後的將近十年裡,才相繼起草、擬訂的。種種“時差”滯後,讓內外勾結倒賣古玩的商人佔盡便宜。1926年段祺瑞政府倒臺後,“追繳”方罍的政令旋即成空。

這時軍閥混戰,湘軍正從川、黔軍閥手中收復湘西,地方政權就在駐軍首領周磐手中。奸商石瑜璋仍想得到蓋子,遂向湘軍首領周磐求助。說起這位團長,當年還真是號人物,他是彭德懷平江起義前的上司,與彭德懷曾有生死之交,後來因為志向不合分道揚鑣。

據《周磐自傳》,1925年4月到6月,周磐駐軍於桃源縣漆家河。石瑜璋託人找到周磐,出價5萬塊銀元,希望幫忙購回方罍之蓋,並許諾事成之後再給3萬塊銀元作為酬勞。周磐一聽,感覺此事非同小可,但當面並未答應。

石某走後,周磐趕去常德向師長賀耀祖作了彙報,賀耀祖求財心切,迅速派兵到鍾校長家裡搜尋,但無功而返。

軍方如此興師動眾,鍾校長擔心懷璧其罪,就找到周磐,主動表示要將方罍之蓋捐給國家,但求資助興學。周磐當即支付給鍾校長5000塊銀元與5000元期票,卻將方罍蓋據為己有。

鍾逢雨用方罍之資,興辦教育,新民學校成為當時四鄰八縣最好的學校。2002年,湧泉學校恢復原名新民學校,鍾逢雨銅像至今仍佇立在校園裡。

周磐私藏國寶,小節有失,大節更是難保。1926年北伐戰爭爆發後,周磐升任師長,軍事力量增強,為他個人保存方罍蓋提供了保障。

蔣介石逃往臺灣後,周磐跟隨宋希濂逃到大西南,任第14兵團副司令官,1950年在昆明被俘。1952年,在鎮反運動中,周磐向新中國政府寫了一份“補充坦白材料”,主動交代了皿方罍出土和流轉的詳細經過,並獻出蓋子,以期“立功贖罪”。不過,他最終沒有逃過吃槍子的命運。

1952年4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將罍蓋轉交給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1956年,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與湖南省博物館合併,罍蓋又移交給了湖南省博物館,從此安好。

不過,由於交接時並未說明緣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湖南文博專家並不清楚方罍蓋的來歷,只知有蓋,不知有身。一個偶然的機會,湖南省博物館時任館長、青銅器專家高至喜在檔案中發現了周磐的“補充坦白材料”,才知道方罍蓋的身世。

高至喜多方打聽器身下落,卻在國外的著作中發現,罍身早已從長沙流散到了海外。

1928年,法國學者著有《中國藝術史》一書,書中有皿方罍的照片,據其記載,皿方罍曾輾轉流傳於包爾祿、姚叔來、盧芹齋等20世紀早期知名的古董商之手。另外,日本學者梅原末治1933年出版的《支那古銅精華彝器部》亦著錄此器,稱為巴黎盧氏(盧芹齋)藏。

從長沙到上海,器身的第一位收藏者是英國商人、收藏家包爾祿。

包爾祿1877年出生於上海,是中德混血兒,在做貿易的同時,還買走了大量中國藝術品。他以80萬美元購得器身,獲知器蓋尚在湖南,又託石瑜璋以14萬銀元代為購買。石瑜璋為利所動,冒險回到桃源,不料被賀耀祖的軍隊抓了個正著,不僅入獄一年,還被罰款12000銀元才獲釋放。

包爾祿並未就此罷手。沒過多久,他又託人直接找到周磬,欲以20萬塊銀元購買方罍蓋,但周磐獅子大開口,索價50萬美元,以至終未成交。

到了1928年前後,此器收藏在姚叔來、盧芹齋手中。他倆都與民國四大元老之一張靜江脫不開關係。姚叔來是張靜江的妻弟,盧芹齋則是張靜江的僕人。1902年,張靜江在巴黎開設“運通”公司,售賣中國古董,將收入資助孫中山,支援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後,張靜江回國,盧芹齋留在法國,成了國際著名的文物販子,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就是他賣到國外的。

亂世無法度,這也意味著抗戰前盧芹齋所有盜賣古物的罪名,都將不了了之。因為公訴、懲罰對他缺乏約束而且於法無據,他不僅逃脫了法律制裁,而且更加有恃無恐,甚至問心無愧地飄飄然起來,還自詡為發揚中華文明的海外使者。

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盧芹齋當年那些商業憑證,如今成了他不打自招的確鑿罪證。2013年,法國漢學家羅拉女士經過數年研究,出版了《盧芹齋傳》,其文物交易中的往來信函、賬目、訂單、圖版等史料,也浮出水面,皿方罍圖錄正是其中一例。

在羅拉揭示的鏈條裡,盧芹齋隨時瞭解西方博物館與大藏家的需求,還在國內建立了高效率的採購偷運網絡,使販賣文物成為一個跨國生意。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皿方罍曾經被盧芹齋倒賣,而為盧芹齋作傳的羅拉恰好是佳士得高級副總裁、中國瓷器與藝術品部國際主管,在方罍器身的迴歸中,她也參與談判,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

在國內,高至喜繼續關注著方罍器身的流轉。自1936年出版的黃浚《尊古齋所見吉金圖》和1940年印行的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之後,器身就再無音訊了。

1964年,高至喜綜合自己對皿方罍的研究,在主編《湖南省文物圖錄》時,先行刊佈了方罍蓋的材料,並稱皿方罍為“方罍之王”。1989年,高至喜又在《中國文物報》上撰文記述了皿方罍身首分離的曲折傳奇。

直到1992年的一天,湖南博物館前館長熊傳薪接到了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的電話。熊傳薪在接受北京日報紀事記者採訪時回憶,當時對方肯定地說,方罍身找到了,就在日本收藏家新田棟一手裡。熊傳薪深知馬承源在青銅器研究領域裡的地位,對這一結論並未存疑。

馬承源,是從地下黨成長起來的專家,有“中國青銅文物鑑定第一人”的美譽,他為上海博物館收集了數以萬計的珍貴青銅器,其專著《中國青銅器研究》《中國青銅器》更是開創了全新的中國青銅器分期體系。

1992年,馬承源應邀出席日本的一次文博會議,會議結束,他沒有跟著大部隊去賞櫻花,而是拜訪了自己的老朋友新田棟一。

新田棟一,原名彭凱棟,出生在日本佔領下的臺灣,雖然改名換姓赴日發展,可依然鄉音未改,說一口地道的閩南話和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在日本,他的事業相當順利,而收藏一直是他的私人愛好,也是他懷鄉的一種方式。

1952年的一場大病之後,新田專收佛像,因此青銅器並未擺在藏品中的醒目位置,但馬承源的目光卻一下聚焦到一件威儀華美、似曾相識的青銅器上。他立刻判定,眼前這件青銅器與湖南省博館藏的器蓋應為一體。

入選“國家寶藏”的皿方罍,前世因何身首異處、顛沛流離?

馬館長的學生周亞說,老師的眼睛像放大鏡,能見常人不能見的細微之處。當時判定的依據有三:其一,器蓋與器身銘文基本一致;其二,器蓋與器身的形制特點吻合;其三,皿方罍的紋樣很有特點,其上的獸面紋極為特殊。

馬承源與皿方罍如同久別重逢,百感交集。新田聽說蓋子有了下落,則欣喜若狂。

新田自述,1950年,自己創業正艱,但在日本收藏家淺野梅吉處看到此器,愛不釋手,仍重金購得。為補無蓋之憾,他還曾在英國佳士得拍得一春秋時代的方形器蓋,但蓋的大小、紋飾、顏色均與原罍身不符,只得擺在旁邊。

聽說真正的蓋子就在湖南省博物館,新田恨不得馬上飛過去。熊傳薪說,他對新田的來信早有準備,遂將蓋的尺寸報給了新田。新田核對後發現,湖南館藏的方罍蓋正好可以蓋上他私藏的方罍身。

當80歲高齡的新田專程來到博物館,親眼看到方罍蓋時,他說“我彷彿找到了失散40年的孩子,陶醉在團圓的幸福中”。

1993年春,高至喜、熊傳薪、副館長陳建明受邀踏上了東京之旅。新田棟一的家在東京六本木,距中國大使館不遠,是一棟獨棟三層別墅,他的私人藏品,佔據了整個別墅。

“罍蓋已相當精美,器身更讓人吃驚,自然期待它珠聯璧合的樣子。”熊傳薪回憶,當時在新田家裡住了一個多星期,仔細查看了器身的銘文、紋飾、鑄造工藝,並對大小尺寸等做了記錄。賓主雙方徹夜暢談,話題始終圍繞著同一個主題:這件分離了半個多世紀的皿方罍,應早日團圓。

可是怎麼團圓呢?新田重複著他可以重金購買方罍蓋的想法,湖南人則動員新田將方罍身捐給省博物館。新田希望身蓋合一在日本,湖南人指望方罍身早日歸故里。雙方始終未能達成一致。

在餞行的餐桌上,新田仍認為:“這就好比一個茶杯,蓋子在你們那兒,杯身在我這兒,但是杯身是主要的,蓋子是次要的,所以你們應該把這個賣給我。”

熊傳薪明確表示,博物館的東西不能賣。新田又想出個主意,願意出資20萬美金給湖南省博物館捐建一座大樓用作陳列,外加捐贈一西周初期的精美方形蓋以換取皿方罍蓋。

熊傳薪坦言自己有些動心,畢竟當時博物館一窮二白,展覽條件更是捉襟見肘。不過,以迴流文物為己任的博物館,怎麼能讓國寶流出去呢?

1993年3月31日,新田向湖南省博物館致《請願暨陳情書》,表示對皿方罍“身蓋合一”的期盼,並表示捐贈不是投資,20萬美金雖然微不足道,但由於日本稅法所限,只能捐這麼多。1993年12月,此事向省文物廳、國家文物局層層報告。不過,正如熊傳薪所預想的,捐贈交換方案行不通。

收藏家都希望自己的藏品是完整的,更何況是絕世精品。捐贈方案無果後,湖南方面和新田仍保持著聯繫,反覆磋商合展合體之事。

先是湖南提出在上海博物館合展,不過該計劃由於新田對罍身能否返回日本有所顧慮,且罍身通關不符合相關法律而夭折。隨後,新田又提出在新加坡博物館聯合展出。這一次,湖南方面沒有同意。“合一的努力,幾次都沒成功。”提起這段往事,熊傳薪不無遺憾。畢竟,除了讓國寶團聚的赤誠之心,還有國情、法律等種種現實問題難以逾越。

新田也只好將方罍身和蓋拓片放到一起,聊以自慰。

作為文物流失國,我們為什麼不能動用法律手段追討呢?

專家解釋,我國在1970年與1995年簽署的兩份國際公約,都留了“後門”:一是追溯期限有相應限制,二是公約只對簽署協議的國家才生效,且不是“強行法”,約束力甚微。因此追討中常見的現象是,在文物幾經轉手之後,一些國外博物館與收藏者常以“善意取得”為理由進行搪塞。而對於皿方罍這類文物來說,既非戰爭掠奪流出,又非被盜走失,很難追討。

如果新田不願意捐,要想取回器身,只能通過買賣交易。而正如熊傳薪所說,“1993年那會兒,對那麼大一筆錢沒有概念,那個價格想都不敢想,根本沒辦法向對方開口啊。”

那麼,皿方罍最終是如何實現合體的,歡迎繼續關注“北京日報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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