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六年，杜林推著小車，載著弟弟的靈柩，五百里風雨兼程，回到了闊別八年之久的家鄉右扶風。
杜林這次回鄉太不容易了，在被隗囂軟禁了數年後，以持喪東歸為由才得以脫身。走到半路，又被隗囂派來的刺客攔截於隴坻，差點拋屍荒野：
“建武六年，弟成物故，囂乃聽林持喪東歸。既遣而悔，追令刺客楊賢於隴坻遮殺之。賢見林身推鹿車，載致弟喪，乃嘆曰：‘當今之世，誰能行義？我雖小人，何忍殺義士！’因亡去。”
光武帝劉秀聽說杜林回到關中，立刻下旨徵召他到洛陽，拜為侍御史。由杜林開始，拉開了隗囂手下一批士族的東歸之路。杜林等人可能並不知道，他們竟然不經意間做了一件大事，為東漢帝國平定隴西立下了大功！
杜林是什麼人，怎麼有這麼大的號召力？隗囂又為何軟禁他數年，並不惜派刺客對他實施追殺？
隗囂與關中士族的握手：歷史創造的一次誤會
杜林的父親就是漢成帝時期的名臣杜鄴，杜氏家族是關中名望頗高的世家大族，杜林自幼好學博識多聞，被譽為“通儒”。
新朝滅亡後，杜林和他的弟弟杜成，以及同郡士族子弟範逡、孟冀等人，攜家帶口徙居隴西以避戰亂。由於隴山阻隔，當關中地區受戰火生靈塗炭的時候，隴西地區竟成了世外桃源。因此，關中一大批士族紛紛湧入隴西。
隗囂就是隴西豪強士族隗氏家族的宗主。新朝末年，隗囂在他的叔叔隗崔、兄弟隗義，及當地豪強楊廣、周宗等人的推動下，自稱上將軍，佔據隴西、武都，成了獨霸一方的割據勢力。
更始二年，隗囂宣佈承認更始政權，併入長安為官。更始三年，赤眉軍攻破長安，更始政權滅亡，隗囂又逃回隴西，重新組建起割據武裝。
因為這個歷史機緣，關中流亡過來的士族，收到了隗囂熱情的召喚，尤其是更始政權的遺臣，很多人在長安就與隗囂打過交道，此番是故人相逢。憑藉士族身份優勢，隗囂身邊瞬間了一大批人才，幾乎將半個更始政權班底，搬到了隴西。
杜林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隗囂任命為“持書平”（相當於主簿），除了杜林還有鄭興、申屠剛等名士，也都聚集在隗囂手下：
“囂素謙恭愛士，傾身引接為布衣交。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長安谷恭為掌野大夫，平陵範逡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楊廣、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陽人王捷、長陵人王元為大將軍，杜陵、金丹之屬為賓客。由此名震西州，聞于山東。”
有地盤、有武裝、有人才，開局就領先天下諸侯一個身位，按理來說，隗囂憑藉這些優勢，東出關中爭取天下，應該無與匹敵。可惜人多了未必是好事，那些領著隗囂俸祿的關中士族，竟然與隗囂摩擦不斷，讓歷史給他們創造的機緣，變成了讓人遺恨的誤會。
隗囂與關中士族的衝突：主客還是主僕的認知差異
為何說隗囂與關中士族的握手，是歷史的誤會呢？因為他們的相聚，本來就是誤打誤撞，各懷心思，甚至對雙方的身份都存在認知差異。
<strong>隗囂認為，關中士族就是他的打工仔，他們是一個團隊，相互之間是主僕關係。關中士族則不認可，他們認為自己只是臨時寄居於隗囂的保護傘下，與隗囂是主客關係。
由這個認知的差異，雙方的矛盾，乃至衝突就顯現出來。
第一個發炮的就是杜林，不久他就以身體不適為由，請求辭別，並將隗囂發放的俸祿還給了隗囂。隗囂很尷尬，他試圖說服杜林改變主意，杜林乾脆說病太重，幹不了，弄得隗囂非常不爽，還不得不故作姿態地說：
“杜伯山天子所不能臣，諸侯所不能友，蓋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今且從師友之位，須道開通，使順所志。”
伯夷、叔齊是商朝遺臣，周滅商後，倆人恥於接受周朝的糧食，活活餓死在首陽山。隗囂把杜林比作伯夷叔齊，把自己比作周，把前朝比作商，表面上是在誇杜林，其實也是表露了自己的野心。咬牙切齒的誇獎後，他強行給杜林授予師友一職，並軟禁起來。
杜林與隗囂在身份上的認知差異不是個案，鄭興的話比杜林還要露骨。有人勸隗囂稱王，鄭興提醒隗囂要修德，隗囂想設置官制，鄭興說不要盜名。隗囂與劉秀一出現裂痕，竇融就指責他出爾反爾不識時務。
最來氣的是，作為隗囂最信任的朋友，馬援不但一個勁勸他效忠劉秀，最後竟然不辭而別背叛了他。
總之，很難找到比隗囂更窩囊的人，一邊供養食客，一邊被食客奚落，甚至反咬一口。這些關中士族，吃著隗囂喝著隗囂，就是不把他當主子，理直氣壯地拽住隗囂前進的腿。
按理來說，支持隗囂爭天下，他們都是從龍功臣，可是為什麼這些關中士族拼命反對，把票投給了從未謀面的劉秀呢？
隗囂與關中士族矛盾的本質：立場與利益的分歧
其實不是關中士族認為劉秀有多好，而是他們與隗囂之間有難以調和的矛盾，概括起來大概有三點。
- 1. “漢室復興”是橫在關中士族與隗囂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新朝滅亡後，先後出現九人稱帝，其中七人自稱是西漢皇室後裔，即便不是也要造一份假簡歷，其背後的歷史背景就是，全天下的人都被“漢室復興”的政治讖言所迷惑。
包括隗囂在內，對此深信不疑，他第一次舉兵，就在天水祭祀西漢十一帝，宣佈效忠漢室。二次回到隴西，雖然野心開始膨脹，但是對天命的敬畏，讓他始終像小偷一樣，想下手又不敢。
<strong>關中士族大多也是信天命的儒生，這個信仰，決定了他們不可能選擇支持隗囂當皇帝。
- 2. 無論從能力還是從品行，隗囂都不足以讓關中士族信服
隗囂自己也暴露了比較明顯的短板。其一，在長安的時候，他靠出賣叔叔和堂兄，用他們的血換取了高位。這種行為讓隗囂背上了道德的枷鎖，關中士族骨子裡看不起隗囂，跟這件事有很大關係。
其二，隗囂沒有表現出改變時局的眼界和能力。關中流亡士族以文官為主，武裝力量完全來自於隴西當地的豪強勢力，在亂世環境下，難聽一點說，文官集團其實就是牆頭草，<strong>隗囂沒有認識到豪族力量的價值，卻被關中文官集團牽著鼻子走，眼界太低。
我們看看同期的劉秀，團隊建設一切圍繞豪族勢力，文官只是他的花瓶。最典型的就是任命老邁平庸的卓茂為太傅，劉秀根本不需要他做什麼，只是利用卓茂的名氣而已。
甚至公孫述也比隗囂做得漂亮，人家自己造符讖，跟劉秀針尖對麥芒，也宣傳成家政權是天命所歸，不同樣也有人信嘛！
隗囂越是看重關中士族，關中士族反而越看不起隗囂，人就是那麼怪，要想讓別人尊重你，你得有足夠的實力，態度不頂用。
- 3. 隗囂是隴西集團的利益代表，沒有拿出收買關中士族的本錢
關中士族對隗囂不感冒，恐怕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老子憑啥為你賣命？
隗囂的起家，是隴西十六姓豪族，跟劉秀集團一樣，豪族集團與隗囂的關係，是股份合作制，隗囂是隴西集團的利益代表人。關中集團是客居隴西，遠離故土，他們沒有拿得出手的股本。也就是說，跟著隗囂，他們永遠是二等公民。
這就是關中士族念念不忘返鄉的原因，只有回到關中大地，才能顯示出他們豪族的實力。<strong>隗囂自始至終也沒有找到，他與關中集團利益共存的根
，在這種狀況下，企圖讓讓他們低頭稱臣，豈不是一廂情願？關中士族的貢獻：挫敗了隗囂和隴西集團的分裂行為
大概關中士族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與隗囂的矛盾，為劉秀統一天下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
- 首先，關中士族生生拖住了隗囂稱帝的步伐。
隗囂此人善於偽裝，言行不一，連劉秀一度都被他迷惑。他雖然對外公開承認漢政權，並使用“建武”年號，其實從一開始就心懷異志。這一點，從建武元年隗囂派人聯絡竇融時的表現，就可以清晰看出：
“（隗囂）使辯士張玄遊說河西曰：‘更始事業已成，尋復亡滅，此一姓不再興之效。今即有所主，便相系屬，一旦拘制，自令失柄，後有危殆，雖悔無及。今豪傑競逐，雌雄未決，當各據其土宇，與隴、蜀合從，高可為六國，下不失尉佗。’”
隗囂向竇融表達了幾點意見：其一，更始政權的滅亡，說明老劉家已經不合天命了；其二，不要因為某些人打著老劉家的旗號，被迷惑了，投錯了票會要命的；其三，如今天下混戰，誰都有機會，你如果跟我合作，做個諸侯一點問題也沒有，至少也能像趙佗那樣割據一隅。
後期隗囂多次試探著仿效公孫述，都被關中士族當頭棒喝。隗囂這個人比較“可愛”的就是，他拿儒家士族當手裡的寶，很他們的聽話。當初隗囂想稱王，鄭興拿他名字說事：
“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耳不聽五聲之和為聾。閒者諸將集會，無乃不道忠信之言；大將軍之聽，無乃阿而不察乎？”
什麼叫“囂”，說不忠信的話就叫“囂”，你想稱王？掂量掂量自己！可笑的是，隗囂居然一點不生氣，還虛心地接受了。
隗囂沒有登基，對東漢政權來說幫助太大了。建武六年前，劉秀一直忙於關東戰事，根本沒有一點力量顧及隴西，關中的馮異也一直處於苦苦支撐中。假如隗囂稱帝，與公孫述聯合出兵關中，甚至出關東向，天下還真不一定姓劉。
正是關中士族拖住了隗囂，給劉秀贏得了寶貴的五六年時間。
- 其次，關中士族破壞了隗囂內部的團隊建設。
關中士族最大的對手就是隴西集團，正是他們不斷挑唆隗囂自主創業，隗囂最終走向與劉秀決裂，他們就是推手。
劉秀派往隴西的專員來歙，在隗囂的內部翻雲覆雨，把隴西集團內部攪得分崩離析，其著落點就是關中士族。來歙後期見隗囂鐵了心與漢政權翻臉，竟然在隗囂的地盤，大庭廣眾之下準備刺殺隗囂。失敗後，關中士族神奇地阻止了隗囂對來歙的追殺，讓他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隴西。
後來，來歙和關中士族聯合，公開策反隴西豪族，導致王遵、牛邯等人反水，並引發隴西集團集體背叛隗囂。如果沒有關中士族的襄助，來歙不可能在隴西折騰近十年之久。
- 最後，關中士族還直接參與了劉秀滅隗囂的戰爭。
劉秀髮動對隴西的統一戰爭後，以馬援和竇融為代表的關中士族，直接參與了劉秀的聯合作戰。在攻破隴山防線時，馬援的獻策，和竇融的大軍策應，是拿下高平第一城這個突破口的首功之臣。
結束語
更始政權滅亡後，天下再次陷入混戰，要論當時的起點，隗囂無疑是先天條件最好的一個。歷史開了個玩笑，當初賜給隗囂的關中精英士族，竟然是他的掘墓人。隗囂不識關中士族利益訴求，及個人的短板，豢養了一批將自己推向絕境的黑手！
劉秀恐怕也不曾料到，一群跟自己毫無瓜葛的關中士族，竟然悄無聲息地為他打敗隗囂，統一天下，做出了那麼大的貢獻。一直不相信劉秀是“位面之子”的我，瞬間也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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