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泛指創作於唐朝詩人的詩。唐詩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之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明珠,同時也對世界上許多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對於後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風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和價值。
目錄:
941雲 來鵠
942江行無題(百首選一) 錢珝
943未展芭蕉
944書邊事 張喬
945河湟舊卒
946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高蟾
947焚書坑 章碣
948東都望幸
949寫真寄外 薛媛
950己亥歲(二首錄一) 曹松
951南海旅次
952西施灘 崔道融
953溪上遇雨二首(其二)
954溪居即事
955故都 韓偓
956自沙縣抵龍溪縣,值泉州軍過後,村落皆空,因有一絕
957深院
958安貧
959惜花
960春盡
雲
來鵠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
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
夏雲形狀奇特,變幻不常。“夏雲多奇峰”,是歷來傳誦的名句。但這首詩的作者似乎對悠閒作態的夏雲頗為憎厭,這是因為作者的心境本來就並不悠閒,用意又另有所屬的緣故。
一首不以描摹刻畫為能事、有所託寓的詠物詩,總是能以它的生動形象啟發人們去聯想,去思索。這首詩,看來並不單純是抒寫久旱盼雨、憎厭旱雲的感情。詩中“雲”的形象,既具有自然界中夏雲的特點,又概括了社會生活中某一類人的特徵。那千變萬化,似乎給人們以灑降甘霖希望的雲,其實根本就無心解救乾枯的旱苗。當人們焦急地盼它降雨時,它卻“悠悠閒處作奇峰”呢。不言而喻,這正是舊時代那些看來可以“解民倒懸”,實際上“不問蒼生”的權勢者的尊容。它的概括性是很高的,直到今天,我們還會感到詩裡所描繪的人格化了的“雲”是似曾相識的。
古代詩歌中詠雲的名句很多,但用勞動者的眼光、感情來觀察、描繪雲的,卻幾乎沒有。來鵠這位不大出名的詩人的這一首《雲》,也許算得上最富人民性的詠雲之作。
江行無題(百首選一)
錢珝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
只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
此詩以“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作為開頭,隨手將題目中“江行”的意思鑲嵌在內,但沒有明說,只是從另一角度隱隱化出,用的是“暗起”的寫作手法。
“咫”是八寸。“咫尺”,形容距離極近。“匡廬”即指廬山。近在咫尺,本是極易登臨,說“不可登”,是什麼原因呢?這是江行遇雨所致,船至廬山腳下,卻為風雨所阻,不能登山。“不可登”三字寫出了使人發愁的“風雨”之勢,“愁”字則透出了詩人不能領略名山風光的懊惱之情。“不可登”,不僅表示了地勢的由下而上,而且,也描摹了江舟與山崖之間隔水仰望的空間關係。詩人僅僅用了十個字,即道出當時當地的特定場景,下筆非常簡巧。
一般說來,描寫高山流水的詩歌,作者多從寫形或繪色方面去馳騁彩筆;此詩卻另闢蹊徑,以引人入勝的想象開拓了詩的意境:“只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廬山為南朝佛教勝地,當時山中多名僧大師寄跡其間。這些往事陳跡,成了詩人聯想的紐帶。仰望高峰峻嶺,雲霧繚繞,這一副奇幻莫測的景象,不能不使詩人浮想翩翩:那匡廬深處,煙霞洞窟,也許仍有六朝高僧在隱身棲息吧。此種跡近幻化、亦真亦妄的浪漫情趣,更增添了匡廬的神奇色彩。廬山令人神往的美景很多,詩人卻“只疑”佛窟高僧,可見情致的高遠和詩思的飄渺了。
第三句中的“疑”字用得極好,寫出了山色因雲雨籠罩而給人的或隱或現的感覺,從而使讀者產生意境“高古”的聯想。“只疑”和“猶有”之間,一開一闔,在虛幻的想象中滲入似乎真實的判斷,更顯得情趣盎然。
本詩以疑似的想象,再現了詩人內心的高遠情致。寫法上,似用了國畫中的“滃”寫技法,以淡淡的水墨來渲染煙霧迷濛的雲水,虛虛實實,將廬山寫得撲朔迷離,從而取代了正面寫山的有形筆墨,確可視為山水詩中別具神情的一首佳作。
未展芭蕉
錢珝
冷燭無煙綠蠟幹,芳心猶卷怯春寒。
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
豐富而優美的聯想,往往是詩歌創作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特別是詠物詩,詩意的聯想更顯得重要。
詩意的想象與聯想,歸根結蒂還是來源於對生活的細心體察和深切體驗。如果錢珝對生活中受到環境束縛、心靈上受到禁錮的少女缺乏瞭解與同情,那麼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產生上面那一系列詩意的聯想的,也絕不會從單調的未展芭蕉身上發現含情不展的少女的感情與氣質的。
書邊事
張喬
調角斷清秋,徵人倚戍樓。
春風對青冢,白日落梁州。
大漠無兵阻,窮邊有客遊。
蕃情似此水,長願向南流。
唐朝自肅宗以後,河西、隴右一帶長期被吐蕃所佔。宣宗大中五年(851)沙州民眾起義首領張議潮,在出兵收取瓜、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十州後,派遣其兄張議潭奉沙、瓜等十一州地圖入朝,宣宗因以張議潮為歸義軍節度使;大中十一年,吐蕃將尚延心以河湟降唐,其地又全歸唐朝所有。自此,唐代西部邊塞地區才又出現了一度和平安定的局面。本詩的寫作背景大約是在上述情況之後。
詩篇一展開,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幅邊塞軍旅生活的安寧圖景。首句“調角斷清秋”,“調角”即吹角,角是古代軍中樂器,相當於軍號:“斷”是盡或佔盡的意思。這一句極寫在清秋季節,萬里長空,角聲迴盪,悅耳動聽。而一個“斷”字,則將角聲音韻之美和音域之廣傳神地表現出來:“調角”與“清秋”,其韻味和色調恰到好處地融而為一,構成一個聲色並茂的清幽意境。這一句似先從高闊的空間落筆,勾勒出一個深廣的背景,渲染出一種宜人的氣氛。次句展現“徵人”與“戍樓”所組成的畫面。你看那徵人倚樓的安閒姿態,多象是在傾聽那悅耳的角聲和欣賞那迷人的秋色呵!不用“守”字,而用“倚”字,微妙地傳達出邊關安寧、徵人無事的神旨。
頷聯“春風對青冢,白日落梁州”,“春風”,並非實指,而是虛寫。“青冢”,是漢朝王昭君的墳墓。這使人由王昭君和親的事蹟聯想到目下邊關的安寧,體會到民族團結正是人們長期的夙願,而王昭君的形象也會象她墓上的青草在春風中搖盪一樣,長青永垂。“梁州”,當指“涼州”。唐梁州為今陝西南鄭一帶,非邊地,而曲名《涼州》也有作《梁州》的,故云。涼州,地處今甘肅省內,曾一度被吐蕃所佔。王昭君的墓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南,與涼州地帶一東一西遙遙相對。傍晚時分,當視線從王昭君的墓地又移到涼州時,夕陽西下,餘輝一片,正是一派日麗平和的景象。令人想見,即使在那更為遙遠廣闊的涼州地帶,也是十分安定的。
頸聯“大漠無兵阻,窮邊有客遊”,“大漠”和“窮邊”,極言邊塞地區的廣漠;而“無兵阻”和“有客遊”,在“無”和“有”、“兵”和“客”的對比中,寫明邊關地區,因無蕃兵阻撓,所以才有遊客到來。這兩句對於前面的景物描寫起到了點化作用。
末聯兩句“蕃情似此水,長願向南流”,運用生動的比喻,十分自然地抒寫出了作者的心願,使詩的意境更深化一步。“此水”不確指,也可能指黃河。詩人望著這滔滔奔流的河水,思緒聯翩。他想:蕃情能象這大河一樣,長久地向南流入中原該多好啊!這表現出詩人渴望民族團結的願望。
全詩抒寫詩人於邊關的所聞、所見、所望、所感,意境高闊而深遠;氣韻直貫而又有抑揚頓挫;運筆如高山流水,奔騰直下,而又迴旋跌宕。正如俞陛雲在《詩境淺說》中所說:“此詩高視闊步而出,一氣直書,而仍頓挫,亦高格之一也。”
河湟舊卒
張喬
少年隨將討河湟,頭白時清返故鄉。
十萬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
湟水源出青海,東流入甘肅與黃河匯合。湟水流域及與黃河合流的一帶地方稱“河湟”。詩中“河湟”指吐蕃統治者從唐肅宗以來所進佔的河西隴右之地。宣宗大中三年(849),吐蕃以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歸唐;五年,張義潮略定瓜、伊等十州,遣使入獻圖籍,於是河湟之地盡復。近百年間的戰爭給人民造成巨大痛苦。此詩所寫的“河湟舊卒”,就是當時久戍倖存的一個老兵。詩通過這個人的遭遇,反映出了那個動亂時代的影子。
此詩敘事簡淡,筆調亦閒雅平和,意味很不易一時窮盡。首句言“隨將討河湟”似乎還帶點豪氣;次句說“時清返故鄉”似乎頗為慶幸;在三句所謂“十萬漢軍零落盡”的背景下尤見生還之難能,似乎更可慶幸。末了集中為人物造象,那老兵在黃昏時分吹笛,似乎還很悠閒自得呢。
以上說的都是“似乎”如此,當讀者細玩詩意卻會發現全不如此。通篇詩字裡行間、尤其是“獨吹邊曲向殘陽”的圖景中,流露出一種深沉的哀傷。“殘陽”二字所暗示的日薄西山的景象,會引起一位“頭白”老人什麼樣的感觸?那幾乎是氣息奄奄、朝不慮夕的一個象徵。一個“獨”字又交代了這個老人目前處境,暗示出他從軍後家園所發生的重大變故,使得他垂老無家。這個字幾乎抵得上古詩《十五從軍徵》的全部內容:少小從軍,及老始歸,而園廬蒿藜,身陷窮獨之境。從“少年”到“頭白”,多少年的殷切盼望,俱成泡影。
而此人畢竟是生還了,而更多的邊兵有著更其悲慘的命運,他們暴骨沙場,是永遠回不到家園了。“十萬漢軍零落盡”,就從側面落筆,反映了唐代人民為戰爭付出的慘重代價,這層意思卻是《十五從軍徵》所沒有的,它使此絕句所表達的內容更見深廣。這層意思通過倖存者的傷悼來表現,更加耐人玩味。而這傷悼沒明說出,是通過“獨吹邊曲”四字見出的。邊庭的樂曲,足以勾起征戍者的別恨、鄉思,他多年來該是早已聽膩了。既已生還故鄉,似不當更吹。卻偏要吹,可見舊恨未消。這大約是回家後失望無聊情緒的自然流露吧!他西向邊庭(“向殘陽”)而吹之,又當飽含對於棄骨邊地的故人、戰友的深切懷念,這又是日暮之新愁了。“十萬漢軍零落盡”,而倖存者又陷入不幸之境,則“時清”二字也值得玩味了,那是應加上引號的。
可見此詩句意深婉,題旨與《十五從軍徵》相近而手法相遠。古詩鋪述豐富詳盡,其用意與好處都易看出;而“作絕句必須涵括一切,籠罩萬有,著墨不多,而蓄意無盡,然後可謂之能手,比古詩當然為難”(陶明濬《詩說雜記》),此詩即以含蓄手法抒情,從淡語中見深旨,故能短語長事,愈讀愈有味。
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高蟾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關於此詩有一段本事,見《唐才子傳》:“(高蟾)初累舉不上,題詩省牆間曰:”冰柱數條搘白日,天門幾扇鎖明時。陽春發處無根蒂,憑仗東風次第吹‘,怨而切。是年人論不公,又下第。上馬侍郎雲(詩從略)。“晚唐科舉場上弊端極多,詩歌中有大量反映,此詩就是其中著名的一首。
唐代科舉尤重進士,因而新進士的待遇極優渥,每年曲江會,觀者如雲,極為榮耀。此詩一開始就用“天上碧桃”、“日邊紅杏”來作比擬。“天上”、“日邊”,象徵著得第者“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地位不尋常:“和露種”、“倚雲栽”比喻他們有所憑恃,特承恩寵:“碧桃”、“紅杏”,鮮花盛開,意味著他們春風得意、前程似錦。這兩句不但用詞富麗堂皇,而且對仗整飭精工,正與所描摹的得第者平步青雲的非凡氣象悉稱。
《鏡花緣》第八十回寫打燈謎,有一條花名謎的謎面就借用了這一聯現成詩句。謎底是“凌霄花”。非常切貼。“天上碧桃”、“日邊紅杏”所以非凡,不就在於其所處地勢“凌霄”嗎?這裡可以體會到詩句暗含的另一重意味。唐代科舉慣例,舉子考試之前,先得自投門路,向達官貴人“投卷”(呈獻詩文)以求薦舉,否則沒有被錄取的希望。這種所謂推薦、選拔相結合的辦法後來弊端大啟,晚唐尤甚。高蟾下第,自慨“陽春發處無根蒂”,可見當時靠人事“關係”成名者大有人在。這正是“碧桃”在天,“紅杏”近日,方得“和露”“倚雲”之勢,又豈是僻居於秋江之上無依無靠的“芙蓉”所能比擬的呢?
第三句中的秋江芙蓉顯然是作者自比。作為取譬的意象,芙蓉是由桃杏的比喻連類生髮出來的。雖然彼此同屬名花,但“天上”、“日邊”與“秋江”之上,所處地位極為懸殊。這種對照,與左思《詠史》名句“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類似,寄託貴賤之不同乃是“地勢使之然”。這裡還有一層寓意。秋江芙蓉美在風神標格,與春風桃杏美在顏色妖豔不同。《唐才子傳》稱“蟾本寒士,……性倜儻離群,稍尚氣節。人與千金無故,即身死不受”,又說“其胸次磊塊”等等。秋江芙蓉孤高的格調與作者的人品是統一的。末句“不向東風怨未開”,話裡帶刺。表面只怪芙蓉生得不是地方(生在秋江上)、不是時候(正值東風),卻暗寓自己生不逢辰的悲慨。與“陽春發處無根蒂,憑仗東風次第吹”同樣“怨而切”,只不過此詩全用比體,寄興深微。
詩人向“大人物”上書,不卑不亢,毫無脅肩諂笑的媚態,這在封建時代,是較為難得的。說“未開”而非“不開”,這是因為芙蓉開花要等到秋高氣爽的時候。這裡似乎表現出作者對自己才具的自信。不妨順便說一句,高蟾在作詩後的第二年終於蟾宮折桂,如願以償了。
焚書坑
章碣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這首詩就秦末動亂的局面,對秦始皇焚書的暴虐行徑進行了辛辣的嘲諷和無情的譴責。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採納丞相李斯的奏議,下令在全國範圍內蒐集焚燬儒家《詩》、《書》和百家之書,令下之後三十日不燒者,罰作築城的苦役,造成中國歷史上一場文化浩劫。
焚書坑據傳是當年焚書的一個洞穴,舊址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南的驪山上。章碣或者到過那裡,目之所觸,感慨系之,便寫了這首詩。
詩一開始就接觸主題。首句用略帶誇張的語言揭示矛盾:竹帛化為灰煙消失了,秦始皇的帝業也就跟著滅亡了,好象當初在焚書坑裡焚燒的就是他的嬴氏天下。這一句夾敘夾議,明敘暗議,有實有虛。“竹帛煙銷”是實寫,有形象可見。“竹帛”是古代寫書的材料,這裡指書。“帝業虛”是虛寫。這種虛實相間的表現手法極富韻致。
次句就“帝業虛”之意深進一層,說是雖然有關河的險固,也保衛不住秦始皇在都城中的宮殿。“關河”主要指函谷關與黃河,當然也包括其他關隘、河流,如散關、蕭關、涇河、渭河、崤山、華山等。賈誼《過秦論》:“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說“關河”,便概括一切可以倚恃的地理險阻。秦都咸陽四周雖有這許多關山河川包圍著,但仍然鎖守不住,所以《過秦論》又說:“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闔,長戟不刺,強弩不射。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藩籬之艱。”再堅固的“籬笆”也擋不住起義軍隊的長驅直入。詩以“關河空鎖祖龍居”一句總括了整個秦末動亂以至秦朝滅亡的史實,言簡意深;並且以形象示現,把“帝業虛”這個抽象的概念寫得有情有景,帶述帶評,很有回味。“祖龍”指秦始皇。這裡不用“始皇”而用“祖龍”,決非單純追求用典,而是出於表情達意的需要。《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一項傳說:始皇三十六年,有神人對秦使者說:“今年祖龍死。”使者回報始皇,始皇聽了,好久不講話,過後自作解釋說:“祖龍者,人之先也。”秦始皇一心要做子孫萬代諸“龍”之祖。而今江山易主,“祖龍”一詞正話反用,又添新意,成了對秦始皇的絕妙諷刺,而且曲折有文采,合乎詩歌用語韻味。
第三句點題,進一步用歷史事實對“焚書”一事做出評判。秦始皇和李斯等人把“書”看成是禍亂的根源,以為焚了書就可以消災弭禍,從此天下太平。結果適得其反,嬴秦王朝很快陷入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境地。“未冷”云云是誇張的言辭,旨在突出焚書行為的乖謬,實際上從焚書到陳勝吳廣在大澤鄉首舉義旗,前後相隔整整四年時間。
末句抒發議論、感慨。山東之亂持續了一個時期,秦王朝最後亡於劉邦和項羽之手。這兩人一個曾長期在市井中廝混,一個出身行伍,都不是讀書人。可見“書”未必就是禍亂的根源,“焚書”也未必就是鞏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過秦論》)的有效措施。說“劉項原來不讀書”,而能滅亡“焚書”之秦,全句純然是揶揄調侃的口吻,包含著極為辛辣的諷刺意味。從“竹帛”寫起,又以“書”作結,首尾相接如環,顯得圓轉自然。
議論性的詩歌,既要剖析事理,又要顯示意象,委實很不容易。這首詩採用了近乎喜劇的表現手法:揭示矛盾,使秦始皇處於自我否定的地位。這樣寫表面似乎很委婉,很冷靜,其實反對的態度和憎惡的感情十分鮮明。如果說這就是“怨而不怒”的表現,那麼,它也不失為一種成功的藝術手法。
東都望幸
章碣
懶修珠翠上高臺,眉月連娟恨不開。
縱使東巡也無益,君王自領美人來。
詩貴真,也貴新:真則可信,新則可愛。俗話說:“寧吃鮮桃一顆,不吃爛桃一筐”,對於詩,又何嘗不是如此?
晚唐詩人章碣這首七絕,是顆鮮桃。它同詩人其他多數詩篇一樣,寫得頗為新、巧。詩的頭兩句寫:居住“東都”(洛陽)的宮女們懶得梳妝打扮,佩帶珠翠,登上高臺,盼望皇帝臨幸;她們那雙象初月一樣美的彎眉,也因為怨恨而緊鎖著。她們為什麼這樣神情黯然、滿懷怨恨呢?後兩句詩作了回答:原來她們知道,即使皇帝從長安東巡到洛陽來,也是要領著他的“美人”來的。也就是說:她們盼望臨幸的願望是要落空的。
從字面上看,這首詩寫的是“宮怨”,是東都宮女對君王的怨恨;實際上,這是一首隱喻詩,它的主旨不是“宮怨”,而是“士怨”,即準備應試的知識分子對主考官的怨恨。
章碣在唐僖宗乾符年間(874─879)進士及第。登第之前曾有過落第的經歷。這首詩當是親身感受,且實有所指的。據《唐摭言》記載:“邵安石,連州人也。高湘侍郎南遷歸闕,途次連江,安石以所業投獻遇知,遂挈至輦下。湘主文,安石擢第,詩人章碣賦《東都望幸》詩刺之。”由此可知,這首詩是譏刺主考官高湘的。詩中的宮女,喻士人:“君王”,喻主考官:“美人”,喻走主考官後門的應試者。詩中所寓的真正含意是:準備應試的士人都滿懷怨恨,因為主考官把自己的“美人”領來了,他們登第的希望落空了。不過,這首詩雖然譏刺的是某一個具體人,實則具有普遍意義,是對中晚唐時期科舉制度的揭露。
全詩文情自然,比擬切至,妙用隱喻,而能使人心領神會,感到含蓄有味。詩的語言也頗有特色。三、四兩句自然流暢,猶如口語。一、二兩句瑰麗多姿,雕飾工巧。“懶修珠翠”、“眉月連娟”等寥寥幾字,把宮女姣美的形貌和懶洋洋的情態描繪得維妙維肖。愈寫出宮女之美,愈顯出“君王”之惡,是富有表現力的。
詩中形象優美,除別有寓意外,仍然具有作為宮怨詩的完整的意境。方幹《贈進士章碣》詩云:“織錦雖雲用舊機,抽梭起樣更新奇”,這首小詩用的雖是傳統的比興手法,卻寫得新穎別緻,也可以說是“用舊機”織出的新“錦”吧。
寫真寄外
薛媛
欲下丹青筆,先拈寶鏡寒。
已驚顏索寞,漸覺鬢凋殘。
淚眼描將易,愁腸寫出難。
恐君渾忘卻,時展畫圖看。
薛媛是晚唐濠梁(今安徽鳳陽)人南楚材妻。楚材離家遠遊。潁(今河南許昌)地長官愛楚材風采,欲以女妻之。楚材欲允婚,命僕回濠梁取琴書等物。“善書畫,妙屬文”(見《云溪友議》捲上)的薛媛,覺察丈夫意向,對鏡自畫肖像,並寫了上面這首詩以寄意。楚材內心疚愧,終與妻團聚。
這詩表達了詩人對遠離久別丈夫的真摯感情,隱約透露了她憂慮丈夫“別依絲蘿”的苦衷。刻畫心理活動既細緻入微,又具體形象: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如泣如訴,詩情畫意,躍然紙上。
詩一開頭,就通過手的動作來展示心理活動。她提起“丹青”畫筆,正想下筆作畫。然而,她猶疑了。怎麼畫呢?還是“先拈寶鏡”,照照容顏吧。可是一“拈寶鏡”,卻給她帶來一股“寒”意。“寶鏡”為什麼“寒”?是冰涼的鏡體給人一種“寒”的感覺呢?還是詩人的心境寒涼呢?一“寒”字,既狀物情,又發人意。
頷聯進一步寫詩人對鏡自憐:她心中已自感玉容憔翠,而今細細端詳,發覺鬢髮也開始有點稀疏了。“驚”是因為“顏索寞”而引起的心理活動。“已驚”表明平素已有所感觸,而今日照鏡,更驚覺青春易逝。“顏索寞”,明顯易見:“鬢凋殘”細微難察,用“漸覺”一語,十分確當寫出她愈來愈苦這一心理狀態。
“淚眼描將易,愁腸寫出難。”“淚眼”代指詩人的肖像,“愁腸”指心靈的痛苦。一“易”一“難”,互為映襯。這裡用欲抑先揚的手法,在矛盾對比中,刻畫懷念丈夫的深情。《牡丹亭》第十四出杜麗娘自畫肖像時說過兩句話:“三分春色描將易,一段傷心寫出難。”當是脫胎於此。
尾聯點出寫真寄外的目的。詩人辭懇意切地叮囑丈夫:想你大概把我完全忘光了吧,送上這張畫,讓你時時看看我。“恐”,猜想,是詩人估量丈夫時的心理狀態。“渾”,全也。一“恐”一“渾”,準確地描繪出自己微妙的感情活動。本來,僕人回家取琴書等物時,詩人察覺丈夫已有“別依絲蘿”、把糟糠之情全“忘卻”的意向。但她在詩中卻避免了作正面的肯定,而用了估量、猜測的口吻,這就不致傷害丈夫的自尊心,而且給他留下回心轉意的餘地。一“恐”字,把詩人既疑慮又體諒丈夫的感情,委婉曲折地吐露出來,可謂用心良苦。末句,直陳胸臆,正面規勸丈夫:“時展畫圖看”,遙應首句,語短情長。
此詩對人物的神態動作描寫和心理活動的刻畫是很出色的。它也從側面透露出封建時代婦女的不幸和痛苦。
己亥歲(二首錄一)
曹松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此詩題作《己亥歲》,題下注:“僖宗廣明元年。”按“己亥”為廣明前一年即乾符六年的干支,詩大約是在廣明元年追憶去年時事而作。“己亥歲”這個醒目的詩題,就點明瞭詩中所寫的是活生生的社會政治現實。
安史之亂後,戰爭先在河北,後來蔓延入中原。到唐末又發生大規模農民起義,唐王朝進行窮兇極惡的鎮壓,大江以南也都成了戰場。這就是所謂“澤國江山入戰圖”。詩句不直說戰亂殃及江漢流域(澤國),而只說這一片河山都已繪入戰圖,表達委婉曲折,讓讀者通過一幅“戰圖”,想象到兵荒馬亂、鐵和血的現實,這是詩人運用形象思維的一個成功例子。
隨戰亂而來的是生靈塗炭。打柴為“樵”,割草為“蘇”。樵蘇生計本來艱辛,無樂可言。然而,“寧為太平犬,勿為亂世民”,在流離失所、掙扎於生死線上的“生民”心目中,能平平安安打柴割草以度日,也就快樂了。只可惜這種樵蘇之樂,今亦不可復得。用“樂”字反襯“生民”的不堪其苦,耐人尋味。
古代戰爭以取首級之數計功,戰爭造成了殘酷的殺戮,人民的大量死亡。這是血淋淋的現實。詩的前兩句雖然筆調輕描淡寫,字裡行間卻有斑斑血淚。這就自然逼出後兩句沉痛的呼告。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裡“封侯”之事,是有現實針對性的:乾符六年(即“己亥歲”)鎮海節度使高駢就以在淮南鎮壓黃巢起義軍的“功績”,受到封賞,無非“功在殺人多”而已。令人聞之髮指,言之齒冷。無怪詩人閉目搖手道“憑君莫話封侯事”了。一個“憑”字,意在“請”與“求”之間,語調比言“請”更軟,意謂:行行好吧,可別提封侯的話啦。詞苦聲酸,全由此一字推敲得來。
末句更是一篇之警策:“一將功成萬骨枯”。它詞約而義豐。與“可憐白骨攢孤冢,盡為將軍覓戰功”(張《吊萬人冢》)之句相比,字數減半而意味倍添。它不僅同樣含有“將軍誇寶劍,功在殺人多”(劉商《行營即事》)的現實內容;還更多一層“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李白《戰城南》)的意味,即言將軍封侯是用士卒犧牲的高昂代價換取的。其次,一句之中運用了強烈對比手法:“一”與“萬”、“榮”與“枯”的對照,令人觸目驚心。“骨”字極形象駭目。這裡的對比手法和“骨”字的運用,都很接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驚人之句。它們從不同側面揭示了封建社會歷史的本質,具有很強的典型性。前三句只用意三分,詞氣委婉,而此句十分刻意,擲地有聲,相形之下更覺字字千鈞。
南海旅次
曹松
憶歸休上越王臺,歸思臨高不易裁。
為客正當無雁處,故園誰道有書來。
城頭早角吹霜盡,郭裡殘潮蕩月回。
心似百花開未得,年年爭發被春催。
曹松是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人,因屢試不第,長期流落在今福建、廣東一帶。這首詩就是他連年滯留南海(郡治在今廣東廣州市)時的思歸之作。
作者以翻騰起伏的思緒作為全詩的結構線索,在廣州的獨特地理背景的襯托下,著力突出登高、家信、月色、春光在作者心中激起的反響,來表現他羈留南海的萬縷歸思。
首聯“憶歸休上越王臺,歸思臨高不易裁”,從廣州的著名古蹟越王臺落筆,但卻一反前人的那種“遠望當歸”的傳統筆法,獨出心裁地寫成“憶歸休上”,以免歸思氾濫,不易裁斷。如此翻新的寫法,脫出窠臼,把歸思表現得十分婉曲深沉。金聖嘆稱讚這兩句“忽然快翻‘遠望當歸’舊語,成此嶄新妙起”(《聖嘆批唐詩》甲集),是說得不錯的。
頷聯“為客正當無雁處,故園誰道有書來”,詩人巧妙地運用了鴻雁南飛不過衡山回雁峰的傳說,極寫南海距離故園的遙遠,表現他收不到家書的沮喪心情。言外便有嗟怨客居過於邊遠之意。李煜的“雁來音信無憑”(《清平樂》),是寫見雁而不見信的失望;而曹松連雁也見不到,就更談不上期待家書了,因此對句用“誰道有書來”的反問,來表現他的無限懊惱。
頸聯“城頭早角吹霜盡,郭裡殘潮蕩月回”,展示了日復一日喚起作者歸思的悽清景色。出句寫晨景,是說隨著城頭淒涼的曉角聲晨霜消盡;對句寫晚景,是說伴著夜晚的殘潮明月復出。這一聯的描寫使我們想起唐詩中的有關詩句:“三奏未終天便曉,何人不起望鄉愁”(武元衡《單于曉角》):“回潮動客思”(李益《送歸中丞使新羅冊立弔祭》):“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靜夜思》)。看來,在唐人心目中,明月、曉角、殘潮,都是牽動歸思的景色。如果說,李白的《靜夜思》寫了一時間勾起的鄉愁,那麼,曹松這一聯的景色,則融進了作者連年羈留南海所產生的了無終期的歸思。
歸思這樣地折磨著作者,平常時日,還可以勉強剋制,可是,當新春到來時,就按捺不住了。因為新春提醒他在異鄉又滯留了一個年頭,使他歸思泉湧,百感交集。“心似百花開未得,年年爭發被春催”,形象地揭示出羈旅逢春的典型心境,把他對歸思的抒寫推向高潮。句中以含苞待放的百花比喻處於抑制狀態的歸心,進而表現每到春天他的心都受到刺激,引起歸思氾濫,那就象被春風催開的百花,競相怒放,不由自主。想象一下號稱花城的廣州,那沐浴在春風裡的鮮花的海洋,我們不禁為作者如此生動、獨到的比喻讚歎不已。這出人意表的比喻,生動貼切,表現出歸思的紛亂、強烈、生生不已、難以遏止。寫到這裡,作者的南海歸思在幾經婉轉之後,終於得到了盡情的傾吐。
這首詩在藝術上進行了富有個性的探索,它沒有采用奇特的幻想形式,也沒有采用借景抒情為主的筆法,而是集中筆墨來傾吐自己的心聲,迂曲婉轉地揭示出複雜的心理活動和細微的思想感情,呈現出情深意曲的藝術特色。
西施灘
崔道融
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
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
西施是春秋時代的越國人,家住浙江諸暨縣南的苧羅山。苧羅山下臨浣江,江中有浣紗石,傳說西施常在此浣紗,西施灘因而得名。這首詩不同於一般弔古傷今的登臨之作,而是針對“女人禍水”這一傳統的歷史觀念,為西施翻案。
詩立意新穎,議論形象而富有感情。上聯平平道來,旨在澄清史實。據《史記》載,越王勾踐為吳王夫差戰敗後困於會稽,派大夫文種將寶器美女(西施在其中)賄通吳太宰伯嚭,准許越國求和,從此越王勾踐獲得了休養生息的機會,其後終於滅掉了吳國。這就是歷史的真相。所以詩一開頭就道破問題的實質:“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這個“陷”字用得十分精當,推翻了“女人禍水”論,把顛倒了的史實再顛倒過來。
議論入詩一般容易流於枯澀,而這首詩卻把議論和抒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詩人在為西施辯誣之後,很自然地將筆鋒轉到了西施灘,用抒情的筆觸,描寫了西施灘春日的情景。春天到了,江河水漲,西施當年浣紗的灘頭那嘩嘩的江水急促奔流,好象在為她蒙上一層歷史的汙垢發出如泣如訴的聲音,訴說著世事的不平。但春水畢竟不具有人的思想感情,這一切只能是詩人想象,所以第四句很快補上:“似有不平聲。”這“似有”二字,選用得非常得體,真切自然,寄寓著作者深沉的慨嘆。這一聯,完全是在抒情中進行議論,在議論中滲透感情。
晚唐詩人羅隱也寫過類似的詩:“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比較起來,兩詩的立意相似,又各具特色。羅詩議論充分,能聯繫“時運”來分析國家的興亡,這比崔詩似覺深入一層;崔詩發議論,不僅訴諸理智,而且訴諸感情,將理智和感情自然地揉合在一起,這較之羅詩又有其高出一籌的地方。
溪上遇雨二首(其二)
崔道融
坐看黑雲銜猛雨,噴灑前山此獨睛。
忽驚雲雨在頭上,卻是山前晚照明。
唐詩中寫景通常不離抒情,而且多為抒情而設。即使純乎寫景,也滲透作者主觀感情,寫景即其心境的反光和折射;或者用著比興,別有寄託。而這首寫景詩不同於一般唐詩。它是詠夏天的驟雨,你既不能從中覓得何種寓意,又不能視為作者心境的寫照。因為他實在是為寫雨而寫雨。從一種自然現象的觀察玩味中發現某種奇特情趣,乃是宋人在詩歌“小結裹”方面的許多發明之一,南宋楊誠齋(萬里)最擅此。而這首《溪上遇雨》居然是早於誠齋二三百年的“誠齋體”。
再從詩的藝術手法看,它既不合唐詩通常的含蓄蘊藉的表現手法,也沒有通常寫景虛實相生較簡括的筆法。它的寫法可用八個字概盡:窮形盡相,快心露骨。
夏雨有夏雨的特點:來速疾,來勢猛,雨腳不定。這幾點都被詩人準確抓住,表現於筆下。急雨才在前山,忽焉已至溪上,叫人避之不及,其來何快!以“坐看”從容起,而用“忽驚”、“卻是”作跌宕轉折,寫出夏雨的疾驟。而一“銜”一“噴”,不但把黑雲擬人化了(它象在撒潑、頑皮),形象生動,而且寫出了雨的力度,具有一種猛烈澆注感。寫雲曰“黑”,寫雨曰“猛”,均窮極形容。一忽兒東邊日頭西邊雨,一忽兒西邊日頭東邊雨,又寫出由於雨腳轉移迅速造成的一種自然奇觀。這還不夠,詩人還通過“遇雨”者表情的變化,先是“坐看”,繼而“忽驚”,側面烘托出夏雨的瞬息變化難以意料。通篇思路敏捷靈活,用筆新鮮活跳,措語尖新,令人可喜可愕,深得夏雨之趣。
就情景的近似而論,它更易使人聯想到蘇東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的一首:“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比較一下倒能見出此詩結構上的一個特點。蘇詩雖一樣寫出夏雨的快速、有力、多變,可謂盡態極妍,但它是僅就一處(“望湖樓”外)落墨,寫出景色在不同時刻上的變化。而此詩則從兩處(“前山”與“溪上”)著眼,雙管齊下,既有景物在不同時間的變化,又有空間的對比。如就詩的情韻而言,蘇詩較勝;如論結構的出奇,此詩則不宜多讓。
可見,詩分唐宋是大體的區分,不能絕對看待。王漁洋曾列舉宋絕句風調類唐人者數十首,是宋中有唐;另一方面,宋詩的不少傾向往往可以追根溯源到中晚唐,是唐中有宋。大抵唐詩經過兩度繁榮,晚唐詩人已感難乎為繼,從取材到手法便開始有所標新立異了。這個唐宋詩交替的消息,從崔道融《溪上遇雨》一篇是略可窺到一些的。
溪居即事
崔道融
籬外誰家不繫船,春風吹入釣魚灣。
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門去卻關。
這首詩寫眼前所見,信手拈來,自然成篇。所寫雖日常生活小事,卻能給人以美的薰陶。
凡是有河道的地方,小船作為生產和生活必需的工具,是一點不稀奇的。但“籬外誰家不繫船”句,卻於平常中又顯出不平常來了。似乎作者於無意中注意到了生活中的這一瑣事,故以此句開首。“誰家”即不知是哪一家的。因為“不繫船”,船便被吹進“釣魚灣”。“春風”二字,不僅點時令,也道出了船的動因。春潮上漲,溪水滿溢,小船才會隨著風勢,由遠至近,悠悠盪盪地一直飄進釣魚灣來。不繫船,可能出於無心,這在春日農村是很普通的事,但經作者兩筆勾勒,溪居的那種恬靜、平和的景象便被攝入畫面,再著春風一“吹”,整個畫面都活了起來,生氣盎然,饒有詩意。
鄉村春日,人們都在田間勞作,村裡是很清靜的,除了孩子們在宅前屋後嬉戲之外,少有閒人。有一位小童正玩得痛快,突然發現有船進灣來了,以為是客人來了,撒腿就跑回去,急急忙忙地解脫柴門的扣子,打開柴門迎接客人。作者用“疑”、“急”二字,把兒童那種好奇、興奮、粗疏、急切的心理狀態,描繪得維妙維肖,十分傳神。詩人捕捉住這一剎那間極富情趣的小鏡頭,成功地攝取了一個熱情淳樸、天真可愛的農村兒童的形象。
這首詩純用白描,不做作,不塗飾,樸素自然,平淡疏野,真可謂洗盡鉛華,得天然之趣,因而詩味濃郁,意境悠遠。詩人給我們展現出一幅素淡的水鄉風景畫:臨水的村莊,掩著的柴門,疏疏落落的籬笆,碧波粼粼的溪水,飄蕩的小船,奔走的兒童……靜中寓動,動中見靜,一切都很和諧而富有詩意,使人感受到水鄉寧靜、優美的景色,濃郁的鄉村生活氣息。而透過這一切,我們還隱約可見一位翹首拈鬚、悠然自得的詩人形象,領略到他那積極樂觀的生活情趣和閒適舒坦的心情。
故都
韓偓
故都遙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
塞雁已侵池籞宿,宮鴉猶戀女牆啼。
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
掩鼻計成終不覺,馮驩無路學鳴雞。
韓偓用七律寫過不少感時的篇章,大多直敘其事而結合述懷。本篇卻憑藉想象中的景物描寫來暗示政局的變化,情景交融,虛實相成,在作者的感時詩中別具一格。
故都,指唐京都長安。唐末,河南宣武節度使朱溫控制了朝廷。為了便於實現其奪權野心,於天祐元年(904)強迫唐昭宗由長安遷都洛陽。同年八月,弒昭帝,立哀帝。又三年,廢哀帝自立,唐朝就此滅亡。韓偓深得昭宗信用,在遷都的前一年被朱溫趕出朝廷,漂泊南下,最後定居福建。這首詩是他流離在外聽到遷都的消息後寫成的,通過遙想故都的衰敗,寄寓家國將亡的哀痛,悽切動人。
詩篇開首即從朝廷播遷後長安城的荒涼破敗景象落筆。“草萋萋”,形容雜草叢生的樣子,雖只寥寥三個字,卻點明瞭物態人事的巨大變化。往昔繁榮熱鬧的都城,而今滿是廢臺荒草,怎不叫人觸目驚心?長安城的衰敗是唐王朝走向滅亡的先兆,詩人對此懷有極深的感慨。這裡雖沒明說,但領頭的“遙想”一語,傾注著無限眷戀關注之情,弦外之音不難聽出。下句是說連高居天宮的上帝見此情景也會深感迷惑,這固然是為了突出都城景物變異之大,同時也烘托出詩人內心的迷惘不安。整首詩一上來就籠罩了一層悽迷悲涼的氣氛。
次聯承接首句,進一步展開故都冷落的畫面。池籞,即宮中池塘周圍的竹籬笆之類,平時上面網以繩索,禽鳥無法進出。女牆,宮城上的矮牆。塞外飛來的大雁已侵入池籞住宿,這就意味著宮殿殘破,無人管理;而園中烏鴉猶自傍著女牆啞啞啼鳴,更給人以物情依舊、人事全非的強烈印象。前聯總寫長安城的衰敗,取景渾融概括;本聯集中描繪宮苑廢蕪,筆觸細緻傳神。這樣將全景與特寫剪接在一起,點面結合,深切地反映了作者想象中的故都近貌。轉入正面抒情。烈士,古代稱呼氣節剛烈的人,這裡是詩人自稱。當時詩人儘管流寓在外,心仍縈注國事,面臨朝政的巨大變故,痛感自身無能為力,其衷懷的悲憤可想而知。“垂涕”而又加上一個“空”字,就把這種心理表達得十分真切。下句的“地下強魂”,指昭宗時宰相崔胤。他為剷除宦官勢力,引進朱溫的兵力,結果使唐王朝陷入朱溫掌握之中,自己也遭殺戮。此句是說崔胤泉下有知,定將悔恨莫及。韓偓與崔胤原來關係密切,這裡插敘崔胤被害的事實,是為了進一步抒發自己的憤慨之情。整個這一聯抒情激切,筆力勁拔,接續前面的寥落景象,猶如奇峰突起,巨波掀瀾,讀來氣勢一振。清人吳汝綸評述道:“提筆挺起作大頓挫!凡小家作感憤詩,後半每不能撐起,大家氣魄所爭在此。”(《韓翰林集》評語)這番議論是頗有見地的。
尾聯歸結於深沉的感喟。“掩鼻計成”,用的是《韓非子》裡的故事,說是楚王的夫人鄭袖忌妒一位新得寵的美人,故意關照她說,大王不喜歡你的鼻子,見面時你要掩住鼻子,隨後又告訴楚王說,美人掩鼻是怕聞你身上的臭氣,楚王一怒之下,把美人的鼻子割了,從此鄭袖得以專寵。這裡借指朱溫偽裝效忠唐室,用陰謀奪取天下。末句詩人以馮驩自況,慨嘆自己沒有象孟嘗君的門客那樣設計解救君主脫離困境的辦法。“學鳴雞”,指孟嘗君由秦潛逃回齊,夜間不得過函谷關,門客學雞叫始騙開關門脫險。這一聯用典較多,但用而能化,不嫌堆砌。敘述中,象“終不覺”、“無路”等字眼下得沉重,蘊含強烈的感情色彩,也是引證古事而能具有活生生感染力量的重要原因。
詩的前半寫景,後半抒情,前半悽惋,後半激越,哀感沉綿之中自有一股抑塞不平之氣,跌宕起伏,撼人心魄。前人常說,韓偓的感時詩繼承了杜甫、李商隱的傳統,沉鬱頓挫,律對精切,這是不錯的。但韓偓尤善於將感慨蒼涼的意境融入芊麗清新的詞章裡,悲而能婉,柔中帶剛,又有他個人的特色。本篇似亦可以見出其風格的一斑。
自沙縣抵龍溪縣,值泉州軍過後,村落皆空,因有一絕
韓偓
水自潺湲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
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空見花。
這首詩寫於唐亡後不久後梁開平四年(910)。詩題中的沙縣、龍溪縣、泉州均在今福建境內。詩中所描寫的“千村萬落如寒食”的荒涼景象,就是作者從沙縣到龍溪縣的沿途所見。
杜甫的名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寫的是安史之亂時國家殘破的景象。這首詩的立意與此相仿,不過他寫的不是“國破”,而是“村破”,寫的是泉州軍洗劫農村造成人煙絕滅的荒涼蕭條景象。
過去有人評註杜甫上述兩句詩說:“‘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認為詩的可貴之處,是“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象杜詩這樣只說“有”什麼,不說“無”什麼,確實使詩含蓄蘊藉,藝術手腕確實高明。而韓偓這首詩同時寫“有”又寫“無”,以“有”襯“無”,卻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沿途看到的村莊“有”什麼呢?“有鳴鴉”:“無”什麼呢?“無雞犬”。能“見”到的是什麼呢?是“花”:“不見”的又是什麼呢?是“人煙”。這樣,一“有”,一“無”,一“見”,一“不見”,就把“千村萬落如寒食”的荒涼破敗的慘象,繪製成一幅具體形象的藝術畫面,活脫脫地展現在人們眼前。襯托是個很好的藝術手法。以醜襯美,美者更美;以動襯靜,靜者更靜;同樣,以“有”襯“無”,也可以使“無”更顯得一無所有,如果說,我們從杜詩可以看出含蓄之美,那麼,我們從韓詩則可以看出襯托之妙。
古代不少詩人愛用“自”、“空”二字,常把這兩個字用在同一聯的上下句形成對仗,例如“山鶯空曙響,隴月自秋暉”(何遜《行經孫氏陵》),“過春花自落,竟曉月空明”(許渾《旅夜懷遠客》),“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杜甫《蜀相》),等等。韓詩也用了這兩個字,可是用法別緻,另具一種韻味。他似乎覺得用一個“自”字份量還不夠,所以在首句一連用了兩個“自”字。他又並不把“自”與“空”對仗,他不是在第二句,而是在末句才用了個“空”字。“水自潺湲日自斜”這兩個“自”字,和“不見人煙空見花”的“空”字,遙相呼應,表現出當時農村的一切都是自生自滅,無人問津,空空蕩蕩,一派荒涼。這樣,既把“千村萬落如寒食”的悲慘景象展現了出來,同時也把詩人對泉州軍暴行的憤懣之情含蓄不露地表達了出來。薛雪在《一瓢詩話》中稱讚杜甫善用“自”字,他在列舉了杜詩“村村自花柳”等一連串運用“自”字的詩句之後說:“下一‘自’字,便覺其寄身離亂、感時傷事之情,掬出紙上。”我們讀韓偓這首詩中的“自”字、“空”字,也是能感受到詩人的“感時傷事之情”的,儘管它寓情於景,思想傾向含蓄不露。
韓偓愛花成癖,在他現存的詩集中,專門以花為題的如《梅花》、《惜花》、《哭花》等就有十多首。但是,他在寫上面這首詩時,卻全然沒有賞花的情致。因為花同人比起來,總還是人更能引起詩人的關注。“不見人煙”了,哪還有心思賞花呢?“空見花”的“空”字,就明顯地流露了他對“不見人煙”的悵惘、感傷之情。
這首詩比較深刻地揭露了軍閥的罪惡行徑,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唐末動亂的黑暗現實,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深院
韓偓
鵝兒唼喋梔黃嘴,鳳子輕盈膩粉腰。
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
韓偓用一支色彩濃重的畫筆寫景詠物,創作出不少別開生面的作品。《深院》是其中之一。由為大自然山川的渾灝的歌詠,轉入對人的居住環境更為細膩的描寫,似乎標誌寫景詩在唐末的一個重要轉機。從此以後,我們就要聽到許多“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歌唱了。
“深院”之“深”,似乎不僅是個空間的觀念,而且攸關環境氣氛。一般說,要幽才能“深”,但詩人筆下卻給我們展示了一幅鬧春的小景:庭院內,黃嘴的鵝雛在呷水嬉戲,美麗的蛺蝶在空中飛舞,紅色的薔薇花與綠色的芭蕉葉交相輝映……。作者運用“梔黃”、“膩粉”、“紅”、“碧”一連串顏色字,其色彩之繁麗,為盛唐詩作中所罕見。“梔黃”(梔子提煉出的黃色)比“黃”在辨色上更加具體,“膩粉”比“白”則更能傳達一種色感(膩)。這種對形相、色彩更細膩的體味和表現,正是韓詩一種特色。詩中遣詞用字的工妙不止於此。用兩個帶“兒”、“子”的綴化詞:“鵝兒”(不說鵝雛)、“鳳子”(不說蛺蝶),比這些生物普通的名稱更帶親切的情感色彩,顯示出小生命的可愛。“唼喋”(shà;zhá;煞扎)、“輕盈”一雙迭韻字,不但有調聲作用,而且兼有象聲與形容的功用。於鵝兒寫其“嘴”,則其呷水之聲可聞;於蛺蝶寫其“腰”,則其翩躚舞姿如見。末句則將“紅薔薇”與“碧芭蕉”並置,無“映”字而有“映”意。(一本徑作“紅薔薇映碧芭蕉”,則點明矣。)凡此種種,足見詩人配色選聲、鑄詞造句的匠心。
看到這樣一幅禽蟲花卉各得自在的妙景,真不禁要問一聲:“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蘇軾《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了。但這境中真個“無人”?否,“深院下簾人晝寢”,人是有的,只不過未曾露面罷了。而正因為“下簾人晝寢”,才有這樣鵝兒自在、蛺蝶不驚、花卉若能解語的境界。它看起來是“無我之境”,但每字每句都帶有詩人的感情色彩,表現出他對這眼前景物的熱愛。同時,景物的熱鬧、色彩的濃烈,恰恰反襯出庭院的幽靜冷落來。而這,才是此詩經得起反覆玩味的奧妙之所在。
這種熱烈的外觀掩飾不住內在的冷落的境界,反映出封建社會的衰落時代中知識分子的典型的心境。韓偓在唐末是一個有氣節操守的人,以不肯附“逆”而遭忌,在那種“桃源望斷無尋處”的亂世,這樣的“深院”似乎也不失為一個逋逃藪。我們不當只看到那美豔而平和的景緻,還要看到一顆並不平和的心。那“晝寢”的人大約是中酒而臥吧。也許,晏殊《踏莎行》的後半闋恰好是此詩的續境:“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安貧
韓偓
手風慵展八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
窗裡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
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鬚。
舉世可能無默識,未知誰擬試齊竽?
這是詩人晚年感慨身世的作品。韓偓於唐昭宗天覆元年至三年(901─903)任職翰林學士期間,曾參與內廷密議,對朝政有所謀畫。昭宗為宦官韓全誨等劫持至鳳翔時,又扈從西行,隨侍左右,甚得親信。回京後,昭宗曾欲拜他為宰相,但受權臣朱溫忌恨,終被貶逐出朝。他輾轉南下,於天祐三年(906)到達福州,投靠威武節度使王審知。後朱溫篡唐,建立梁朝,王審知接受梁的封號,韓偓又離開福州,流寓汀州沙縣、尤溪縣和桃林場等地,乾化元年(911)定居閩南泉州的南安縣。這首詩大約就寫在他定居南安的第二年。韓偓的晚年生活相當寂寥,而又念念不忘國事,心情鬱悶。以“安貧”作詩題,有自慰自勸的意思。這裡的“貧”,不光指經濟上的困窘,同時也指政治上的失意。
詩篇從眼前貧居困頓的生活發端。風,指四肢風痺。八行書,指信札。暗,是形容老眼昏花,視力不明。九局圖,指棋譜。“手風”和“眼暗”,都寫自己病廢的身體。“慵展”和“休尋”,寫自己索寞的情懷。信懶得寫,意味著交遊屏絕;棋不願摸,意味著機心泯滅。寥寥十四個字,把那種貧病潦倒、無所事事的情味充分表達出來了,正點明詩題“安貧”。
次聯就室內景物略加點染,進一步烘托“安貧”的題旨。野馬,指浮游於空氣中的埃塵,語出《莊子。逍遙遊》。筠管,竹管,這裡指毛筆筒。蒲盧,又名蜾蠃,一種細腰蜂,每產卵於小孔穴中。兩句的意思是:閒居無聊,望著室內的埃塵在窗前日光下浮動,而案頭毛筆由於長久擱置不用,筆筒裡竟然孵化出了細腰蜂。這一聯寫景不僅刻畫入微,而且與前面所說的“慵展”、“休尋”的懶散生活正相貼合,將詩人老病頹唐的心境展示得淋漓盡致。
然則,詩人是否就真的自甘寂寞呢?第三聯轉入致貧原由的追敘。安蛇足,就是“畫蛇添足”。用來諷刺做事節外生枝,弄巧反拙。捋虎鬚,比喻撩撥、觸犯兇惡殘暴的人。《莊子。盜蹠》敘述孔子游說盜蹠而被驅趕出來後說:“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按韓偓在朝時,曾向昭宗推薦趙崇為相,遭到朱溫不滿,幾乎被殺。《新唐書。韓偓傳》還記載一次侍宴時,朱溫上殿奏事,侍臣們紛紛避席起立,唯有韓偓遵守禮制端坐不動,引起朱溫的惱怒。韓偓忠於唐王室,必然要成為朱溫篡權的眼中釘。這就是詩中自謂的“安蛇足”、“捋虎鬚”,也就是詩人致貧的來由。回顧這一段往事,詩人感到自己謀身雖拙,報國則不避艱危,故表面以“安蛇足”自嘲,實際上以敢於“捋虎鬚”而自負,透露出他在頹唐外表下隱藏著的一片捨身許國的壯懷。
結末一聯則又折回眼前空虛寂寥的處境。試齊竽,事見《韓非子。內儲說上》:齊宣王愛聽吹竽,要三百人合奏,有位不會吹的南郭處士也混在樂隊裡裝裝樣子,騙取一份俸祿。後湣王繼立,喜歡聽人單獨演奏,南郭處士只好逃之夭夭。這裡引用來表示希望有人能象齊湣王聽竽那樣,將人才的賢愚臧否一一判別,合理使用。整個這一聯是詩人在回顧自己報國無成的經歷之後迸發出的一個質問:世界上怎會沒有人將人才問題默記於心,可又有誰準備象齊湣王聽竽那樣認真地選拔人才以挽救國事呢?質問中似乎帶有那麼一點微茫的希望,而更多是無可奈何的感慨:世無識者,有志難騁,不甘於安貧自處,又將如何!滿腔的憤懣終於化作一聲嘆息,情切而辭婉。
題作“安貧”,實質是不甘安貧,希望有所作為;但由於無可作為,又不能不歸結為自甘安貧。貫串於詩人晚年生活中的這一基本思想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複雜心理變化,都在這首篇幅不長的詩裡得到真切而生動的反映,顯示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詩歌風貌上,外形頹放而內蘊蒼勁,律對整切而用筆渾灑,也體現了詩人後期創作格調的日趨老成。前人評為“七縱八橫,頭頭是道,最能動人心脾”(邵祖平《韓偓詩旨表微》),殆非虛譽。
惜花
韓偓
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
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
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汙更傷心。
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
人們都知道韓偓是寫作“香奩詩”的名家,而不很注意到他也是題詠景物的能手。他的寫景詩句,不僅刻畫精微,構思新巧,且能透過物象形貌,把握其內在神韻,藉以寄託自己的身世感慨,將詠物、抒情、感時三者融為一體,具有較強的感染力。本篇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詩題“惜花”,是對於春去花落的一曲輓歌。詩人的筆觸首先伸向枝頭搖搖欲墜的殘花:那高枝上的白花已經枯萎皺縮,自知飄零在即,離情十分悲切;底下的紅花尚餘粉光膩容,卻也預感到未來的命運,在沉寂中愁態轉深。用“皺白”、“膩紅”指代花朵,給人以鮮明的色彩感和形體感,並形成了相映成趣的構圖。“離情”、“愁態”寫殘花的心理,前者用“高處切”形容那種緊迫的危殆感,後者用“靜中深”傳達那種脈脈無語的愁思,都能切合各自特點,狀物而得其神。未寫落花先寫殘花,寫殘花又有將落未落之分,整個春去花落的過程就顯得細膩而有層次,自然地烘托出詩人的流連痛惜的心情。
接著,詩篇展示了雨打風吹、水流花落的情景:眼睛追隨著那一片片墜落水中的花瓣順流而去,再抬頭望見殘留枝上的花朵還在受無情的風雨摧殘,這滿目狼藉的景象,怎不教人滿懷悵恨?這裡的“片片沿流去”和“枝枝被雨淋”,都是寫的實景,但添上了“眼隨”、“恨滿”,就起到化景語為情語的作用。隨,有追蹤的意思。不說“眼看”,而說“眼隨”,更深一層,把詩人那種寄情於落花的難分難捨的心意表現出來了。至於“恨滿”的“滿”,既可以指詩人惆悵滿懷,也可以理解為詩人的傷痛漫溢到每一株被雨淋溼的花枝上,於是客觀的物象又蒙上了人的主觀心境的投影。
再進一步,詩人設想花落後的遭遇。美麗的花瓣散落在地面上,設使能得到青苔遮護,還可稍稍慰藉人意;而如果一任泥土汙損,豈不更令人黯然傷神?兩句詩一放一收,波瀾頓挫,而詩人對落花命運的深切關懷與悼惜,也從中得到了體現。
末了,詩人因無計留住春光,悲不自勝,只有臨軒憑弔,對酒澆愁,遙想明日殘紅去盡,只有綠沉沉的樹蔭映入池塘,即所謂“綠肥紅瘦”。結尾一句不言花盡,而其意自明,委婉含蓄的筆法,正顯示詩人那種不願說、不忍說而又不得不說的內心矛盾。
全詩從殘花、落花、花落後的遭遇一直寫到詩人的送花、別花和想象中花落盡的情景,逐層展開,逐層推進,用筆精細入微。整個過程中,又緊緊扣住一個“惜”字,反覆渲染,反覆加深,充分展現了詩人面對春花消逝的流連哀痛心情。“流水落花春去也”,這僅僅是對於大自然季節變化的悲感嗎?當然不限於此。近人吳闓生認為其中暗寓“亡國之恨”,雖不能指實,但看它寫得那麼幽咽迷離、悽婉入神,交織著詩人自己的身世懷抱,殆無可疑。
春盡
韓偓
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後衣裳見酒痕。
細水浮花歸別澗,斷雲含雨入孤村。
人閒易有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
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為到西園。
這是韓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與《安貧》表現同一索寞情懷,而寫法上大不相同。《安貧》直抒胸臆,感慨萬端;本篇則融情入景,興寄深微。
春盡,顧名思義是抒寫春天消逝的感慨。韓偓的一生經歷了巨大的政治變故,晚年寄身異鄉,親朋息跡。家國淪亡之痛,年華遲暮之悲,孤身獨處之苦,有志難騁之憤,不時襲上心頭,又面臨著大好春光的逝去,內心的抑鬱煩悶自不待言。鬱悶無從排遣,唯有借酒澆愁而已。詩篇一上來,就抓住醉酒這個行為來突出“惜春”之情。不光是醉,而且是連日沉醉,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後還要繼續喝酒,以致衣服上濺滿了斑斑酒痕。這樣反覆渲染一個“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來了。
頷聯轉入寫景。涓細的水流載著落花漂浮而去,片斷的雲彩隨風吹灑下一陣雨點。這正是南方暮春時節具有典型特徵的景象,作者把它細緻地描畫出來,逼真地傳達了那種春天正在逝去的氣氛。不僅如此,在這一幅景物畫面中,詩人還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那漂浮於水面的落花,那隨風帶雨的片雲,漂泊無定,無所歸依,不正是詩人自身淪落無告的象徵嗎?擴大開來看,流水落花,天上人間,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斷送,不也可以看作詩人深心眷念的唐王朝終於被埋葬的表徵?詩句中接連使用“細”、“浮”、“別”、“斷”、“孤”這類字眼,更增添了景物的悽清色彩,烘托了詩人的悲涼情緒。這種把物境、心境與身境三者結合起來抒寫,達到融和一體、情味雋永的效果,正是韓偓詩歌寫景抒情的顯著特色。
頸聯再由寫景轉入抒情。芳時,指春天。芳時恨,就是春歸引起的悵恨。但為什麼要說“人閒易有芳時恨”呢?大凡人在忙碌的時候,是不很注意時令變化的;愈是閒空,就愈容易敏感到季節的轉換,鳥啼花落,處處都能觸動愁懷。所以這裡著力點出一個“閒”字,在刻畫心理上是很精微的。再深一層看,這個“閒”字上還寄託了作者極深的感慨。春光消去,固然可恨,尤可痛心的是春光竟然在人的閒散之中白白流過,令人眼瞪瞪望著它逝去而無力挽回。這不正是詩人自己面臨家國之變而不能有所作為的沉痛告白嗎?下聯“地迥難招自古魂”,則把自己的愁思再轉進一層。迥,偏遠的意思。招魂,語出《楚辭。招魂》,原指祈禱死者復生的一種宗教儀式,這裡只是一般地用作招致魂魄。詩人為惜春而寄恨無窮,因想到如有親交故舊,往來相過,互訴心曲,也可稍得慰藉,怎奈孤身僻處閩南,不但見不到熟悉的今人,連古人的精靈也招請不來,豈不更叫人寂寞難堪?當然,這種寂寥之感雖託之於“地迥”,根本上還在於缺乏知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韓偓此時的孤憤心情,同當年的陳子昂確有某種相通之處。
結尾處故意宕開一筆,借流鶯的殷勤相顧,略解自己的春愁,表面上沖淡了全詩的悲劇色調,實際上將那種世無知音的落寞感含蓄得更為深沉,表達得更耐人尋味。
通篇扣住“春盡”抒述情懷,由惜春引出身世之感、家國之悲,一層深一層地加以抒發,而又自始至終不離開春盡時的環境景物,即景即情,渾然無跡,這就是詩篇沉摯動人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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