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二七〕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在豪放中有沉著的風致,所以特別高妙。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玉樓春》 歐陽修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何為“豪放’?即豪邁奔放,往往指向作者性情和作品氣格。何為“沉著”?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有言:“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又言:“沉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由況氏的話不難理解,沉著即厚重,與氣格有關。豪放和沉著的關係如何?舉個例子:一位勇士把一把普通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這種氣勢體現豪放;一把大刀百餘斤重,非常人可以拿動,更別說揮舞,而這位勇士卻把這把百餘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這就是豪放中不失沉著。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人生自是有情痴”體現的是沉著,“此恨不關風與月”體現的是豪放。“直須看盡洛城花”體現的是豪放,“始共春風容易別”體現的是沉著。沉著中有豪放,豪放中不乏沉著。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多借鑑常州詞派的評詞用語,前有陳廷焯等,此則則有況周頤。

〔二八〕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餘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中說道:“秦觀、晏幾道,是古時候的傷心人。他們的詞作在平淡語中都有興味,在淺近語中都有深致。”我王國維認為只有秦觀能完全擔起這種評價。晏幾道詞作就像他的性格一樣,“矜持尊貴”有餘,只能與張先、賀鑄並駕齊驅,還不能夠跟秦觀相提並論。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晏幾道身為晏殊之子,家境富裕,地位優渥,早年接觸的都是朝中權貴和名流,因此性格和為人方面自然帶著貴族子弟的矜持和高傲,後來在其父親去世後,逐漸家道中落(不善理財),地位和財富已遠遠不如往日,各種落差綜合,讓他的詞作顯出一種落魄貴族的傷心,哀而怨傷。

秦觀沒有特別顯赫的家庭背景,是依靠蘇軾提攜和考中進士進入官場和文人圈子,但他仕途並不順坦,像蘇軾一樣多遭貶黜,四處任職。因為多不得志,所以秦觀的詞作也多側重抒情。但他的生活閱歷明顯要比晏幾道深刻,詞作的內容和意境更廣大。兩人的詞作風格都比較深婉,但秦觀更含蓄一些,表達情意也更節制一些,相比晏幾道的哀而怨傷,他則更哀而多愁(少怨)。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張先、賀鑄、晏幾道、秦觀這四個人有一個共同特點是他們同屬婉約派的核心人物,都深諳音律。不同的地方:李清照在《詞論》中評價張先“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評價晏幾道、賀鑄、秦觀能知音律,但“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除了對張先的評價不敢苟同外,其他整體上還算中肯,確實擊中要害。張先和賀鑄的人生相對坦順,賀鑄本身也出自皇家貴戚,故詞作中沒有特別濃重的哀傷。王國維此則講晏幾道跟他們兩人差不多,而不能與秦觀相比,恐怕多出於因身份和歷練不同導致的感情深淺濃淡不同而言。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二九〕少遊詞境最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秦觀詞的境界最為悽傷婉轉。到《踏莎行·郴州旅舍》中“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就變得悽切尖銳了。蘇軾欣賞他這闋詞的最後兩句,只是看到了表面現象。

王國維《人間詞話》妄評(二七、二八、二九則)


踏莎行·郴州旅舍 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此則是承續上則而言,“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秦觀本該是哀而少怨的,但在人生低谷處,心情絕望時,也難免會因太過傷痛,而一洩幽怨。“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正是幽怨噴湧而出的前兆。此則訴說了秦觀婉約詞風下偶發的不同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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