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五種“世面”,每一種都與眾不同,每一種都值得閱讀

世面,在古代原指縣衙門前的一塊圓石,一般都放在訟鼓附近,正門旁邊。若是市場糾紛或問題時,大家會說讓你見見世面,其實就是去見官。但是後來世面多指形形色色的社會情況。《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有五個人說起過“世面”。他們都是誰呢,他們眼裡的“世面”有什麼不同呢?

紅樓夢:五種“世面”,每一種都與眾不同,每一種都值得閱讀

1.第一種,脂硯齋笑話裡的“世面”

《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去拜訪賈政時,先是在客廳裡喝茶等候,見到屋裡椅子上是半舊的椅袱。在此處,脂硯齋寫下一段批註,提到了“世面”。原文如下:
近聞一俗笑語云:一莊家人進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京可見些個世面否?”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眾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況?”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捎著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用的都是鵝黃緞子,所以京都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試思,凡寫富貴字眼者,皆是莊農進京之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日見,所言皆在情理之外。

脂硯齋在這裡所講的世面,是指皇帝的生活起居情況。對於普通百姓,皇帝的生活是神秘的,他只存在於普通百姓的想像之中,所以莊農憑著自己的見識說出了元寶、人參和鵝黃緞子。這裡的“世面”,表面看是一種諷刺,是對莊農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的反諷。但是從正面意義上來看,這種“世面”,其實是普通人認知中最本質意義上的見識,是一個人內心想擺脫現世羈絆的追求和渴望,是一個拓展外界認知的不懈動力,是大多數人說的那種“出去闖蕩闖蕩,見見世面”中的新眼界、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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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種,劉姥姥對女兒女婿所說的“世面”

劉姥姥是一個鄉下老太太。女兒出嫁後,因為家裡農活較重,女婿狗兒又作些生計,兩個孩子無人照管,所以將劉姥姥接來一處生活。劉姥姥原本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到了女兒家裡以後,有了養老之所,便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秋盡冬初,家裡太窮冬事未辦,她便出主意讓狗兒找祖上曾經聯過宗的王夫人,但是狗兒有名利之心,卻沒有本事前去登門要錢。在這種情況下,劉姥姥只能捨得自己的臉面,親自前往。

《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決定去榮國府打秋風時說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在劉姥姥的言談中,所謂的世面,就是榮國府裡的富貴生活。她第一次進過榮國府,見到了西洋鍾,聽見了炕屏;第二次進榮國府,看到了西洋鏡,吃了名貴的茄鯗,見了從未見過的軟羅煙等等,用她的話說,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驗了。

這種“世面”雖然也有增長見識的意義在其中,但對於劉姥姥而言,它更多的是一種託詞,是劉姥姥心虛的表現。她一農村人,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放下自尊,硬著頭皮,懷著忐忑的心情,去深宅大院尋求別人的施捨。所謂的“世面”,充其量就是一件偽裝的外衣,劉姥姥披在身上尋求自我安慰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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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種,王熙鳳所說的“世面”

《紅樓夢》第十六回,賈元春省親的消息傳出來後,王熙鳳和賈璉在家裡談論起此事,說起了“世面”:“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

王熙鳳所說的世面泛指接駕之事,賈璉的奶媽趙嬤嬤是這樣形容這種場景的。“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當然,王熙鳳所說世面實指賈元春省親之事。賈元春省親,儀式宏大,無論是騎馬的紅衣太監,還是一對對龍旌鳳翣,包括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都是王熙鳳沒有經歷過的,對於她來說,未經歷的這種場面就是“世面”。

這種世面,其實是一種虛榮,王熙鳳之所以想見,不是為了開闊眼界,增長才幹,而是為了增加談資,讓別人高看自己一眼。在王熙鳳的世界,這種世面是一種象徵,是一種榮耀,一種增加自己身份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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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種,賈璉內心裡的“世面”

《紅樓夢》第十六回,賈璉幫助林黛玉將林如海的後事處理後回到賈府,王熙鳳在房間裡擺下酒宴為他接風洗塵,兩人說起家中事務時,旺兒媳婦將王熙鳳私放高利貸的利銀送了進來,幸好被平兒攔去,撒謊說是薛姨媽派香菱前來借東西。

提及香菱,賈璉不禁感嘆薛蟠辱沒了她。王熙鳳聽後,心裡不高興,說出了這樣的話:“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

脂硯齋在“世面”二字旁側批,世面,單指女色也。

在清代,蘇杭是風花雪月之地。賈璉好色,王熙鳳在家中看得極嚴。按照賈府規矩,賈璉未成婚前,房裡原來有兩個侍侯的丫環,都被王熙鳳攆走了。她自己陪嫁的四個丫環,也趕走了三個,只剩一個平兒。為了拴賈璉的心,讓平兒做了通房大丫頭,一兩年讓兩人在一起一次後,就再也不讓賈璉碰了。在這種情況下,賈璉一離開王熙鳳的視線就要找女人鬼混。林如海病重捎信讓林黛玉回家,賈母派賈璉護送,在此期間,賈璉無人約束,自然是聲色犬馬,縱情女色之中。

對於賈璉來說,他生活在賈家這個百年世族裡,不需要讀書上進,不需要增長見識。對於他來說,賈珍父子經歷的聲色犬馬他未曾經歷過,那些便是“世面”。平時在家被王熙鳳看管的很嚴,沒有機會與更多的女人接觸,到了蘇杭之後,一切不受約束,自然會經歷一些未曾有過的男歡女愛,於他而言,便是“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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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種,薛寶釵話裡話外的“世面”

《紅樓夢》第七十七回,王熙鳳生病需要二兩人參入藥,王夫人找賈母拿到一大包上等人參後,沒想到過了百年已無藥效,薛寶釵想辦法派人去買後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

薛寶釵所說的“沒見世面的人家”指的其實就是賈家。

賈家絕對是見過世面的。賈家第一代人經歷了血與火的考驗,從戰場上掙下偌大的家業。後來棄武從文,在官場上歷經百年不敗,終於成為四大家族之一。發展壯大的過程中,所經歷的風風雨雨,遠非一般人家可比,若論見過世面,絕對是超過大多數人家的。所以薛寶釵所說此話,不是指賈家一族,而是指的賈母一人。

賈母其實是見過世面最多的人,她出生於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嫁入賈家並最終成唯一碩果僅存的老祖宗,經歷了賈家的創業、發展、繁華和沒落;賈元春當了皇妃後,她每月可以進出皇宮看望;自己八旬大壽時,以南安太妃為首的各家王妃都親自來給她祝壽;宮裡的一個老太妃去世以後,為了隨祭方便,同北靜王妃同租了一個院子,而且彼此互有照應。這年的閱歷和經歷,註定了她所見的世面絕非一般,所以不管是薛寶釵還是其他人,都無法與之相比。

薛寶釵之所以說賈母沒見過世面,其實是發洩心中的不滿。選秀失敗後,在賈元春的安排下,薛寶釵開始一門心思想嫁給寶玉,賈母雖然沒有明確提出不同意,但是三番五次想成全林黛玉和賈寶玉,這樣她的願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從一個妙齡少女熬成了一個大齡女青年,在這種情況下,她不能直接抱怨賈母的不好,所以藉助賈母珍藏人參為由,用“沒見過世面”的話來表達內心的情緒。她所說的“世面”,本質上是一種內心的忿恨,是一種罵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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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曹雪芹為何寫不同的“世面”?

一是有力地刻畫人物。曹雪芹寫人物往往多處用筆,反覆渲染。王熙鳳表面是一個性格張揚的人,她不信鬼神,不怕報應,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其實卻不然,她骨子裡嚮往權威,害怕皇權,“世面”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深刻地表達了這一點。賈璉究竟有多好色?除了他與多姑娘、鮑二家的,以及尤二姐之家的交往外,大家對他的印象並不深刻。但由王熙鳳說出他見過“世面”,便一下子使她“登徒子”的形象樹立起來,讓人印象深刻。薛寶釵在王夫人面前,笑說賈家是“未見過世面的人家”,表面是暗罵了賈母等人,其實最終罵的是自己。因為她最終還是嫁給了寶玉,當了賈家的媳婦。曹雪芹如此用筆,使薛寶釵複雜的人物性格一下子凸顯出來。

二是巧妙地留下故事情節的伏筆。劉姥姥是一個生活在底層的人,在生活的重壓下,她總能以苦為樂,通過尋求外在的東西達到內心的平衡。從未進賈府時就想著求人不成,便權當作見世面開始,就始終以一個卑微者的角色面對未知世界。正是因為了有這種態度,她才會在第二次進榮國府後,能夠“裝瘋賣傻”,配合王熙鳳演出一幕幕精彩大戲。同樣,因為劉姥姥一生見過的世面多,所以能坦然面對賈家的興衰榮辱,賈家敗落後,她三進榮國府,救助了巧姐。若沒有見多識廣,沒經歷過世面,劉姥姥怎麼可能三進賈家?

三是深刻地解讀了“世面”的不同深義。五個不同身份的人,說出了五種不同的“世面”。脂硯齋所說的“世面”最直白,劉姥姥所說的“世面”最辛酸,王熙鳳所說的“世面”最傲嬌,賈璉嚮往的“世面”最低級,薛寶釵所說的“世面”最無情。她們站在各自的立場上,解讀著不同側面的“世面”,每一種“世面”都與我們一般人理解的不同。深刻理解這五種不同“世面”,有助於我們更好的閱讀理解《紅樓夢》,更好的瞭解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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