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勃的生命力,折射出悲苦的社會世態:沈從文散文裡的湘西世界

湘西,這片充滿了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織著詩意與野蠻的土地,是沈從文散文創作的根。

——題記


“五四”新文化運動後,中國眾多作家對千百年積澱而來的鄉土風貌,進行過不遺餘力的批判,將其視為愚昧、閉塞、甚至野蠻的代名詞。

臨到自命為“鄉下人”的沈從文,則易跡更步。

蓬勃的生命力,折射出悲苦的社會世態:沈從文散文裡的湘西世界

沈從文蠟像

在以《湘行散記》、《湘西》為代表的散文集子裡,沈從文從藝術審美角度對鄉風民俗重新審視,把鄉土風貌作為一個族群一個區域的精神血脈,鋪就了有別於其他作家的鄉土文化表達,張顯出湘西之所以為湘西的肌理與血色。

在他的創作題材中,鄉村的寧靜代替了城市的喧囂,開放的都市文明轉向了封閉的湘西氛圍。

沈從文沉浸在令人神往的湘西古老文化氛圍裡,湘西散發出來的原始生命力與真實而悲苦的社會世態,在他的筆尖源源不斷地湧出……

01 生命力蓬勃的人物群像

沈從文是一個極為關心“生命”的作家,正如他自己所言:

“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

他以極其清新的格調和優美的文筆,塑造了世世代代在湘西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各式各樣的人物。

這些人,有船主、船伕、士兵、煙販、妓女、苗婦、土匪、礦工、鄉紳等等。他們的社會地位不同,性格各異;但相同的是,他們身上無不顯示著蓬勃的生命力。

蓬勃的生命力,折射出悲苦的社會世態:沈從文散文裡的湘西世界

在《一個大王》裡,他寫道:

“這是一個土匪,一個大王,一個真真實實的男子。這人自己用兩隻槍斃過兩百個左右的敵人,卻曾經有過十七位壓寨夫人。這大王身個兒小小的,臉龐黑黑的,除了一雙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麼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氣。”

“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雞各處飛,誰捉到手是誰的運氣。今天小小冒犯,萬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蝨,釘尖兒挑眼,不高抬個膀子,那不要見怪,燈籠子認人槍子兒不認人!”

這裡的兩段描寫,前者採用白描似的勾勒,後者通過人物的語言,帶有湘西特色的土語、俗語及性格特色的語言,把這個山大王的江湖義氣,粗野強悍、精明狡黠表現得活靈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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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沈從文寫水手如此下筆:

“河岸上有個藍布短衣青年水手,正從半山高處人家下來,到一隻小船上去。因為必須從我小船邊過身,我把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寬臉,鼻子短,寬闊肩膊下掛著兩隻大手(手上還提了一個棕衣口袋,裡面填得滿滿的),走路時肩背微微向前彎曲,看來處處皆證明這個人是一個能幹得力的水手!”

這段對水手的描寫如素描一般,簡潔、明快,輪廓清晰,又給人一種動態的感覺,一個豪爽、耿直的水恰似在眼前。

《五個軍官和一個煤礦工人》寫一個造反的礦工被5個軍官用計捕獲,身受重傷,當軍官要割他的首級時,他也用計把五個軍官騙到廢煤礦坑邊,“猛然向那深井躍去”,死得如此的從從容容、轟轟烈烈,一個造反礦工的剛強、機敏、寧死不屈的性格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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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正當壯年,充滿活力、開朗能幹的攔頭大夥計;《虎雛再遇記》中害羞又虎性十足,能忍耐又敏捷的虎雛祖送。

《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中戴著水獺皮帽,幽默、詼諧、巧舌如簧、世故圓滑,重情義、與女人約會後又記得送朋友的兵油子出生的,同豹子一樣的旅店老闆。

《沅陵的人》中那些穿著“胸口前有扣花裝飾,褲腳邊有扣花裝飾”衣衫整齊清潔的、把流汗和吃飯打成一片的勞動婦女……等等人物,都跑到了沈從文的筆下。

沈從文從他們身上,發現了傳統文化薰染下的中華民族所沒有的原始人性。

但作者旨不在單純地刻畫人物,而旨在於通過人物形象,真實地再現湘西悲苦的社會世態與人生。

02 悲苦的社會世態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絕不是世外桃源,那裡充滿著矛盾和鬥爭。

蓬勃的生命力,折射出悲苦的社會世態:沈從文散文裡的湘西世界

他的筆觸常常飽醮著酸苦,傾訴著對家鄉的嚴重關切,對家鄉人的深摯同情。

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裡,沈從文總結說湘西有那麼一大部分人:

“他們那麼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

滔滔江流上的水手和沿岸的農民、礦工、士兵,在悲涼嚴酷的人生現實面前並不怨天尤人,既有抗拒命運的生的掙扎,又有執著於人生的愛的哀樂。

這般芸芸眾生,儘管揹負著因襲的重擔,儘管處於險惡的社會環境裡,卻在艱難之中顯示了令人驚歎的生存能力。

然而,他們也缺乏對生命的自我意識和自覺把握。一旦面臨歷史變革,作為生命的個體就將處於一種盲目的惶恐狀態。

面對現實,他們將無所適從,這使沈從文在為這原始的生命力,大唱讚歌的同時,也感到一種無言的哀慼:

那些流淌在湘西河流裡的水手,在惡浪光潔咆哮、灘險流急的長河上,不分寒暑,辛苦勞作。

一個年富力強、多行船經驗的舵手和攔頭,每天工資八分到一角錢,一個小水手,除吃飯外,一天只有兩分錢收入。

沅陵農婦像男人一樣辛苦勞作,她們的衣飾上卻依然“可以見出‘生命’在這個地方有光輝的一面”。

遊俠式的人物田三怒和龍雲飛,蠻悍中又不乏古俠士遺風;水手與妓女則是全部鮮活生命演出的中心……

因預先立有字據,行船時生死均聽天由命,在一條延長千里的沅水上,這樣的水手至少有十萬;至於兩岸鄉村,在各種名目捐稅的搜刮下,更是日漸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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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婦女

這誠然是小人物艱難生存中的悲劇,但沈從文追問道:

“這些生命,被置於怎樣卑屈而痛苦的環境裡! 一些可憐的希望與憧憬,全是那樣無望無助。他們中的大多數,正默默接受著那份攤派到自己頭上的命運,安於現狀。對自己的處境,既無力改變,也從不想到改變;他們不需要別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

“沅水上游二十多個縣份,在古木掩蔽、岩石林立的幽谷深山裡,一群善良純樸的山民,一個根源古老的殘餘民族,在兩百年來的社會變遷裡,正被歷史帶向令人不寒而慄的方向……”

從作品有關湘西社會歷史演變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幅幅鮮血淋漓的圖畫:

歷史上的統治者對湘西苗民和無辜百姓的血腥屠殺,和下層人民在動盪不寧的歷史風雨中悲慘不可言狀的痛苦。

《辰溪的煤》中那個礦工家庭的悲慘遭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裡,那個年逾80的老縴夫,為兒女,為自己,擔負著的生活重壓……

世變時移,他們的這種人生命運,卻依舊一代代承襲下去。《老伴》裡17年後的舊景重現就是這種歷史現象的具體寫照。

作者不僅敘述了下層人民生活的艱辛,還透過一些特異的人生現象,發掘出下層人民精神上受到的壓抑與摧殘。

蓬勃的生命力,折射出悲苦的社會世態:沈從文散文裡的湘西世界

《鳳凰》有關放蠱、行巫、落洞少女的敘述,《沅陵的人》裡寡婦與和尚的故事,揭示出湘西婦女的精神痛苦。作者並沒有停止在現象的描述上,而是透過這一切,去把握它們的社會原因:

他抨擊了歷代湘西“牧民者”所採取的對湘西的“方略”,從政治上對湘西人民的歧視與苛擾。而外來商人則完全控制了湘西的經濟命脈。

在這片翠色逼人的奇幻世界中,沈從文強烈地感受到了湘西,在他生命達到強力狀態的同時,也達到了生命最為脆弱的黯淡狀態。

生命在這片山水中被浪擲,湘西的歷史就是淤泥於這種無時不噴湧的人血大沼澤之中,顯示出他特有的悲涼和凝滯局面。

殺戮的悲劇在重演,而另一種生命悲劇也在默默地重複著。

沈從文走出湘西再回訪故鄉時,他已慣於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這片土壤。他發現時間在這裡同閉鎖的山水一樣,是緩慢的,幾乎沒有明顯的歷史發展。

蓬勃的生命力,折射出悲苦的社會世態:沈從文散文裡的湘西世界

如《老伴》一文,作者用一個平淡故事的敘寫,把主人公放在前後十幾年的時間跨度之中,著力透照出這種生命形態的實際上停滯蒼老缺乏新鮮的一面。

沈從文舊地重遊,發現沈萬林及他的女兒身上,生命是在毫無意義地重演過去,無疑是可憐而狹窄的。

他感嘆萬千:

“世界雖極廣大,人可是象近乎一種宿命,限制在一定範圍的,經驗到他過去相熟的事情。”

在眷念故鄉的情感得到安慰之時,他的理智卻認識到這塊山水的痛苦的一面。

湘西,使沈從文“提起來真使我又痛苦又快樂。”

多少年來,湘西人如此這般一代又一代地生活著,生活的終結與延續成為一種單調的重複,幾乎令人窒息。

他對這片土地發出了疑問,他不再向湘西生命上投照光環了,城市文明的薰陶使他能超越於湘西文化之上,進行一種深層次的思考。

他不止一次地提到:

“我們用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到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平和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

這位湘西之子,不懈地努力著,用手中的筆寫這片土地上的人生傳奇,喊出這個民族長期被壓抑的痛苦,並寄期望於未來。




湘西賦予了沈從文生命。清新秀麗的山山水水,古老蒼涼的文化遺蹟,悲涼悽美的傳統習俗,爽直強悍的山民水手給了從文許多生命的啟迪,作家熱愛著故土,眷念著故土的人事滄桑。

沈從文的散文,浸透抒情詩的氣氛,在悠長、舒緩、優美的牧歌似的一一串串語言中,我們看不到刀光劍影,更嗅不到戰火硝煙,然而在平靜的水面下湧動著濁流,作者正是用這種與眾不同的手法,呼喚著一個閉塞民族心靈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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