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貿易戰的邏輯和抓手


管仲:貿易戰的邏輯和抓手


公元前685年,中年人管仲對年輕人齊桓公說,你要是隻想治國強兵,有隰朋等五人就夠了;你要是想稱霸天下,有我管仲在此!

眾所周知,春秋時期天子式微,禮崩樂壞,政治局面錯綜複雜,軍事鬥爭層出不窮,內有諸侯相爭,外有戎狄環伺,稱霸談何容易!此時管仲當上齊國的丞相才三個月,何以敢誇下如此海口?

據《管子》一書記載,管仲為相伊始,就顯現出他的高度自信。在回答齊桓公如何治國強兵、如何稱霸天下的系列問話時,管仲縱論天下大勢國事民生,無不鞭辟入裡,精妙絕倫。

凡成就大事者,都具有超強的自信力,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然而,管仲相齊四十年,助齊桓公成為春秋首霸,卻並不以武力征天下。儘管齊國坐擁當時最強國力,有“同甲十萬,戰車五千”,兵力傲視群雄,卻很少動武。終齊桓公一代,齊國只用兵滅過譚和遂兩個小國。

那麼,管仲到底是用什麼樣的高招,讓諸侯臣服,讓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

只有簡單的三個字:貿易戰!

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管仲可能是人類發動貿易戰的第一人,稱之為“貿易戰鼻祖”應該恰如其分。歐洲學者直到公元十七世紀才知道貿易戰,比管仲足足遲了兩千兩百多年。曾經在歐洲大陸不可一世的拿破崙1808年實行“大陸封鎖”政策,禁止歐洲大陸與英國進行貿易,才打開了歐洲貿易戰的籠子。但無論策略、手段還是效果,拿破崙的貿易戰都無法與管仲相比,“管子則審之至熟者也!”(梁啟超語)

追慕大師風範,致敬祖先智慧。今天我們就來聊聊兩千六百多年前,天才管仲發動的一系列迄今仍讓人歎服的貿易戰。

本文共分為五個部分:

一、戰略:韜光養晦,以商止戰

二、戰術:五戰齊發,後至於兵

三、戰例:服綈降魯,買鹿制楚

四、邏輯:壟斷食鹽,以鹽御金

五、抓手:以金御糧,以糧禦敵


一、戰略:韜光養晦,以商止戰

管仲初執相位時,齊桓公也初當國君,年輕氣盛,意氣風發,急於建功立業。他堅持軍事優先的治國方略,先修軍事,擴充兵力,以武力稱霸諸侯。

而管仲則主張先修內政,讓人民富裕,經濟強大,修好鄰國,然後再成就霸業。“與其厚於兵,不如厚於人。齊國之社稷未定,公未始於人而始於兵,外不親於諸侯,內不親於其民。”(《管子·大匡》)

這話意思是說,與其兵強馬壯,不如人民強壯;與其擴充軍隊,不如富足人民。齊國的社會都不安定就發展軍事,對外會遭到各國的猜忌,對內會得不到人民的支持。

管仲為什麼會有如此主張?《管子·樞言》記載了管仲的一段話:“有制人者,有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人眾兵強而不以其國造難生患,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國後,如此者,制人者也。”

管仲認為,天下的國家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制服別國的,一類是被別國制服的,一類是既不能制服別國又不能被別國制服的。只有富民強兵而又不在國際上製造事端、不出風頭的國家,才能制服別國。

用今天的話說,管仲認為韜光養晦,和平稱霸,才是正道。

從齊國當時的情況來看,由於連年宮廷內亂,於外不能得到各諸侯國的尊重,關係緊張;於內人民生活貧困,跟朝廷關係疏遠。人到中年的管仲,飽受磨難,歷盡滄桑,對於齊國的內憂外患瞭然於胸。因此,在治國方略和稱霸戰略上,他當然希望穩紮穩打,“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明·朱升語)這是立足於現實的理智選擇。

二、戰術:五戰齊發,後至於兵

管仲選擇的戰略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是堅定不移的。所以,當齊桓公初登君位就多次興兵征伐鄰國時,管仲每次都極力勸阻。齊桓公頗為不滿,有一次就直截了當地問管仲:“請問用兵奈何?”

請問:到底該怎麼用兵?

管子回答說:“戰衡,戰準,戰流,戰權,戰勢,五戰而至於兵。”(《管子·輕重甲》)

管仲所說的“五戰”,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指市場供求戰、貨幣價格戰、物資流通戰、規則制定權戰、造勢攻心戰。其核心是“五戰齊發”,要打一場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合為一體的全面戰爭,強調戰略思維和戰術技巧的統籌運作。其命門,是著眼於“戰”立足於“兵”。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管仲十分清醒地認識到戰爭是避免不了的,在當時的諸侯國之間戰爭是必然常態,任何閉關自守、和平發展的想法都是幻想。但面對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直接和周邊國家發生面對面的戰爭是不明智的,對當時的齊國來說,也是不自量力的。只有在自身經濟不斷強大的同時,千方百計削弱他國的經濟實力,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才是掌握戰爭主動權的關鍵。

“五戰而至於兵”,就是管仲的“貿易戰兵法”。歷經兩千多年流傳到今天,它所包含的戰略思想仍然不過時。

三、戰例:服綈降魯,買鹿制楚

齊國要崛起,首先要搞定的必然是魯國。

魯國與齊國為鄰,一向是齊國的主要競爭對手。當年與齊桓公爭奪君位的公子糾,就是得到了魯國的大力支持,齊桓公為此還與魯國幹了兩仗。對齊桓公來說,魯國加上旁邊的梁國,就像田邊上的莊稼、蜂身上的尾螫、牙齒外面的嘴唇一樣,必欲“佔”之而後快。

但如何不用武力而佔領呢?

管仲早就成竹在胸。他對齊桓公說:“魯梁兩國的百姓,從來以織綈為業。您就帶頭穿綈做的衣服,令朝廷大臣們也穿,百姓們也就會跟著穿。您還要下令齊國不準織綈,必須從魯梁兩國進口。這樣,魯梁兩國就將放棄種糧食而去織綈了。”

綈是一種以絲為經、以棉為緯的紡織品,當時盛行於魯國和梁國。齊桓公就按照管仲說的,帶頭穿起了綈做的衣服,還故意穿著它到齊國與魯、梁交界的泰山南邊去炫耀了十來天。

管仲放話給魯梁兩國的商人說:“你們給我販來一千匹綈,我給你們三百斤金子;販來一萬匹,給三千斤金子。”魯梁兩國的國君聽到這個大好消息,就號召他們的百姓織綈賣給齊國。因為這樣一來,就算不向百姓徵稅,僅憑賣綈的關稅,國家財政也夠用了。

十三個月後,管仲派人到魯、梁探聽。兩國收購綈的人多得使路上塵土飛揚,十步內都互相看不清楚,走路的都腳跟不沾地,坐車的車輪相碰,騎馬的列隊而行。

管仲對齊桓公說:“可以拿下魯、梁了。”

管仲讓齊桓公脫下綈做的衣服,帶領齊國百姓重新穿回帛料衣服。同時下令封閉關卡,與魯梁兩國停止貿易往來。

十個月後,管仲又派人前去探視,看到魯梁兩國的百姓都陷於饑荒,連朝廷應急的賦稅都交不起。兩國國君急忙命令百姓停止織綈而務農,但糧食卻不能在幾個月內就長出來。於是,魯梁兩國的糧價飛漲,每石要花上千錢,而齊國糧價才每石十錢。

兩年後,魯梁兩國的百姓有十分之六投奔了齊國。三年後,魯梁兩國都歸順齊國了。

在齊桓公霸業初成之際,南方的楚國時有滋擾,齊桓公欲發兵威懾,又恐力戰不勝。他對管仲說:“楚國是一個強國,其人民習於戰鬥之道。出兵攻伐它,恐怕實力不能取勝。對楚國怎麼辦?”

管仲回答說:“就用‘五戰’的方法來對付它。”桓公說:“這怎麼講?”管仲說:“用高價收購楚國的鹿。”

於是,在管仲的策劃下,齊國開始修建方圓百里的鹿苑,並放出風聲要買生鹿。管仲首先讓桓公通過民間買賣貯藏了國內十分之六的糧食,其次派左司馬伯公率臨時徵集的壯丁到莊山鑄造錢幣,然後派中大夫王邑帶上二千萬的錢幣到楚國收購生鹿。

楚王得知後,對他的丞相說:“錢幣是誰都重視的,國家靠它維持,明主靠它賞賜功臣。禽獸不過是一群害物,是明君所不要的。現在齊國用高價收買我們的害獸,真是楚國的福分,上天簡直是把齊國送給楚國了。請通告百姓儘快獵取生鹿,換取齊國的全部財寶。”於是,楚國百姓便都放棄農業而從事獵鹿。

管仲還對楚國商人說:“您給我販來生鹿二十頭,就給您金子一百斤;加十倍,就給您金子一千斤。”於是。楚國的男人都為獵鹿而住在野外,女人都為獵鹿而住在路上,鹿價飛漲而糧價暴跌。管仲又讓大臣隰朋悄悄地在齊、楚兩國的民間收購併囤積糧食。結果,楚國存錢增加了五倍,而齊國的存糧增加了五倍。

一年過去,管仲對齊桓公說:“楚國要不戰自亂了,可以拿下了。”齊桓公問:“為什麼?”

管仲回答:“楚國只拿到了相當於往年五倍的錢,卻失去了實實在在的糧食。現在我們只要閉關自守,讓他們的錢失去作用,我們就贏了。”齊桓公恍然,於是下令封閉關卡,不再與楚國通使。楚國的糧價頓時瘋漲,每石糧食要四百錢。楚王派人外出四處買糧,卻都被齊國的人截斷。齊國還派人在楚國通往齊國的必經之地芊之南,便宜賣糧,每石只要十錢。於是,飢餓的楚國人紛紛逃向齊國,一時間,竟有十分之四的楚國人歸順齊國。

經此一役,楚國元氣大傷,三年後遣使向齊桓公求和,承認了齊國的霸主地位。

“綈戰”和“鹿戰”的成功,不動一兵一卒就使得兩個最強大的對手魯國和楚國先後臣服,齊桓公的稱霸大業取得了關鍵性的勝利。於是,“以商止戰”的經驗被管仲同樣用於代國、衡山國和萊、莒等國。代國的特產是狐皮,衡山國出產兵器,萊國和莒國盛產柴草,管仲如法炮製,都出高價收購,最後的結果是各國都不得不歸順齊國。

四、邏輯:壟斷食鹽,以鹽御金

齊國不費一兵一卒便將若干國家收服,表面看來,是管仲發動的貿易戰取得的勝利,實際上真正將這些國家擊潰的,是齊國獨家壟斷的食鹽。

當年周武王打下天下之後,將東海之濱盛產海鹽的齊地封賞給了最大的功臣姜子牙。其他各諸侯國主要在內陸,大部分是無法產鹽的。鹽是人類生活的必需品,是所有勞動力正常運作的前提。鹽在古代的地位,相當於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煤,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石油,第三次工業革命的芯片。

管仲自然知道鹽為齊國所特產,又為他國所必需,他國大都需要從齊國進口食鹽。他明白食鹽作為一種具有地域性和特殊性的商品,具有極大的商業價值。所以,他上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食鹽進行管控,組建齊國鹽業托拉斯。政府嚴格控制食鹽生產量,大幅提升食鹽價格,並要求各國以黃金來購買食鹽,

逐步建立起齊國的“食鹽霸權”。

同時,管仲對於國內食鹽的買賣也進行了控制,即“寓稅於價”,既在無形之中提高了稅收收入,還避免了對本國百姓的橫徵暴斂,可謂一舉兩得。

這是管仲經濟政策的第一要點,即充分發揮本國特產鹽的優勢,以人力造成壟斷價格,然後大量贏利。世界上無論哪一個國家,都會因為氣候、土壤、產業的不同,而有各自的特產。如中國的絲茶,中東的石油,巴西的大豆,等等。對於這類特產,如果加以好好利用,就可以憑此稱霸天下,否則,其豐厚的紅利就會被他國逐漸奪取。

如何利用好本國的特產呢?所謂特產,一定是本國所有他國所無的,他國就算是有,其產量與質量都會差很多,或者其生產成本會高很多。因此,特產是可以形成壟斷價格的。但要使壟斷價格變成現實,還必須滿足三個條件,一是這類產物的全部或大部分為本國所獨有,二是這類產物必須為人生日用所必需,三是這類產物的生產總量能以人力限制。如果有競爭而生產太多,則壟斷價格不成立。欲造壟斷價格,必先杜絕競爭,限制生產。

一旦壟斷之勢形成,則全世界要用此物的國家,都不得不求諸本國。本國就是以十倍的價格出售,他國也沒人敢說二話。管仲那個時代,除了管仲所主導的齊國,其他國家沒有一個懂得這個經濟原理。所以,這些國家與齊國進行貿易戰,就如同以卵擊石,齊國取得全勝也就理所當然。

壟斷食鹽只是貿易戰的第一步,管仲的第二步是壟斷天下的黃金。管仲規定各國商人來買齊國的食鹽,必須用黃金,於是齊國以獨佔鹽利之故,一舉而獲取他國黃金一萬多斤,資本之豪,一時舉世莫敵。

自古以來,黃金都是國際貿易的硬通貨。管仲所處的時代,天下黃金本就不多,天然具有壟斷的性質。黃金大部分都匯聚到了齊國,齊國政府嚴控不讓流出,又命令民間賀禮祭獻、繳納賦稅等都必須使用黃金,以致齊國境內金價飛漲,各國民間有金的人紛紛送到齊國賣取高價,這樣一來,天下的黃金更像水一樣源源不斷流向齊國。

確保了“食鹽霸權”和“黃金霸權”之後,齊國就開始手握食鹽和黃金大打貿易戰。無論是針對魯梁兩國的綈,楚國的鹿,衡山國的兵器,還是代國的狐皮,都是齊國在短時間內通過貴買他國特產,向市場發出了一個人為的價格信號。他國的老百姓被這個信號所誘導,形成了一條對齊國出口嚴重依賴的產業鏈,而齊國就擁有了瞬間摧毀這條產業鏈的能力。

金融之道,輕重之術。貴己所有,賤敵所持。古往今來,凡是關於生存空間的競爭,大多不外如此。然而,管仲雖用金融操縱天下,卻並不以金融為目的。金融只是其手段之一,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壟斷糧食。

五、抓手:以金御糧,以糧禦敵

齊國本是一個濱海小國,姜子牙初封時不過方圓百里,而且很多地方是鹽鹼地,不適合種植糧食。《史記·貨殖列傳》記載:“齊地瀉滷。”而齊國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稱霸諸侯,與管仲的糧食戰略有很大關係,

糧食才是管仲貿易戰的抓手

管仲很早就充分認識到了糧食的重要性,他說,“粟也者,民之所歸也;粟也者,財之所歸也;粟也者,地之所歸也。粟多,則天下之物盡至矣。”(《管子·治國》)意思是說,糧食是老百姓的依靠,也是各國財富的依靠。有了足夠多的糧食,天下的所有物品都可以得到。因此,管仲將貿易戰的終極目標指向了糧食。

在國內,他建立“國儲糧”制度,保證政府有充分的糧食儲備,再根據年歲的豐歉和百姓的實際需要,通過價格調劑來保護百姓的實際利益。其基本運作模式是:政府控制金幣的發行,在豐年或者秋收糧價低的時候,大量收購糧食,將金幣散到民間;到了凶年或者春夏之季缺糧時,糧價高昂,政府再用少量的糧食將大量的金幣收回來。由於糧食集中在政府手裡,形成壟斷價格,政府就可以獲得很高的壟斷利潤了。如此週而復始,國家經濟命脈就能牢牢掌握在政府手裡。

在國外,他揮舞黃金大棒操縱他國特產商品的價格,待時機成熟後突然製造局部糧食危機,迫使對手投降歸順。

管仲讓齊國政府利用壟斷天下黃金之勢,先拿出一部分黃金購買國內的糧食,使國內的糧價高於他國,他國的百姓自然就爭相把糧食送到齊國來賣。“彼諸侯之谷十,使吾國谷二十,則諸侯谷歸於吾國矣。”(《管子·山至數》)“四流而歸於我,若下深谷。”(《管子·輕重乙》)齊國已經佔有了天下的大部分黃金,只是拿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來買糧食,剩下的黃金仍然足以制衡天下。而輾轉騰挪間,天下大部分的糧食,又為齊國所佔有。

齊國既然握有黃金和糧食兩大壟斷權,天下萬物及其價格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為其操縱。這種政策根據時機和對象的不同變換使用,常用常新,齊國就可以永葆優勢。管仲以黃金和糧食操縱萬物,又以黃金與糧食互相掌控,則天下各國在某種程度上不得不由管仲擺佈。

總而言之,齊國雄霸天下,是以貿易戰而不以兵戰。齊桓公之所以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靠的是管仲經濟政策的成功。

管仲應該是中華史上最早發現併成功把握貿易戰規律的人,是真正的金融和國際貿易奇才!


分享到:


相關文章: