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說課優秀作品:像那輛列車一樣遠去

《人物》小说课优秀作品:像那辆列车一样远去

我們相信,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可以寫出一篇絕妙精彩的小說。兩個月前,《人物》聯合雙雪濤、笛安、郝景芳三位優秀青年小說家打造了寫作課——《像小說家一樣寫作》,在36天的課程後,小說家挑選出了部分作業並作出點評。笛安在回覆中寫道,“其實我收到的所有作業,總體水準都已超出了我的預期,大家很棒”。

以下就是這個系列的第一篇小說選登:

謝大腳

上篇

今天,雨,攝氏18~23度。慈餘的公路像一條流入大海的河。

披上雨衣,我騎著自行車去了郵政所。她開始向我要錢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許愛她。「剛開始」這三個詞總是美好的,不像癌症晚期的惡化已無可救藥。我想我現在應該還是愛她的,否則我就不會去給她寄錢了。雨水順著車衣的帽簷滑落下來,四周只有雨滴敲打萬物的聲響。

其實不過是一千五百塊錢,但我突然想離開櫃檯就這樣算了。那樣我們就真的結束了,甚至不需要任何通知。1997年,我十八歲,在南方當兵。為了買一塊西鐵城的手錶,騙家裡人在軍隊生了病,寄了五百塊錢,偷偷買下。後來我退伍回家,遇上隔壁鄰居吵架,當時狂氣重,一言不發衝上去給人兜臉一拳。手錶正好磕到對方的眉骨,玻璃碎了,指針不再走動。我大概並非視金錢如糞土的人,為此難過了幾天。談朋友不是買表,感情碎了連屍體都找不到。死人還有墓碑憑弔,胎死腹中的愛連無名冢都配不上。

仔細算算我們才認識了九個月,且四個月前她就回老家了。我想我不該告訴她我家祖上是大戶人家。我怎麼把爺爺輩的事情也翻出來吹牛了呢?我說我爺爺原先是大地主,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表情如故,假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說,真的,沒騙你,現在我家旁邊那一圈地原先都是我家的大宅院,我屋後面的小楊一家,就是以前給我家看宅子的。她身子側過來一點,嘴巴里呼出的熱氣噴到我脖子上,癢絲絲的,那儂家裡還有古董沒有?她學本地人說土話,說來說去也只會港「儂」、「阿拉」、「好伐」這幾個字,一本正經的樣子有點可愛。我說,早沒了,抄家還不得抄光,留一件都是要人命的事情。她意興闌珊地說,那儂港色系(什麼)。我笑了,這句倒講得蠻本地人。我叫她把頭靠過來,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其實還藏了一個青花壇子,明代的。她咯咯得笑了,說,阿拉家以前也是大地主,按理說我也是個小姐呢。我說,正好,小姐配少爺天生一對。我倆被逗得不行,在長椅上捂著肚子笑個沒完,最後我先牽住了她的手,她用指甲在我的手心不停畫圓圈。指尖涼得像一片融化的雪。

我家真的有一個明代的古董罈子,不過在我小時候就被摔碎了,壇口磕掉了一大塊,醃榨菜芯子都嫌寒磣。事實上就算沒破也值不了幾個錢。而我家的大宅院,在我出生前已經拆得連影子都不剩了。我還是把錢寄給了她,就當做是那句話的補償。還不還都無所謂。事實上她當時並不只是向我借錢。她在電話裡說,我倆不合適,如果沒有隔著一千多公里或許還能再試試,總之就是那些話。分手的理由都得足夠冠冕堂皇,好像不這樣就跟牲畜交配似的。她最後才提借錢的事情,她說借不借都行,她都拿我當朋友看。我心想借了也沒啥好事,那我幹嘛借你?你還要跟我分手,我這不當傻逼嗎。但為了證明我比她體面,我絲毫沒猶豫就答應了,好像我家真的有個完整無缺的古董罈子。

有那麼幾次,我想告訴她我家徒四壁一無所有。如果她跟我在一起,我父母也沒什麼能給我,而我可能連一個裝有自來水管的家都給不了她。夏天,她要一桶一桶地接井水洗澡,還得忍受偶爾有幾隻鴨搶先在桶裡拉屎。冬天,她要在清晨砸開水缸裡厚厚的冰層,取天露水洗臉。富貴之地也生產窮人。我從出生就住在這裡,但沒有一塊黃金是屬於我的。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我比誰都明白。如果我們結婚,總有一天會互相舉著菜刀對峙,等到那一天,她會質問我那口青花壇子埋在哪個角落,我會逼她把剛開始談戀愛時的女孩交出來。或許某一刻菜刀會迎頭劈下,或許我們舉累了就放下了。生活從此靜如死水。

當她還在這座城市尋找財富的時候,她有份工作是招待所的服務員,偶爾打掃打掃客房。忙裡偷閒時還能用房間裡的電話找我聊會兒天。她曾經在客人退房後清理床單時,抖出一條金手鍊。我們在公園裡討論怎麼處理這筆不義之財,她不敢戴在手上,怕被發現,最後決定由我賣掉換錢。她問我,是不是不太好?我能說什麼呢?我說我們還是把它還回去,現在我就去金樓給你買一條屬於你自己的?除了握住她的手告訴她誰撿到就是誰的,我什麼都說不出。我不知道她拿這筆錢去做了什麼,不過女孩子花錢天經地義。

招待所附近就是影劇院,我不清楚它在那裡多久了。沒有哪棟建築比它的功能更多了,又是禮堂,又是文藝表演舞臺,轉頭領導又在那裡開會,偶爾還放放電影。我帶她去那裡看過電影,票是廠裡發的,幾百人的禮堂幾乎全是熟人。電影放到一半,我想起誰說以前生產隊開會就去大禮堂。我突然感到恐慌,也許銀幕的位置從前有過一排凳子,一排人,一排高高的帽子,現在都成了漂浮的遊魂在空曠的禮堂裡。其實沒有根據,或許那時還沒造影劇院。不管怎麼樣,一切都過去了。2003年某個春天的夜晚,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這片古老的遺蹟裡看電影,周圍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狂笑。

我把打瞌睡的她搖醒,說,口水流出來了。她小巧的手腕滑過嘴角,我猜是魚的觸感。她白我一眼說,小騙子,電影放完了?我說,我想親你一下,你同意嗎?她搖搖頭說,不同意。我失落地將目光移向從二樓放映室投下的那束光,塵埃在光裡飛揚。當她把嘴唇湊上來的瞬間,我明白了光不僅有形狀。光像一個吻般美妙。她說,傻逼,只有我能親你。我說,你再叫我一次。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說,傻逼。還沒說完我就吻上了她的嘴。傻逼。一個吻。傻逼。一個吻。我說,你還叫不叫了?她特堅定地說,大傻逼,你親死我吧。說完自己就樂了。我也笑了。

電影散場後我們又偷偷從窗戶爬了進來。影劇院的窗簾積攢著厚厚的灰塵,不知能上溯到哪年哪月。使勁吸口氣進去,我懷疑黴斑會移植到肺裡。快到高潮的時候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停下來問她怎麼了。她的小手纏在我的脖子上,一片漆黑中我感覺到了她睫毛上的水汽。她說,為什麼屋頂不是透明的,這樣我們就能躺在地上看星星了。我突然靈光一閃,說,你等一等。我從旁邊的衣服裡摸出一盒東西。一團火升起來,點燃了她的臉,在空中滑過後又暗了下去。她的身體像月光下浮出海面的藍鯨,耀眼過後又沉入水底。一根根火柴像流星一樣墜落。我們像宇宙深處兩顆遙遙相望的星球。最後一根火柴燃盡的時候,我說,好了,你可以安心了。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煙火味。她的眼淚也是嗆人的。

或許我應該留住她的,她是一個好女孩。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讓她走。但我沒理由攔住她回家奔喪。我也沒理由逼著她回來。

或許哪天我應該去找她。

下篇

我沒有騙他,我真的有機會成為大戶人家的千金。

我的外公是村裡最大的地主,連著被土匪搶了三次。最後一次的時候,有人來村裡通風報信,說土匪快要來了。外公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裝進三個箱子,叫了幾個小工準備抬到山上去。那幾乎是外公所有的家產。都說無巧不成書,造化弄人,誰能鬥得過天?請來的小工還沒來得及抬箱子,土匪先進了村。我媽媽是家裡唯一沒出嫁的女兒,她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嫁妝被搶走的。解放後,三年饑荒,外公只能吃糠,肚子硬的像充氣的皮球,拉不出屎死了。我一直在想外公死那麼早是不想看到我媽受苦。如果有時光機的話,我會用生命做賭注跟時間賽跑,我要回到那一年之前,告訴她,媽媽,媽媽,你快點結婚吧。也許我會像從未來過這個世界一樣凋謝了,但媽媽一定會過得幸福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以為我也許愛他的錢。可我知道他沒有錢。什麼古董罈子,不過都是跟外公的寶箱一樣煙消雲散罷了。但我不能說破。我現在不在乎,但我沒法保證等到將來我們一起生活時,某次激烈的爭吵後我不會拿它說事。也許我會痛罵他是一個騙子,一個窮鬼,即使我在嫁給他時心知肚明。當那對小夫妻第二次來招待所找金鍊子時,看到那個女人委屈得想哭的臉,我是發自內心得想把手鍊還給他們。但我不能。它已經被我在打金店換成了我媽的救命錢。他們一定還會有第二條金鍊子,但我沒有第二個媽媽。我想告訴他們等我將來賺到錢後一定會加倍的償還他們。但我不能。我保證不了任何事情。

在人生進程中的某幾個結點,將會因為我們的選擇而導致生活與之前截然不同。我自以為是地做了一個又一個重大的抉擇,人生並沒有因此好轉。我不得不懷疑我的人生是一個錯誤。對我而言,某一個瞬間明確地改變過我。

這「一瞬間」發生在2002年11月27日。那天他告訴我,他年少時在南方當兵,每次回家習慣坐晚上十一點五十八分的到上海的火車,再從上海轉火車到縣城,再一路顛簸地坐公交回家,正好趕上午飯。我想象他在午夜上海火車站的候車室裡輕輕點上一支菸,同那些亡命天涯的陌生人共處一室,好似窮途末路的孤膽英雄。我沒辦法形容這種感覺,但我確實被打動了。小時候,我家在山裡。有次夏天的晚上,我和姐姐睡在露天陽臺上,遠處起伏的山脈融在夜色裡像蠑螈黑色的背。我們憑肉眼看到了銀河,像一條粉末鋪成的腰帶,鑲在密度極大的星群裡。作為背臥大地的生靈,包裹在天地的浩渺裡,我們在這種感動中緊緊握住彼此的手未發一語。我相信這種感動只能被自身知曉,無法訴說與分享。我愛上他,就像愛上那夜的星空,來自於對個體的同情和極致的浪漫。

我們合夥幹過很多傻逼事。我提議我倆各自帶對方去一次平常去不了的廁所。他先帶我去了公園男廁。進去前,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可別給我鬥雞眼哪哪都不敢看,丟人。我咬牙切齒道,就你廢話多。其實我在裡面待了幾秒就出來了,原先我還計劃撒泡尿再走的。但後來我死活都不肯帶他去女廁。他罵我騙子。我說,騙子配下流胚,半斤八兩。吵著吵著我們就像兩隻樹懶一樣抱在一起接起吻來。

公園的一切都是免費的,甚至連小動物園都不需要門票。小動物園坐落在公園的東南角,入口是一個大鐵硼,七七八八地放著半死不活的微型盆栽。我們在裡面「養」了一隻駱駝。每次我們來餵它的時候,它都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望著我。我可真受不了,那雙眼睛銜著一片汪洋大海好像在問我沙漠在哪裡。駱駝呀駱駝,咱倆都是外來客,我也想念我的沙漠啊。那時候,我覺得我和駱駝才像是一對,有些事情他根本理解不了。

我也許真的愛他。後來,我變得有點不願意離開他。如果那時他陪我一起踏上火車的話,我就會在心裡承諾他,我可以為他背井離鄉。葬了我媽以後,我還是想立刻回到他身邊。但我不能。他不知道我家是什麼樣子。我倆通電話的時候,我會想象要是他來到這裡。地下一層的菜市場被昏黃的燈光照得像鬼城,到處浮動著嗆鼻的辣椒粉,陰雨天裡汙水沿著臺階蜿蜒而下。夜晚的山裡死一般的寂靜,文明的觸手路燈還未伸向這裡。他走在山崖邊,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拿著長竹竿,驅趕道路兩邊成排的四腳蛇。他終於來到我的小屋前,借宿在通過梯子抵達的閣樓,像小動物一樣匍匐前進。晨起被隔壁豬圈裡的咕嚕咕嚕聲驚醒,在豬屎牛屎羊屎的糞便味裡辨別身處何方。或許他會一臉壞笑地說,你家可真熱鬧。要不然就含情脈脈地告訴我,他一定會照顧好我。算了吧,哪一種口吻我都接受不了。總有一天我們會沒那麼相愛,總有一天那張說出過無數情話的嘴會冷笑一聲,不屑地嘲諷道你別忘了是誰把你從一堆屎中拯救出來。我會連回擊的話都找不到的。我留下的時間越久,我就越不能到他身邊。

真難過呀,我有什麼選擇呢?就算我能憑我這張臉得到一份清閒的工作,每天重複「你好」、「再見」之類的客套話。直到某一天傻逼主管叫我去複印一份文件,我這個不識字的前臺小姐在馬路邊手足無措了半天。最後絕望地打電話給他,說我不知道怎麼去複印。我想這話應該是帶點哭腔了,真丟人,我哭著跟他說我後悔小學沒畢業了。他問我一加一等於幾。我說,二,你他媽真是個混蛋。他說,夠了夠了,對我來說你這樣就夠了。我字正腔圓地罵他,儂咋噶伐識相。但是我抓住那隻伸過來的手了,即使這份勇氣片刻後就煙消雲散。

可是對這個世界來說我還是一個不合格的人,不然就不會年紀輕輕在招待所裡伺候別人了。在沒認識他之前,我每時每刻都希望遇到位從天而降的臺灣富商,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只要這個人帶我走就好。我曾經就是這樣的渴望不勞而獲。

四個月了,他還是沒勇氣承擔我反悔的後果。我不想當一隻養在小鐵籠裡的駱駝,每天等著別人來喂草。最初,我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推遲歸期。我告訴他,葬禮辦完了,但我得處理剩下的事情。好不容易回家我想多休息幾天。臘肉太好吃了捨不得回來。家裡的豬要生崽了頭胎容易難產我得守著它。後來就不需要藉口了,好像我留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傻逼,如果他借我錢,我一定不會還給他。我就要他急得跳腳。我就讓他以為我是一個分手了也要騙他錢的女孩。也許那樣他就會追過來,跟我再唇槍舌戰一番。

或許他不會給我打錢。錢不是問題,答案才是。其實答案也不是,勇氣才是。只能他先邁出這一步。誰也不能保證這場遊戲不會輸,我不想連籌碼都丟掉。

或許哪天他會來找我。

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最好的結局。或許哪個都不是。但總有塵埃落定的一天,像那輛載著他開往上海的火車,迎來送往,一切都會過去的。

本文為人物【像小說家一樣寫作】系列課程笛安學員優秀作業。

《人物》小说课优秀作品:像那辆列车一样远去

導師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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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上有一個完整故事,當然,小說也並不是非要講故事不可。但是這位作者的優點在於語言,他的語言是有個人辨識度的。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講需要確立自己的風格,但是真正寫出一手極具個人特點的敘述語言非常難,這位作者有這個可能性,請繼續加油。

——笛安

兩個月前,我們聯合了雙雪濤、笛安、郝景芳 三位優秀青年小說家打造了寫作課——《像小說家一樣寫作》,90天的精心打磨,3位小說家首度系統公開的36節寫作課程,《像小說家一樣寫作》會讓你瞭解小說究竟是什麼,如何去搭建小說的世界,如何賦予人物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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