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為什麼《史記》不記“曹劌論戰”

李國文:為什麼《史記》不記“曹劌論戰”

《曹劌論戰》一文,出自《左傳·莊十年》,因《古文觀止》選過,歷年來編入中學語文教材,國人盡知,故不贅述。

曹劌何許人也,《左傳》隻字未提,我們只好糊塗到底,不敢妄擬。唯一可以肯定的,他應該不是魯國曲阜人。只是在這個政治中心打拼謀生,尋求出路而已,類似當下闖蕩京城的“北漂”。這也是不甘於老死牖下,走出家鄉的奮鬥者,靠努力,憑機會,創造屬於自己世界的必由之路。估計,與他一起離鄉背井者,不止他一個,所以,當他打算面謁魯莊公,陳述他對即將交手的齊、魯長勺之戰的看法時,他的“鄉人”們給他潑了涼水。算了罷老兄,那是當官們的事情,你一個平頭百姓,就不要摻和了吧!

他不聽,他去了,他贏了,遂成為一段佳話。記住,只是佳話,未必是歷史。

歷史愈久遠,文獻愈稀缺,誤解也就愈多,公元前的春秋、戰國,就是這樣,因為他們沒完沒了的打仗,前者小打,後者大打,史料大部毀於戰火,這是戰爭的必然結果。尤其,愚民成勢,最愛燒書,燒書以後,還要坑儒,一個史官,連自己的腦袋都保不住,會保護那些記錄國史的竹簡嗎?再說,史料就一定可信麼?他寫他的所見所聞,就一定準確麼?一部《紅樓夢》,乾隆五十六年版行,至今不過二百多年,竟冒出十幾個版本,人人都稱自己為真正老王麻子,不知孰是?中國人之愛造假,能造假,會造假,堪稱一絕。於是,歷史誤差就成一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糊塗賬。晚於《左傳》四百多年的《史記》,司馬遷在寫書中《魯世家》這篇文章時,偏不採信曹劌論戰這段史實。此公雖遭腐刑,性格相當堅定,甚至連長勺之戰也隻字未提。

難道沒有發生過左丘明所寫的這次齊魯大戰麼?當然發生過,後人在長勺(今山東萊蕪黃山鎮)峽谷河灘的沉積沙土中,挖掘出來箭簇上的鐵矢,而且不止一個。然而我還是相信司馬遷的判斷,因為冶鐵技術從中亞細亞傳入中國,恰好在春秋戰國時期,這是一個漸進過程,先是春秋把鐵用在農具上,鍛造鋤犁,可以開墾荒地,可以深耕細作,獲得豐收後深感土地之可貴,於是便要擴張地盤,於是便要蠶食鄰國。於是就有侵吞與反侵吞的鬥爭,最後雙方自然要動手。好在那時的共主東周王朝,說話還管點用,仗一般打得不大,人死得也不會太多,時間也不會太長。戰國就不同了,隨著冶鐵技術益發成熟,農具製作精良的同時,武器也廣泛使用比青銅更為廉價的鐵,這樣,戰國之戰,就成了那二百多年的主調。有人統計過,公元前475年到公元前221年的254年的戰國,只有38年不曾大動干戈,剩下的216年,除了戰爭,還是戰爭,除了殺人,還是殺人。

最可惡者,戰國之戰,只要土地,不要人口。人口人口,人是有口的,而口是用來吃飯的,於是以消滅有生力量為名,大規模地殺人。秦趙長平之役,秦坑趙卒四十萬,創一次性殺人的最高紀錄。提倡殺人,鼓勵殺人,是秦國最後大獲全勝的動力,按商鞅《二十級軍功爵位制》,殺敵以後,割下他的左耳,呈交主管,可以計功授級,當士兵得勝而歸,從口袋裡倒出來數十或數百隻人耳,並有一個極其冷血的漢字“馘”稱呼之,那血腥的場面該是多麼駭人聽聞了。所以司馬遷認為,曹劌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的戰術考量,如果有的話,應該是戰國時事,發生在公元前684年魯莊公十年的春秋早期,就太超前了。

李国文:为什么《史记》不记“曹刿论战”

再則,雖然孔夫子經常憂慮“禮崩樂壞”,生怕天塌下來,實際上春秋年間,禮未全崩,樂未全壞,仍舊是一個禮治天下的文明社會。當時,至少有百來個大小不一的諸侯國,塞滿中原和邊關,因為國太多了,記不住,遂出現“自鄶以下”這條成語,對那些不足掛齒的小諸侯國,便略而不談了。現在,連這條成語也不見有人用了,那些“自鄶而下”的小諸侯國,也就隨之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再也無人過問。然而當時,朝拜,進貢,獻納,盟誓於東周王朝,是這些諸侯國必盡的義務,一個個乾得很起勁。至於他們心底裡的想法,暫且不去管它,表面上大家都維持著這樣一種鬆散的統治形式。

這是中國土地上最後的,也是真正的封建社會。封建社會的最大特色,就是森嚴的等級區分。貴族是統治者,奴隸是勞動力,這身份是不可改變的。到了戰國,尤其到了秦國,你在戰場上殺敵愈多,口袋裡割來的“馘”愈多,你就可能從昨天的奴隸,轉眼之間變為王侯,並澤及子孫。而在春秋時期,夾在貴族和奴隸之間的如曹劌之流,充其量是個遊說之“士”吧,日子有過得好與壞的差別,命運有混得順與逆的不同,但從一個只能以稷黍果腹的小八臘子,躍身一變而為肉食者的當朝顯貴,此種“躐等”行為,司馬遷認為是不可能發生的。

試想一下,推開鄰居的門,和推開宮殿的門,是絕對不同的感覺。鄰居的門打開,你會見到迎過來的主人的臉。宮殿的門,就未必如你所願地打得開了,在見到君主之前,你得被盤查,你得被詢問,你得填表格,說不定你得被搜身,諸如此類的進宮手續辦妥,也未必能見得到你想見的最高領導。也許派個大臣接見一下(算你運氣好),也許派個衙役來,打兩句官腔將你打發了(你也只好沒脾氣)。所以,你不得不膺服這個曹劌,他用什麼辦法,通過層層阻隔,他有什麼秘訣,能與魯莊公對面而坐,把他想要講的話,統統送進這位君主的耳朵裡。可能嗎?似乎不大可能,從古至今,也許有類似成功的例子,但這樣的幸運兒太少太少了。司馬遷不大相信這段史實的真實性,是有道理的。那個決非明君的魯莊公姬同,有這等器度,有這等魄力,居然擢曹劌於微末沉淪之中,授於“車右”重任,負責戰場指揮,從善如流,言聽計從,在那個等級社會里,如此不成體統的恩渥,豈非笑談?

這種事例,發生在稍後的戰國,有可能,發生在再後的商鞅主政的秦國,更有可能。中國人的全部聰明,得益於漫長曆史所給予的教訓,太多的苦頭,人們學會了什麼是可能的,懂得了什麼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可以爭取;不可能的,就不必碰壁去了。司馬遷晚於左丘明四、五個世紀,見識和經歷讓他明白在那個夕陽斜暮,古意依舊。禮教嚴格,等級分明的春秋時期,左丘明筆下的曹劌論戰,就有點跨時代了。

食肉者鄙,其實,不食肉者未必不鄙,這兩者的必然率,應該大致相等。烏鴉跳在豬背上,笑其黑,狐狸吃不著葡萄,譏其酸,曹劌的這句成語,流傳至今,用者極少,就因為一篙打翻一船人,以偏概全。按照杜預、孔穎達註疏的《左傳》,說得明白:“食肉之祿,謂在朝廷治其職事,就官食者也。”“在官治事,官皆給事,大夫以上,食乃有肉。”說白了,不過是小事一樁,一頓工作餐而已。

左丘明對於司馬遷而言,一是前人,兩人同為史官,但左更早;二是古人,左為戰國時人,司馬為西漢時人,相距四、五百年;三是名人,《左氏春秋》乃中國第一部記年記月記日的史籍,後來我們讀過的所有記史類書,無不以此為圭臬。司馬遷對於前人、古人、名人,能夠不買賬,不阿附,不盲從,持獨立見解,敢別開生面,走自己的路,不亦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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