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爆料:曾經的天籟

圖:來自網絡


父親得“精神病”的那段時間,我的心總是繃得很緊,無數個不眠之夜,我在黑暗中彷徨和恐懼,恍若一磐巨石壓在身上,思想也似凍結一樣,沉入長久的沉寂。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是的,父親讓我絕望,我們也讓父親絕望,我常常坐在黑夜裡,為父親祈禱,喚起一起對抗時光和疾病的力量。


父親是上個世紀50後,在他讀初二那年,文革就開始了,雖然誰也無法逃避時勢的捉弄,但酷愛讀書的父親,回家後還是哭了好幾天。


一次偶然的機會,村裡的小學隨著規模的擴大,需要增加一些教員,於是,父親在大隊部的推薦下,成了一名代課教師。


父親很珍惜這次得之不易的機會,在教學上頗為努力,聽村裡的三大爺說,父親當時教的班級,在全鄉比賽中,都名列前茅。有一次,父親到鄉里開表彰大會,教辦的司主任告訴他,教課之餘,自己也多學點,即便有一天能夠轉正,也要經過考核的。


父親教書的那些年,也是他生活最苦的日子,期間,母親先後生下了我和弟弟妹妹,那時,奶奶已經去世,年邁的爺爺也是病懨懨的,自顧不暇,家裡的生活狀況不言自明。


父親除了教學,還是幫著在家種地,常常是上課鈴聲快響的時候,他才帶著一褲腿的泥巴,向著學校快步跑去。晚上,父親備好課,還要在煤油燈下看書自學,在他的心裡,很期待轉正的那一天。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那時,家裡的條件並不好,但家庭關係始終以和平為主基調,是父母人生最幸福的時期,現在想來,心中依然無限繾綣,無比留戀。


生命就是這樣刻薄無情,不按常規出牌,有時,因為一件事,帶來的悲傷卻是空前絕後,深入骨髓的。


在我十歲那年的六月,父親在一次麥收時,他獨自一人拉了滿滿一平車麥子,在家後狹窄的小路上不慎翻倒,他人也被重重的壓在車下。


父親大腿骨折了,在家休息了四個月,才能勉強走路,但他再想回到講臺教書時,卻被告知,他的崗位已經被人頂替了。校方說法很簡單,老師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你幾個月不能任教,只好另找他人了,孩子總不能不上課吧!


父親是個內向的人,他一聲沒吭,就黯然回到了家中。那天我放學回到了家中,發現父親一個人坐在鍋屋裡,獨自垂淚,在他的旁邊,是他撕碎的書本。而那些書本是他複習用的,也是他最珍愛的東西,母親一邊罵他沒用,一邊數落著父親。


就這樣,父親從一個“教師”的身份,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民。父親在教書時,工資雖然很低,但在村裡,卻贏得很多人的尊重,母親的脾氣盡管十分火爆,但鑑於父親給家庭帶來的聲望,她還是強壓著自己的暴躁脾氣,不順心時,把火撒在我和弟弟的身上。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父親失去了工作,可謂“人走茶涼”,母親對父親的態度也是一個180度的轉變。即使是他教過的本村學生,也鮮有基本的尊重。父親為人寬厚實在,品性不錯,但在農村這樣一個相對勢利、狹隘、短視的環境中,好品性和教養往往就是個缺陷。


在家中,妹妹哭了,母親會罵;鹽快用完了,母親會罵;家裡的狗跑出去,母親會罵,父親感冒了晚上咳嗽,母親會罵……那時,年幼的我好想逃離這個家。


吵架,對於村裡其他人家而言,是生活的插曲,對於我家,則意味著是隔三差五地上演的正版戲。性情的不同,生活的窘迫,見解的迥異,父親和母親的唇槍舌戰、干戈相向貫穿於我的整個少年時代。


母親是個與父親截然不同的人,她心性高,凡事爭強好勝,不甘人後,始終像被什麼力量催趕著。誰家的莊稼長勢比我家的好,田地裡的收成比我家高,雞鴨鵝豬比我家的肥壯,母親臉上都會表現出極為惱火的樣子,對著父親一頓臭罵。


用父親的話說,“就是走路,母親也不願走在別人後面。”人到中年的我,常常陷入理性的思索,母親的強悍,遠非憨厚的父親所能駕馭得了的。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做了農民的父親,並不擅長農事,家裡的農活,主題上都是以母親為主,父親則按照母親的吩咐,或是播種,或是施肥,或是打藥,或是鋤草,每天被支使的暈頭轉向。


隨著三個孩子漸漸長大,父親顧及到孩子們的成長環境,任憑母親如何責罵,都不吭聲,他的忍辱負重,換來家裡難得的安寧。


我讀初一時,家裡蓋了三間磚瓦結構的堂屋,家裡的經濟壓力也越來越大,母親便養了三頭母豬,通過賣豬仔賺錢,而父親在給母親幫忙的同時,也販賣過花生、蓮藕、細粉,遛鄉在各村叫賣,做過各種與文化人不符的角色,但都沒賺到多少錢。他因為是怕老婆的“妻管嚴”,父親也受盡了鄉鄰們甚至是親屬的冷言冷語,堪稱是村中最底層的人物。


父親看起來淳樸敦厚,但骨子裡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有一次母親和父親吵嘴,母親竟順手將钁頭打在父親頭上,鮮血直流,父親在去村裡診所包紮的路上,引起大家的一陣陣鬨笑。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在這樣壓制的環境裡,父親逐漸變得抑鬱,他有時一天都不講一句話,並時常的嘆氣。後來,就開始自言自語,說著一些我們都聽不懂的話,久而久之,再後來,就成了精神病了。


父親神經不正常的那年,我17歲,讀高中一年級。


我可能從沒想過,我的生活會因為父親的變故而天翻地覆,村裡人見到我們,總會指指點點說:“那是村西頭的傻子家裡的兒子!”,這樣冷嘲熱諷的語調,讓我們和弟弟妹妹無地自容。


雖然我在學校讀書,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父親,也常常祈求上天能夠彰顯一個神蹟,讓父親迴歸到正常時的樣子。


父親精神異常之後,思路變得極為紊亂,做事顛三倒四,家裡的一切幾乎全由母親一個人打理,有時母親累得受不了的時候,也經常把父親打得鼻青臉腫,有一次,父親實在受不了母親的責打,離家出走不知去向。後來,還是我和妹妹在河邊一個廢棄的庵子裡找到他的。


我學習之餘,盡力幫著母親幹活,規勸著母親,也心疼著父親。


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個是我在初二時寒假前的一天,突然天降暴雪,父親怕我凍著,竟然踩著一路泥濘,步行了7裡地,到學校給我送傘和毛窩子,到那裡時,他的手都凍僵了。還有就是我高一到學校報到時,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行李和半袋子糧食,到校時全身都溼透了。


那時,感覺淡淡的,並沒覺得有什麼,隨著年齡的漸長,那一幕幕已烙在心裡了,那是父愛的結。


有時想想我這個做兒子的,我為父親做了些什麼?當父親失去代課教師的“工作”時,我雖然年齡不大,但也可以安慰一下父親的,當母親打罵父親時,我也可以站在父親一邊,指責母親的,但我終究未能。


那時,小小年紀的我就開始關注親人之間的關係,感受到了人世的不平和等級,盡力調和她們,甚至取悅她們。尤其是對母親,面對她的“強大”,我只是極力逢迎。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母親的強勢,註定以悲劇收場,我考上大學後的第二年,母親積勞成疾,患心肌梗塞去世。


沒有了母親的壓制,父親的意識漸漸開始恢復。在那樣的精神狀態下,父親和別人交往,一句不中聽的話也不包容的,有時鄰居拿他開開玩笑,有就要和別人拼命。


父親不正常的那些年,我思想的天空永遠是灰濛濛的。不單是經濟條件的壓力,更重要的是對老父親的牽掛。


大學畢業後,我定向分配到老家的縣城工作,我和妻子商議,決定讓生活能力極差的老父親和我一起生活。


去接父親的那天,妹妹剛把他送到了家裡。


說話間,我突然看到這個兩鬢斑白、容顏垂暮、皺紋深陷,連腰都快抬不起的人,真的是我父親嗎?他怎麼這麼老了?我的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住,瞬間溢了出來,心裡疼的要命。


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孩子,都是爹沒用,沒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說完,他淚流不止,上前拽住我的肩膀,把頭靠我胸前,哭的稀里嘩啦的。


父親到縣城之後,我們一起吃飯時,老父親總是在絮叨著他切合實際的思想,一頓飯往往要勸他好幾遍,才能勉強吃完。


好在媳婦心地善良,有很大的包容性,她對我說,其實父親的病,只是缺少愛和被認可罷了。聖經上說,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其中最大的是愛。愛,是醫治最好的良藥。


感謝妻子,這樣的日子堅持了六年,老父親的病越來越輕了,眼神也平和多了,這兩年一粒藥也沒有吃,正應了那句話:心病還需“心”來醫。


而今,老父親已經81歲了,和我們吃住在一起,過去的病早就好了,父親在家人的“愛”中,見證了奇蹟。


鄉村紀事:我的“精神病”父親


在結尾,我只想說: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父親的人,不只我和弟弟妹妹,還有我的妻子,也一直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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