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然不完美又有缺陷，你仍可以從我身上獲益匪淺。當初你來找我，是為了學習生活之樂與藝術之美，但也許上帝之所以選中我，是要教導你更珍貴的道理：悲傷的意義與美麗。」
And incomplete, imperfect, as I am, yet from me you may have still much to gain. You came to me to learn the Pleasure of Life and the Pleasure of Art. Perhaps I am chosen to teach you something much more wonderful, the meaning of Sorrow, and its beauty.
─ ─《深淵書簡》Oscar Wilde
不出所有文學主題的電影如《天才捕手》、《麥田裡的叛逆者》，去年這部《快樂王子》依然勾起我濃厚的觀影興致，平心而論，一點也沒有令我失望，故事主軸聚焦於王爾德晚年淒涼和生命回溯，交織早年的輝煌一時與一步一步邁向毀滅的過程，臺詞如詩，鏡頭如畫，情感動人，無一不散發著文藝與哀愁的獨特之美。
之所以與《深淵書簡》對照討論，是因為同為人生與靈魂回望。監獄中的這兩年，是他人生中兩大轉捩點之一，一是進入牛津，二是打入大牢，這一封掏心挖肺的長信，不但正視了過往的人生，嚴厲責備了自己所愛非人的波西，探討藝術與宗教等永恆議題，並折射出矛盾掙扎的千百種思緒，電影宛若就是從書中走入銀幕的痛苦倒影。
「揚名立萬與聲名狼藉之間僅止一步之遙，甚或僅一線之隔。」
過去他率領了歐洲立下美學的新里程，後世也將他奉為同志運動的先驅，才氣縱橫的王爾德曾經叱吒風雲於英法藝文界，身為享譽文壇的天之驕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沉醉於名聲財富與掌聲榮耀充斥的優渥生活中。然而，放蕩不羈離經叛道的他，卻因為陷入無法自拔的情慾泥沼，一夕之間跌落神壇鋃鐺入獄，成為了愛情的殉道者，而今《快樂王子》再度為親自見證璀璨之星的起落而置身風暴之中這些人，寫下另一種角度的全新歷史註解。
有的人像是太陽一般耀眼，全世界的矚目彷彿都落在這個人身上，然而在奪目光芒背後的巨大陰影，也掩蓋了周遭許多兀自閃爍的微弱星輝，讓人不禁自慚形穢，王爾德正是如此。
他寫下，自己曾是當代文化藝術眾星拱月的象徵人物、論才氣膽識資質家世樣樣具備、讓藝術成為一門哲學也讓哲學成為一門藝術、將個人情感融入戲劇當中拓展其範圍與形式，一句名言能夠總結思想體系，一句雋語足以點出生存之道。沒有人不愛意氣風發的王爾德，他也深諳自己的才華與貢獻，電影不斷重複穿插著臺下如雷的歡呼和鎂光燈照耀之下的風光，曾經恃才傲物，日日夜夜觥籌交錯，榮華、歡愉與成功堆疊出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可以恣意結識任何名門權貴，包括那擁有花瓣雙唇與美麗肢體的波西。
波西，一個同時帶有致命吸引力與致命危險性的人名，《深淵書簡》中細數了他的性格缺陷奢靡縱慾，字字句句滿是怨懟與責備，悲傷之情底下卻是剪不斷裡還亂的無怨無悔，就如劇中王爾德神情裡透露出愛情失焦的清晰模樣，因為數度背叛而傷心欲絕，因為再次重逢而淚溼滿襟，又因為一抹微笑而不計前嫌，而更悲傷的是，如此盲目的愛讓人生來註定心碎。
「監獄最可怕之處並非讓人心碎斷腸，畢竟人生來註定會心碎，而是讓人變的鐵石心腸。」
The most terrible thing about it is not that it breaks one's heart—hearts are made to be broken—but that it turns one's heart to stone.
總有人說他太過個體主義，其實也可以解讀為努力忠於個人精神，但面對愛情，他卻是無私的奉獻了自我，為了波西不惜對抗權貴、尋求社會庇護，卻反而落得千夫所指的不堪處境。過去有無數次機會遠離波西帶來的折磨，卻依然忽視真正關心自己的逆耳忠言。
畢竟對王爾德而言，文學與藝術家所追求的莫屬靈肉合一的理想，理性勸他鬆手，感性卻逆向拉扯；理智屢次警告，慾望卻帶他走上回頭路，因此，在反反覆覆的矛盾與逃避中，無可避免的邁向散盡千金、身敗名裂，擁抱了自我毀滅之途。
特別喜歡電影中導演對於羅比一角的著墨，這位開啟王爾德衣櫃大門的人畢生帶著愧疚，即使再三被灼傷眼眸，仍無怨無悔扮演了默默守護這道耀眼光芒的天使。
乾瞪眼看著王爾德被打入大牢的是他，彷徨在港口等候王爾德恢復自由身的是他，悉心協助王爾德打點生活起居的是他，將《深淵書簡》手稿整理出版的是他，最後守在病榻旁邊不離不棄的是他，處理王爾德身後事與文學遺產的也是他。瀕臨將死之際時，他急急忙忙奪門而出將神父請來執行抹油聖禮，在顛簸疾行的馬車上，羅比痛哭失聲不能自已，彷彿滿腔的情真意切，難言的自責內疚，經年的愛恨苦痛，都在此時潰堤而出。
「當兩名警察一左一右把我從監獄押往破產法庭，小羅就站在淒涼的長廊上等著，待我戴著手銬低頭經過時，神情莊重地向我脫帽致意，如此簡單又貼心的舉措，頓時讓在場眾人鴉雀無聲。」
在王爾德的親筆信裡，他對羅比的不動聲色卻道盡關愛的行為無比感激，甚至視為自己生命的救贖，猶如讓沙漠綻放出玫瑰的冰泉，讓他忘卻孤獨重新與殘破的世界之心共存。羅比對王爾德的愛深沉、高貴而偉大，王爾德對波西的愛盲目、奇異而純粹，從王爾德生前走到身後不變的就是波西與羅比的敵對關係，波西眼裡容不下羅比，羅比眼裡也容不下波西，而他心裡這一分為二的愛，無法量化也無法取代的特殊情感，皆為這兩人所無法理解的，悲傷的是，「得到」與「得不到」莫屬人生裡無可違逆的兩大悲劇。
雖然在旁人眼裡，為了這份不敢說出名字的愛，王爾德走到眾叛親離的境地，甚至不得不流亡異鄉，從舞臺的焦點變成悲傷的配角、心碎的小丑，他卻始終是一位真誠善良的至情之人，關懷社會、悲天憫人，到臨死前仍惦記著妻子與兩個年幼的兒子，只是與其壓抑自我苟且偷生，與其以小博大委屈度日，不如忠於藝術、忠於文學、忠於自己內心的聲音。
電影以《快樂王子》的童話貫穿首尾，在骯髒破舊的酒吧角落、在燈光昏暗的廉價旅社、在不見天日的貧民窟裡，繼續和社會底層的孩子們講述著這個悲傷的故事，無論置身何種處境依然真正為藝術而藝術，透過藝術與自我、與觀眾、與世界、與時間對話。
「如今我唯一願意為伍的只有文藝家和受過苦之人，前者瞭解何謂美學，後者明白何謂悲傷。」
歡笑稍縱即逝，而悲傷背後永遠有悲傷，因為悲傷背後藏著真實強烈的靈魂，褪去五色五音五味、沒有華麗裝飾的人生猶如失去紅寶石、藍寶石、金葉子的快樂王子，剩下一顆破裂的鉛心，看似落魄卻炯炯有神的展現出痛苦滋養出的美麗靈魂，悲傷抹去了稜角，煎熬模糊了恥辱，苦難磨光了傲氣，人生晚期的他淡然而豁達，面對病魔、波西與命運皆從容接受，持續從自身傳遞出藝術、生命與靈魂的至美光芒。
同為愛爾蘭作家的《大師》、《布魯克林》科爾姆·託賓曾談論《深淵書簡》：
「王爾德提筆寫下這封信的牢房，充斥著人們飽受折磨的痛苦，但是眼前狹小窗戶所仰望的天空、身後門扉緊閉所帶來的沉重，彷彿將人們拉回彼時，訴說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象徵之一如何在此處狠狠被撕裂開了肉體與靈魂，後來，因為手中拿到了紙與筆，他拼湊成一個受暗影覆蓋的人生，也點亮了自身的憂傷苦痛。更重要的是，進而創造出如此奇異而美麗的傑作，一如《深淵書簡》。」
從《快樂王子》對照著《深淵書簡》，他的故事，私密到傾訴個人情感，也巨大到成為整個社會的縮影，闡述藝術、談論宗教、抒發愛恨、自我審視，字裡行間散發出無邊的脆弱掙扎與痛苦，從社會表象與往事回憶扎進了靈魂最深之處，漸漸升華成寬恕原諒與救贖。
愛情總以自欺欺人開始，以欺騙他人告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們最美麗的情感在十七、十八歲就已經死了，而王爾德卻終其一生飛蛾撲火的追求這份普世所共同分享的動容至情。縱使無從得知，最終波西是否能明白信中所言悲傷的意義與美麗，然而，幸好此封以生命寫出的肺腑之言得以流傳至今，讓我們在無人知曉的河谷裡，真誠面對命運，在黑夜籠罩的陰溝中，持續仰望星光。
閱讀更多 二孩兒影評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